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永平七年冬天遇到即墨浔的。
那个时候,即墨浔尚是齐王殿下,先帝的第六子,早早封王,打发到封地怀泽,统率一方兵马驻守怀泽郡。
他母亲出身高贵,是荆楚之地世家,所以他在怀泽,麾下颇有几位当时有名的猛将。
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兵马,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即墨浔手里就有这个本钱。
时值严冬,大夏与赵国自二十多年前割让稚川郡后,凭江对峙,勉强太平了一些年。偏偏那一年,赵国纠集兵马,趁夜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宜陵城。
宜陵城是荆楚要道,虽小但至关重要,可惜圣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年以来,并没有拨下人马严防死守,甚至颇有由它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的父亲便是宜陵的守将。
她的名字是“稚陵”。父亲说,二十多年前稚川一战,大夏朝丢了稚川郡,稚川人杰地灵之地从此归了赵国;稚川宜陵两地隔江相望,不知几时,朝廷才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所以,父亲为她取名“稚陵”,稚是稚川的稚,陵是宜陵的陵,纵过千山万水,也莫忘稚川的血泪,宜陵的江水。
宜陵城将破的前夕,她的哥哥率领百十士卒突围而出直奔怀泽郡求援,一路死伤无数,到了怀泽,便只剩三五士兵。
连日大雪,路险难行,援兵来时,已过去半月,半月里宜陵城死伤无数,阴翳的浓云笼罩着这座孤城。
赵军兵分两路,另一路已攻下了临近的召溪城,这一路攻取宜陵,却因死守之故,久攻不下。
援兵到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火光却烧得城内外大片大片橘红,烧得天边像残阳晚霞一般凄艳。
但父亲与哥哥都战死了。
赵军先破了城,杀进城中,她与母亲躲在草垛后面,四下是熊熊火光,和纷飞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擂鼓号角的声音都逐渐消失,四下仿佛陷入了激战后的死寂。
大火、大雪还有狂风吹过舞起的灰烬里,她望见了骑在一匹乌黑发亮的黑马上的少年。
乌衣金甲,挎着一支银枪,枪尖染着鲜红的血。眉长入鬓,目若朗星,容颜俊朗凛冽,玉般面庞上同样染着血渍。他神情严肃冷漠,即便他身周有数名模样威猛虎背熊腰的将军,他的气势,也并不输给他们。
他身旁竖着的旗帜上,绣着“即墨”二字,赤色旌旗飘展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哒哒踏过了长长的街道。
母亲搂紧了她,告诉她,那一定是齐王殿下即墨浔。
她和母亲作为将士的遗孀遗孤,安置在了军营里。
围剿宜陵城的敌军已然暂退,但召溪陷落,仍需营救,即墨浔只打算在宜陵休整一夜,次日便发兵救召溪。
也是那夜,母亲在营帐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阿陵,如今,只有殿下身边是最安全的。你爹爹和哥哥已经为大夏战死了,可你爹爹死前只愿你好好活着,娘亲别无他法……今夜……今夜你要,好好侍奉殿下。”
她惊得说不出话,泪湿眼睫:“娘亲,什么,……我要做什么?”
母亲替她簪上了一支白玉钗子,打了水,揩干净了她脸上沾的灰痕,温声地哄她:“阿陵,世道乱,不太平。你现在别无倚仗,等娘亲去了,你该何去何从呢?……齐王殿下手握兵马,我观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将来定有大造化。只有他才能护得好你。阿陵,往后你跟了他,要敬他爱他,……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阿陵,知道了吗?”
母亲领着她进了中军帐里。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离得远,没有听到,只远远望见长案前跪坐着的少年,眉如墨裁,眼若点漆,蓦然向她看过来。
他们都退下了。
她像母亲说的那样,乖乖地上前。
一灯如豆,那夜雪风正紧,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即墨浔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那是王宫贵胄爱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侧过眼看向她:“你叫稚陵?”
离得近,即墨浔的眉眼看得比那日匆忙一瞥间要清楚得多。他眉目如画,但不显得阴柔,漆黑的长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望她时,跟望着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咬着嘴唇,脸色并不算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竭力镇定了,可没想到,看起来还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点点头,便要伸手,像母亲教她的那样,解他的衣裳。
被他抬手拦住。
“稚陵。”他唤她的名字时,令她心头尚未适应,以往,只有父亲娘亲和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现下,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她娘亲口中,她将来的倚仗。可她和他见面不过区区一日。
想到这里,她略有恍然地应声,“殿下……”
“我纳你为妾并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我也知道,裴夫人的用意是什么。但你若跟我,便须守我的规矩。”
她怔怔望他,睁大了乌黑双眸,乖巧道:“殿下请讲。”
“其一,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我将来,还会娶旁人。修身齐家,方谈得上治国平天下。我最厌恶后宅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你既是第一个,便要为后来者起表率的作用。你能做到么?”
她呆了呆,顷刻间晓得了自己的处境。即墨浔这样的男人,不缺女人,更不缺好女人……他今日有了她,明日还会有别人,所以丑话说在前头,告诫她,不可争风吃醋,惹得后院起火。
她的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不曾面对过这些,可即墨浔提起,她别无选择,只好愣愣地答应说:“妾身明白……”
她看不出即墨浔是否满意她的回应。
他若有若无瞥了她一眼,续道:“其二,圣人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我也一向以此为戒。你跟了我,泰半时间,我未必会宠幸你。你也不准献媚取宠,应当以‘贤’自省,宜多多读书,修己之德行。”
她尚懵懂,听了他的话,却也晓得他的意思。她答应他:“妾身跟了殿下以后,定会以贤自省,多多读书。”
即墨浔微微点头,才道:“其三,如今世道尚不太平,国库空虚,我也望你能勤俭持家,开源节流。不可招摇奢靡,不可铺张浪费。”
她也答应下来:“妾身,……明白。”
他最后道:“还有最后一条。虽说无关紧要,但我却在意。”
她睁大了眼睛望他,等他的后文,见他抬起手,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嗓音比之此前,要轻柔一些:“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她愣愣的,只这条,叫她蓦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名。
又如鱼入海般消失了。
她垂下眼睛,低声应着:“妾身知道。”
他将规矩一条一条讲清楚了,由她自愿选择,是否仍要继续。她虽害怕他,却知道,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他这才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她的手,淡淡说:“替本王宽衣罢。”
她的手伸过去时,还有些发抖,她的确很怕他,他身上,仿佛还沾着兵戈的血腥。他忽然又问:“你会吗?”
她嗓音轻轻发颤,但是强装出从容的样子,说:“母亲刚刚,教、教了妾身了。”
他点点头,由她笨拙地解开了他腰身上的躞蹀,解开玄袍的系带,将衣裳收束挂在衣架上。少年人精壮的宽肩窄腰裸在眼前,她脸上一红,却又蓦地想起,往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了。
他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她的脸颊恰好贴在他的胸口处,灼热的温度叫她脸颊发烫,耳畔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仿佛一柄铁锤隔着胸腔敲击她的耳膜。
在他的怀中,似乎帐外寒风大雪都被阻隔在外。
他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攥住她的小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只这样轻的动作,仿佛就在她腕上留下一抹灼烫,蔓延向了四肢百骸去了。
白玉钗子被他抽开,乌黑长发散了满身。
一灯如豆。
第5章
那时候,她不敢望他近在面前的眉眼,只敢侧着头,望向中军帐里说远不远的那盏铜灯。
铜灯的灯焰闪动着,令她疑心,是否是喘息得激烈了些,令它也跟着剧烈摇晃。
身下铺着一张完整的雪狐皮,柔软的毛尖,慢慢地就浸湿了汗水。
的确有些疼……娘亲说,疼过第一次就好。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破,也不敢发出声音,败坏他的兴致。直到他忽然低下唇,薄红的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一口吻住。
“你怕我?”他吻了吻以后才问,嗓音哑沉,漆黑眼中是薄薄的情霭。
她愣着摇头:“不、不怕的。”
他便重新吻上来。把她的干裂的唇瓣都吻得水光淋漓,湿漉漉的。
他唇舌间是陌生的冷冽的气息,十分霸道地吮吻她,吻得很重,像要把她拆吃入腹。
她畏惧他,所以他吻着她时,她的两只手也只是紧紧地抓着雪狐皮毛,绷紧了身子承受他的恩泽。
他呼吸很热,热得令她产生幻觉,仿佛帐外不是冬天,更像宜陵每到仲夏时节,潮热的夏日大雨夜前的闷热滋味。
他的声音要比之前更哑了,剧烈呼吸的间隙里,他命令她:“抱紧我。”
她睁大眼睛,不知怎样做,被他握住手腕,环住他结实的颈背。
宵柝声响了三声,三更天了。
她小小身板几乎要散架,即墨浔终于尽兴,从她身上离去,披上衣裳,坐在床沿。
铜灯并没有如她所想熄灭,它生命力很强,她分着神想,就见即墨浔半回过头来,他的容颜俊朗,被铜灯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额角汗水淋漓泛着光。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已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愫,淡淡的,仿佛刚刚不曾经历过和她成双的好事。“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滋味。”他道。
她怔了一怔,想到自此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又想到母亲叮嘱她的话,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她撑起身,忍着身上不适,小心翼翼侍奉他清理了身子,收拾妥当。
也许她做得还算可以,他并没有挑剔她的不是,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大约是……夸奖。
下半夜似乎没怎么刮风了,她侍奉完,就被带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是军机要地,她不能久留,可回到母亲和她暂住的营帐时,却不见母亲在。
第二日她才知道,母亲送她去了即墨浔的身边,没有回营帐,而是出了军营,——跳江自尽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江。
明明……她已经找到了靠山。
也许是母亲想让她看着更可怜一些,索性舍弃自己的性命,好让即墨浔更怜悯她,——这是旁人众说纷纭的说辞。
她冥冥地想,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战死,母亲不愿独活,如今,她未来已有了倚仗,母亲便可安心陪父亲而去。
原本团圆美满的一家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只剩下她一个。
父亲的志向,母亲的希望全然成为梦幻泡影,消逝在滚滚的江水里。
但战事尚未结束,即墨浔休整一夜后立即要发兵直取召溪,不能容赵国的军队喘过气来,因此,今日需急行六十里路在召溪城外扎营。
她服侍他穿上他的金甲,铠甲很沉,她几乎抱不动;他的枪也很沉,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自己接过去。他说:“会骑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