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望着满满一筐的青梅,忽然间怔怔,青梅个大饱满,她下意识弯腰拣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甜滋味,顷刻在口腔里蔓延开。
臧夏急说:“娘娘,一路风尘,还没洗呢!”
她微微垂眸笑着摇了摇头,嗓音轻却欢喜:“见故乡之物,如见故乡亲切风景,哪里能等得及啊。”
她心里乌云好似又破开个口子,照进了万丈金光。她拿半筐子青梅分给了旁人,剩下半筐子,吃一半,还有一罐左右留做青梅酒。
哪知道刚让臧夏去洗梅子,稚陵自个儿一面摆弄着琉璃器具,一面回想着娘亲是怎么做青梅酒的,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直到那人忽然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嗓音磁沉。
稚陵被他突然出声吓得手劲稍松,手里的琉璃酒壶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她低呼一声,才侧过脸来,看到即墨浔微微俯身凑近的俊朗面庞,他修长的颈间弥漫出了浓烈的龙涎香味,这会儿,她心跳忽快,不经意碰到他的脸颊。
她说:“臣妾打算把青梅酿成青梅酒。”
即墨浔眸光闪了闪,瞧向地上一滩碎片,已有宫人在收拾着,他重复说:“青梅酒……?”微微歉意说,“这琉璃酒器碎了,——”
稚陵说:“臣妾再让人拿一套白瓷的。”
他两手揽住她双肩,含笑说:“朕赔你一套玻璃的酒器,不落俗,也不易碎。”
吩咐完,吴有禄极快就将那套玻璃酒器拿了来,这是西域小国进贡的,稚陵只见它要比琉璃还要透明干净,触碰之则有泠泠清脆声响。她拿着这玻璃酒盏,十分新鲜,比在眼前,透过这杯盏,蓦然和即墨浔四目相对。他黑眸里有明晃晃的笑意。
她一时慌忙别开眼睛。
他又问她青梅酒要怎么做,稚陵仔细将做法说了,毫未藏私,见他听得很认真,扑哧一笑说:“陛下听得这样认真,难道准备自己做么?”
他说:“朕听你娓娓道来的样子,好似有宁心静气的效用。”
一斤青梅果洗干净,摘了果蒂,再备上一斤酒,五两冰糖。按照铺一层梅子,铺一层糖的顺序铺在玻璃器里,沿着玻璃壁注进酒后,封存即可。
即墨浔时不时亲自帮她忙,稚陵心里更觉得满满当当。他离她太近,又适逢这暑热天,哪怕只是若有若无的贴靠,也叫她汗涔涔的,背后浸得湿透。
等她封好了酒罐,他兴致盎然的,问她:“那,几时才能喝上?”
稚陵说:“三月过后便可以喝。半年之后,风味最好。”
她便听他点了点头说:“若是这样,等孩子降生后就能喝了。”他的手臂缓缓下移,轻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忽然喜道:“孩子好像动了。”
她见他格外欣喜,也跟着欣喜起来,落日熔金,斜阳晚照,稚陵瞧见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在了一起。
元光三年六月,即墨浔的生辰兼他的冠礼,自然无比隆重,乃是本朝一桩大事,连长公主一家都特意进了京。
稚陵协理六宫,也忙得晕头转向,臧夏虽劝了她好几回说不宜劳累,她却一句未听,臧夏暗自跟泓绿说了,泓绿想了想,认为,权力是不能轻易移交给旁人的,娘娘一定也并不想因为怀孕便把协理六宫的大权交给旁人,哪怕亲密如程昭仪。
宫宴结束又已是深夜。
即墨浔从上回的寿宴那日,便说过饮酒绝不过三,绝不多饮,平日里他始终恪守此条,偏到今夜,稚陵眼瞧着他喝了许多杯,像是很高兴,又像是不怎么高兴而喝的闷酒……。
不知是西关的捷报传到上京,还是江东的敌情又有所进展,……她兀自想着,忽然回忆起在元光元年,他生辰那天夜里,酩酊大醉之后,他唤着娘亲——或许今夜,他在生辰日又想起他母亲萧贵妃了罢。
因此他多喝几杯,长公主没有劝他,吴有禄劝了两句便没再敢劝,她想到这层缘故,心中叹息,自也没劝。
宫宴散去,长公主同稚陵两人一并要送即墨浔回涵元殿,还没有走出两步,稚陵见长公主的侍女抱着个小男孩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稚陵晓得那便是长公主和驸马的孩子韩衡,小男孩玉雪可爱,才一岁多,这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又哭闹起来。长公主又只好忙着哄他去,同稚陵无奈笑道:“衡儿离不得娘亲,稚陵,你且去送阿浔回寝宫罢。”
即墨浔喝得虽多了几杯,还不似前年的烂醉,被吴有禄搀扶着,听见了后,点点头。
长公主她们抱着哭闹的孩子走后,这一行果真清净许多,饶是臧夏也觉得那孩子哭声过于洪亮。
静夜无尘,月色如银,倾泻而下。稚陵自己在宫宴上也吃了不少,便没有乘辇车,只同即墨浔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等好容易回了涵元殿,她见他似醉非醉,月光下影子微暗,蓦然间回过头来看她,漆黑的长眼睛里蕴着天上月的银光,看她的那一眼,目光却幽深莫测,不知所想。
龙涎香气混着酒气和夜里草木的清新气,一股脑地扑来。她立在玉阶下,夏风灼热,一忽儿吹过她来,吹得她的淡青色织金薄罗衫子飘摇,宽大衣袂翩然翻飞,发髻上簪金簪银,全没有斜插的那支白玉钗引人注目,云鬓玉钗,螓首蛾眉,好似仙子下凡。
稚陵照旧陪他进了寝殿,他斜靠在床榻上,她一如每一回那般,亲手煮了醒酒汤来,又亲手喂他喝下。
其实他醉得没有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只是眼望着她端来醒酒汤,他就不怎么想自己喝了。
接着拿了毛巾,浸了热水后拧干,替他稍微擦了擦脸。原还要擦一擦胸膛,只是他醒着望她,叫她不怎么好意思像上回般剥了他的衣裳。
她接着还坐他身后,替他小心地揉了揉太阳穴,垂眸便能瞧见,明灭柔和的烛光中,他舒服得微微阖眼,嘴角还挂着星星笑痕,恐怕极享受。
她的殷勤当然不是白献的——她轻声说:“陛下如今行了冠礼,日后许多事,便能不受旁人拘管了。”
即墨浔笑意微敛,容色却变了一变,说:“若真能随心所欲,也不至于发愁了。……罢了,今日……,那些事情不理也罢。”
这却让稚陵接下来那句话没法问出口了,如鲠在喉,她哽了哽,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默了一阵。
时辰已不早,医官叮嘱了她,万万不要熬得太晚,这个时辰便该安歇了。
她便又想起涵元殿不许后妃留宿这条规矩,元光元年那回她私自留下来,吃了好大一个苦头,还没法儿跟人诉苦去。
今日她还是先回去睡觉罢——如是一想,见即墨浔舒服得好似睡着了,阖着眼睛,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这会子都显得柔和起来。她轻轻松手,轻轻起身。
谁知不小心碰到什么,一样东西应声坠地,稚陵一瞧,竟是一把小弹弓。她未及多想,只把小弹弓轻轻放回了梅花高几上。
再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了寝殿门外,跟吴有禄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出了涵元殿。
刚下了两级台阶,吴有禄匆匆忙忙来叫她:“娘娘!娘娘且慢——”
稚陵回过身来,不解道:“吴公公,怎么了?”
吴有禄腆着一张老脸,堆着笑,恭敬说:“陛下吩咐老奴,唤娘娘回去。”
稚陵一愣,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她随即重又进了涵元殿,回到寝殿前,只刚到寝殿的门边,猝不及防就被人给拦腰抱起,她听见他低声地问:“怎么走了?”
她被他突然一抱,心跳骤停,回过神时,已被他抱在床榻上坐下,他从她身后环着她,孔武有力的臂膀结实得像两条炽热的铁索,紧紧地固她在怀,凌乱衣袖落下,露出他的手臂来,条条青筋虬结鼓起。
殿内烛光因这突如其来一遭,使劲晃了晃,叫他们两人的影子跟着乱晃。
稚陵这才低声开口回答他:“到安歇的时辰了,太医说宜早睡,便、便告退回宫了。”
他似乎低笑了声,不置可否,只说:“留下来。”
稚陵听后,惊了惊,侧过脸来,迟疑说:“陛下,后妃不该留宿涵元殿……”
谁知侧过脸时恰被他低头吻了吻脸颊,灼热的吻痕仿佛在脸颊上留了个烙印,霎时她余下的话都哑在喉口,只听他说:“朕知道,朕也清醒着,——稚陵,朕让你留下。”
他揽得更紧,下巴抵住她的肩膀,高挺鼻梁若即若离蹭过耳垂,惹得她通身一颤,战栗不已,酥酥麻麻的,心里一时有些欢愉,又担心他是否是喝醉了才叫她留下,若真留下,等第二日他清醒了,该又要生气。
她这么想,便认定他是醉了糊涂着,和元光元年那回一样。她可不能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好不容易才升的妃位。
因此,她便佯作应了,和衣躺在即墨浔身侧。他大约太累了,熄了烛灯后没过多久,即听得他呼吸均匀,睡得沉沉。她试着唤了两声:“陛下,陛下?”
没有反应,她想他该是真的睡着了。
这才缓缓地起身,蹑手蹑脚离去。月上中天,皎洁非常,稚陵想着,明日他醒来许就忘了这些,——她可不能重蹈覆辙,再跟两年前似的天真了。
臧夏打着瞌睡,小声问她:“娘娘,怎么半夜却要走啊?”
稚陵笑了笑,仰头看向皎皎月光,说:“两年前的事,你不是整日挂在嘴上,这会儿倒忘了么?”
臧夏小声地“哦”了一声,又说:“娘娘说得对。”她当然全记起来了,两年前陛下生辰第二日,陛下那翻脸无情的样子,她可历历在目。
月色极好,虽不是满月,却格外明朗,稚陵出了涵元殿后,便放缓了脚步,仰头欣赏着天穹上挂的月亮。
谁知还没有走多远,在宫道上,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踏出转角,拦住去路。
那男人披着一件薄薄的玄色外袍,乌发如瀑,微显凌乱,仓促之下追赶来似的,逆着月光,不辨神情。
稚陵一行几人全愣怔住。即墨浔怎么醒了,还追过来了。她想,倘若他清醒了,便晓得刚刚让她留下是极不妥的做法,他的个性不会为她坏了规矩,所以她就算半夜悄悄走了,他也不会太过生气。
未等稚陵开口,即墨浔两三步踏过来,却是再次拦腰抱起她,一路却走得极缓,月光如银练,洋洋洒洒泻落,他轻声说:“两年前是两年前,今时不同往日,……”
稚陵怔在他的怀抱中,这怀抱温暖结实,仰面正是皎皎的月亮。
“今时往日,……”她敛下眸子,声音很轻,她心中想,还有什么不同的么?
夜里蛩声此起彼伏,吱哇吱哇吵个不停。薄薄的酒气,浓烈的龙涎香味,纠缠得不分彼此,铺天盖地。他的嗓音缓缓响起:“今时今日,我好像……不能没有你。”
第42章
仲夏夜里,月色如银,步伐缓缓,偶有几只绿萤火虫,忽明忽灭的,闪过眼前来。
即墨浔低眸注视着怀中人,醉意上头,他不由得想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日久蒙尘的秘密,……他愈发觉得世界上不能没有稚陵了。或许不能叫整个世界——但至少他的世界,已全然与她有关。
这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相遇相逢,然而都飞花落叶一样过去,……但她只是一叶浮萍,依傍他而生,不会离去。
不会离去。
他大约是真的喝多了,连素来收敛的笑意,挂在嘴角,弧度却愈扬愈高,到最后竟低笑出声。
稚陵哪晓得他想到什么,只觉原本缓缓的步伐骤然加快,待跨过涵元殿高高的门槛,一路三步并两步地进到他寝殿里,他紧抱住她,双双倒在了沉香木龙榻上。
倒下去时,他还拿胳膊挡在她身下,给她撑了个劲儿。
下意识的,他便伏低在她领口间密密地吻起她的颈项,吻到后来,绫罗衫子铺陈凌乱了满地,稚陵低低嘤.咛,又叫他含着唇吻了好一阵,唇珠被吻得殷红水润,像是那经了露水的湿的石榴花。
云鬓半松,头发间簪着的金钗银钗翡翠簪碧玉梳……一件一件被他亲手给抽下来叮铃咣当丢开,只那一支她心头好的白玉钗子,叫他轻轻拆了,塞进了金丝枕下。她的乌黑长发一扭便散了满枕,他吻将过来,揽她雪白肩臂,顷刻便动不得了。
烛光忽动,金丝绡薄薄掩着一双人影,不知几时她倒成了上头那个,两只手同他交叉紧握,她觉自己是坐在一座地震的巨山上,此山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似的,每每要逃,却似固在山上,脱不得身。
吴有禄等人在外间等着伺候,听着床板晃动,他心中想着,便是先帝那般荒.淫,都不曾在寝殿里召后妃侍寝,先帝挚爱的皇后,亦要去明光殿以东的栖凤阁侍寝。
他心中又想着,此前有一回召来郑太医问询娘娘的脉案近况时,陛下还格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娘娘可否侍寝,他那时耳朵尖听见了,太医说到太早或太晚期不可,但五个月前后可以。算算时日,娘娘怀有身孕,满打满算也有五个月多了。
陛下回寝殿来已是入夜,这么折腾着,吴有禄原要以为会似从前般到三更半夜里,谁知才过一会儿,便听得里头唤人伺候。
吴有禄当自己听岔了,没敢动。陛下哪一回这样短时间就……他宁可信耳朵听错了,也不肯信陛下他虚了。
即墨浔因顾及稚陵要早些歇息,这次没有行得畅快,忍着汹涌的欲.望完事后,在里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动静,不耐烦地又唤了一声,吴有禄才领着仆从慌慌张张进来伺候。
稚陵累倒他怀里,好容易撑着去了后头净室里沐浴更衣,也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至于享受只有历朝皇帝才能享受的乌龙池浴,也一转头就忘了——她现在困意袭来,眼皮都睁不开。
朦胧中,即墨浔却像越做越精神一样,这会子没了困意,沐浴收拾完后,他坐在床沿,扶着她的脑袋枕在了他双膝上,漆黑的发丝柔顺铺在他膝头,瀑布一般,叫他想起《子夜歌》里的一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低垂眉眼,熄烛之后,柔和的月光落了满床,也明灭地落在她细白的脸颊上,暑夜微热,她这浓密乌发大约更要热了,似乎颈项和鬓角都沁出了点点汗珠,他抬手拂去,夏夜寂静,他原先所有的烦躁不安,似乎全因她在,而都奇迹般消失了。
但他的困意却一点儿都没有了,便拿五指轻轻梳拢起她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的,只望着她。
外头有此起彼伏的虫鸣,这会儿她的呼吸声也均匀地响在静夜里。好半晌,他才慢慢躺倒,揽着她睡下。
稚陵第二日是惊醒过来的,醒时也才刚刚破晓,天蒙蒙亮,晨霭微蓝,室内不是熟悉的摆设,她才骤然想起昨夜里的情.事来,一时脑袋发怔,第一反应立即摸了摸肚子,孩子还在,悬着的心放落回肚子里。
她这才发觉身子微僵,被即墨浔那铁钳似的胳膊固着,动弹不得,自己大半张脸全偎在他的臂膀上。许是夏夜太热,他连寝衣都没穿,赤条条的,那臂膀上青筋毕现,肌肉贲张,结实胸膛正随着呼吸而一起一伏。
在这霭蓝光线里,格外的……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