奈何圣意难违,老侯爷肃着脸接了旨。
宣旨官问了一句:“怎不见世子?”
老侯爷脸色微变,只道是他病得太厉害,实在没法见人,望勿要怪罪他。
宣旨官自不会为难武宁侯老侯爷,这可是位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在朝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陛下亦要给面子,况且是自己?因此,没见到世子爷也就没见到。
不过他临去时,又闲聊似的说起,此次陛下前往祈福,裴妃娘娘也要侍驾前往。
送走宣旨官,钟老侯爷叹了口气,旋即拧着眉,粗黑剑眉宛若两柄剑一样斜挂起,气势汹汹穿过回廊,砰地踢开了一扇门。
门中,酒气四散蔓延。随着雕花扇门大开,光线争先恐后灌进幽暗斗室,一眼望去却没有人,而地上躺着不知多少只酒壶酒罐酒盏子,青瓷碎片,如天上星般散落。
他再仔细看,才看到了沉香拔步床边,青罗帐层层叠叠披拂里,藏着的一道蜷缩的人影。
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背上,像一整片泼墨的山水。墙上横七竖八挂着的山水画,几乎被他撕了个遍,没有一处幸存。
听到动静,那人侧过脸来,眉眼清隽,但瞳仁一片死寂。苍白潦倒,胡茬冒出来,青青的,像早春时节田野里滋生的野草茬子。
他静默着垂眼,不说话。
钟老侯爷一脚踹翻他手里捏着的玉酒壶,啪的脆响,酒壶四分五裂,碎片四溅,在他脸上划过数道细碎的血口子。
血珠一颗一颗冒出来,没一会儿,连成线淌着,那人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怔怔抱膝在原地坐着。
漆黑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钟老侯爷道:“怎么的,为了一个女人,前程就不要了!?”
他自嘲轻笑,眼皮也不抬,声音极轻,气若游丝:“若不为这个女人,我都不会回你这武宁侯府。”
钟老侯爷气急,便从腰间取了佩剑,狠狠抽上去,一下两下,消瘦青年没两下就倒地,咳嗽不止,幸得被府中老管家给拦了,苦口婆心劝道:“世子,世上的好女人多了去了,何必惦记着……惦记着那位啊。一入侯门深似海,世子爷还是放下吧!这些日子,醉了醉过了,疯也疯过了,日子啊还得过……”
他却不理,淡淡的,问:“怎么了,陛下又差人要给我看病了?”
钟老侯爷一见他这般模样便来气,扬手又要打,老管家忙地拦下,小心地凑近了那人,低声劝道:“世子,是宫里宣旨,宣召您在上巳节,随行侍驾,前往法相寺祈福。”
他轻轻嗤笑一声,并不搭话。
钟老侯爷哪有那么多耐心劝他,粗着嗓子只问他一句:“去不去?还要不要你的前程了?”
他仍没有说话。
老管家两边一瞧,为难着,却是灵光一闪,最后低声说道:“听闻裴妃娘娘也要去,……世子是外臣,见到娘娘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啊。”
提及那女人,钟老侯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儿子的脸微微抬起,死寂的眼睛也亮了亮。
他简直怒火中烧,甩袖离去前,听钟宴说:“好,我去。”
三月三,上巳节,春寒料峭。天是薄薄的阴天,清明才下的一阵雨,时到今日,仍然寒冷。
后宫众人,只带了稚陵一个,自是羡煞别人,别人却无话可说。谁让人家肚子争气,怀上了皇嗣,此行陛下为国祈福,兼还为了这孩子祈福,可谓荣宠之至了。
先帝那样宠爱他的皇后,皇后怀废太子时,先帝可不曾如此。
至于陛下生母萧贵妃怀陛下之时,先帝更是荒唐,瞧中了萧贵妃身边好几个侍女,抬了美人,把萧贵妃气得够呛,早产以后,郁郁寡欢,落下了病根,以致最后病逝西园。
翠华摇摇,仪驾出了禁宫东门,帝驾在前,妃驾在后,再是随行群臣。仪驾威严,声势浩大,彰显天子尊贵。
法相寺在上京城东郊的微夜山上,山势陡峭,山门耸立。
盖因大夏朝开国之时,有人断言此处风水好,开国皇帝笃信佛教,遂在此处建法相寺,最终亦在法相寺圆寂驾崩。
是以,法相寺还供奉了大夏朝诸多皇亲的牌位。
微夜山上,林树茂密,松柏森森。
爬山是个体力活,辇车又没法爬台阶,大家只得步行。虽有众多仆从跟着,时而搀扶,也还是免不得爬到山顶寺庙后,累得汗如雨下。
稚陵抽出素绢帕擦拭脸上的汗,抬眸见即墨浔面不红气不喘,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风雨不辍地练剑,看来很有成效。
谁知他望见她这一眼,却凑过来,微微俯身,嘴角略勾,说:“替朕也擦擦。”
稚陵没带多余的帕子,正踌躇,即墨浔已然握住她的手,将就用她的素绢帕擦了擦汗。
“朕又不嫌弃你。”他随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着唇,垂下眸,他又揽过她的腰身,往大雄宝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余光,却远远扫见群臣之中,一道绯衣身影。那身影清瘦高挑,叫她能一眼认出。
只是对方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单从这么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将心又揣回肚子里,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额头上戴着的黑玉额饰。
依照原定的计划,等他们进寺祈福之后,便有“祥瑞之兆”意外显现。
古籍记载祥瑞,列有大、上、中、下四等,稚陵觉得,景星现、五色云出、瑞雪瑞雨等现象实在可遇不可求,难以人为伪造;麒麟凤凰一类神兽,则只存于传说中;最后提议,“以苍鸟、白雉、赤雁出,为吉兆”,一来,这些容易伪造获取,二来,这放鸟归山,群鸟在空,不易被人抓到。
稚陵想的这个法子,即墨浔认为可行。
祈福的仪式冗长而无趣,即墨浔偕同稚陵两人进了宝殿后,一并进香祈福。
虽说今日是带着目的前来,但稚陵面对着眼前高大而慈悲的佛像时,心里虔诚,真真切切许下心愿,万望腹中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一切如常进行。
群臣在宝殿之外,忽然间,山寺金顶上一阵扑动响声,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不知何处飞来一双苍鸟,翱翔于穹天之中,盘桓在重云之上,发出洪亮而尖厉的长鸣,令听者寒毛直竖。
鹰飞过后,掠过数只白雉,一行赤雁。群声震荡,在山谷间鸣叫不绝,回环往复,蔚为壮观。
便有一心主战派在群臣中道:“苍鸟、白雉、赤雁皆是祥瑞之兆!陛下今来法相寺祈福,而遇吉兆,正昭示大夏朝福运绵长,我等出兵,必大捷凯旋!”
此话一出,登时得了多人附和,高呼“千秋万代,国运恒昌”,一时山呼海喝,异常高涨。
即墨浔在殿中听到声音,心知计谋已成,下意识看向了身侧同样跪在蒲团上的稚陵。
她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并未意识到他的目光。
她今日穿了妃位的繁重华丽的礼服,妆容却浅浅淡淡,只浅画了细长蛾眉,薄薄涂了口脂。繁复的发髻上,簪着凤凰金钗,格外耀眼。而那枚垂缀在额心的黑玉坠,衬得她肤色更白,白得像江南的窑里烧出来的白瓷。
漆黑浓密的长睫低垂着,宛若静谧栖息着的黑蝴蝶翅翼,若是有风,轻易就能惊得它扑闪起来。
即墨浔看着看着,不由在想,她此时心中许了什么愿望?
是关于谁的呢?
他心头一动,忽然间想起这法相寺里还有个和尚,法号尘芥,当年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他将来要做鳏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从他稍懂事些,晓得此事之后,对法相寺委实没有什么好感,遑论是如太.祖皇帝一般虔诚信仰了。
他认为,他们满嘴胡言乱语,分明不可信。
可偏偏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些惶惑担心来。难道说,真的会应验么?世界上的事情,也都说不准。
稚陵许完了心愿后,缓缓睁开眼,又垂头瞧了眼还没有隆起的小腹,才看到即墨浔正望着她。
见她睁了眼,他反而收回视线,轻咳一声,嗓音淡淡:“走吧。”
稚陵应了声,他扶了她站起来,向外走去。
谁知,刚踏出殿门,忽然间一只野兔猛扑过来,险些扑到稚陵身上,稚陵惊呼一声,踉跄后退两步,跌在即墨浔的怀中。
与此同时,不知谁惊叫了一声:“娘娘——”
又戛然而止。
野兔飞快窜走,是一只赤红的兔子,灵活敏捷从人群里窜逃。
即墨浔扶着稚陵,脸色铁青,皱眉冷声说:“抓住那孽畜!”
众人高高低低呼着“抓住它”“快快快”“在那儿”——一时间乱了起来。
稚陵脸色惨白,刚刚心跳骤停,这会儿浑身上下更没有了力气,急促喘息着,靠即墨浔才能站得住。
幸好避得及时,野兔子没能扑到肚子上,但吓得不轻。
即墨浔的大手抚了抚她后背,垂眼温声安抚她:“没事了,……”稚陵抬起雪白小脸望他,心里无限后怕,连指尖都在发抖,强撑着笑了笑说:“臣妾没事。”
稚陵脸色不好,这会儿恐怕没法下山。法相寺的和尚便上前来说,请娘娘去观音殿暂歇。
即墨浔点了点头,却在想,无端冒出一只野兔,谁也没扑,单单扑向了稚陵,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若真是人为,其心可诛。
他目光扫过底下站立的群臣,停在了绯色官服里,一道瘦削但挺拔的人影身上。
钟宴今日看起来,不似太医回来禀告时说的那样严重。
送了稚陵到天王殿暂歇时,即墨浔打量了一番这座观音殿。观音殿里,略显古朴破敝,柱上红漆斑驳掉落了些,连顶上的花饰都褪色了,器具看起来更像是百十年前的东西。殿正中立着观世音像,怀抱玉净瓶,慈眉善目,低悯世人。
殿内不算宽阔,却有前后两道门,后门通向这法相寺里的宝昌塔,绰约可见春意微微,挤进门来。草藤葳蕤,零星还有几树桃花。
这法相寺的主持大师尘因和尚,总算寻到了机会和即墨浔单独聊几句。
即墨浔自然是没什么可与他聊的,只是尘因和尚提起了他母亲萧贵妃,萧贵妃的灵位供奉在法相寺里,尘因和尚劝他不如顺路过去祭拜祭拜,也让娘娘在此稍歇片刻。
即墨浔这才答应,前往主殿西侧的往生殿。
临走时,格外回头望了眼稚陵,命人仔细守着,不准出半点差错。
宝殿森严之地,臧夏原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在这样的氛围里,都给咽了回去,只低声说:“娘娘,要不要吃点儿点心?”
她随身带了几块糕点,拿给稚陵,稚陵却摇了摇头,抬手抚了抚胸口。这里发闷难受。
观音殿里,弥漫着淡淡的年久腐朽的气息,才经了雨,格外潮湿。稚陵在罗汉榻上坐了片刻,忽然听到后门有动静,循声看去,却只见到了一角绯色衣袍。
她心里一惊,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是钟宴?
她抿了抿唇,殿中只有臧夏和泓绿两人贴身伺候,旁的人都在门口守候。她便寻了个借口,说独自去后边走走,不要跟来。
稚陵踏出后门,却看那截绯色衣角极快要走,被她轻声叫住:“世子。”
他停下来,回过身,嗓音却哑滞至极:“……娘娘。”
离得近,才看得清,她周身熠熠,贵重端庄,唯独额头上,……竟戴着那只黑玉坠子。
他一瞬愕然,愣了愣,看稚陵抬起纤长手指,抚了抚这枚额饰,似伤感又似释然般,轻轻地笑笑:“世子,别来无恙。”
上回是在上元佳节的夜里见的面,一别月余,自他得知她怀了陛下的孩子后,便觉人间无趣,潦倒度日。连从前的念想,也都作废。
她抬眼望他,绯色衣袍上绣着的麒麟兽,仍然和那回在明光殿外长廊上她所见到的一样凶狠威猛。但他今日这张脸却显得要瘦上许多,苍白许多。
“世子,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而别么?”
钟宴却沉默着没有说话,一如从前她认识他时那样,少言寡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