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浔低笑一声,磁沉嗓音从背后传来,被风也吹得四下流散,“不会。”
正说着,天空掠过一行南飞的雁阵。即墨浔沉声道:“拉弓。”
他左手握住她的左手,紧握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右手,拉住弓弦。
这张弓若要拉满,需十石的力气,稚陵只知道若凭她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法拉满这么硬的弓——但有他在,这不可能的事竟在眼前实现。
她明明白白感受着这张弓随着手臂的后拉渐渐绷紧,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揽她迅速瞄准那行大雁,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射出,闪电般飞往青空。
望箭而去之际,她身后传来他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一时间,忽然觉得血液倒流,心中小鹿乱撞。
随即有坠落声,一只雁落在草中。
即墨浔把猎物捡进筐中,稚陵心中无比欢喜,昨日落寞一扫而去,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她喜的不仅是这只大雁。
这趟回来,众人纷纷觉得奇怪,陛下猎回来的东西,仅有一只雁。
陛下还说这是爱妃猎的,不是他。
稚陵听了,心里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敛了眉目,可唇角的笑意却实在抿不平。
臧夏几乎是崇拜般问她:“真的是娘娘射下的雁么!娘娘简直是神射手!”
稚陵只有在她们俩跟前才交了底:“哪里是我,是陛下射下的雁。不过……”
她弯眼笑了笑,剩下半句,即墨浔答应明年教她骑马射箭——她没有说出来。
秋狩结束,浩荡队伍刚回宫不久,正晚蝉悲鸣秋风萧瑟时节,从西关却飞进来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乃是平西将军大破犯境的戎族,戎族首领俯首称臣。
捷报进了京,满京中都在夸赞着平西将军实是当世英雄,我朝肱骨。秋日愁滋味儿仿佛随着这封捷报暂时消失了。
即墨浔自然心情大好,大加封赏了程家满门,封了程绣之父为西阳侯,晋封了程夫人为一品夫人,程绣家中几位兄弟悉数加官进爵,她的大哥并封西阳侯世子。
一时之间,门楣光耀,无可比拟,盖住了满京城里贵胄的风头。
不过他独独未晋升程绣的位,倒让稚陵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了。
八月末,秋风正起。那日,程夫人进宫来探望程绣,顺道带来了一筐秋蟹。
稚陵也在场。她们几人一面剥蟹吃,一面闲聊,秋蟹肉厚肥嫩,味美色香,她一向很喜欢吃,只是如今怀孕了,太医说过不能多食,便只剥了一只尝尝。
程绣提了提没有晋位一事,程夫人却宽慰她说,你父兄的荣耀也是你的荣耀,等你生了孩子,资历久些,晋位更顺理成章。
稚陵在旁听着,虽知道程夫人说的话很对,可听见“生孩子”时,不免心头一刺,微垂下了眼睛。
程夫人待她自然很好;她也十分贪恋这份如母亲般的关爱。只是……她的心却始终悬吊着放不下,明知程夫人是有所图的,大约也晓得程夫人图的是拉进她的关系,让她在宫中多多帮衬着程家的掌上明珠程绣。
稚陵从前便憧憬着能做皇后,这念头根深蒂固,野火烧不尽。
近些时日,她和即墨浔的关系几乎近到了这样的地步,难免更加觉得后位近在眼前,伸手可摘。
他待她当然也极好。
稚陵心中明白,和程夫人的关系是一时为着利益亲近,可与即墨浔却是绑在一块儿的一世亲近。若在两者中要取舍,毋庸置疑取谁舍谁。
皇后的位置便是她的底线,只要不碰,她便始终能与程绣和睦相处。
稚陵千般思绪想过一遭,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后,却听个太监过来请程夫人,前往涵元殿觐见。
稚陵微微疑惑,不过旋即想通,程将军才打了胜仗,即墨浔无论如何,也要多表示表示的。
有人高兴便有人不高兴,稚陵听说谢老将军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却无可奈何,连想把女儿塞进宫里,即墨浔也是敬而远之,绝不纳她。
稚陵暗自想,谢疏云的确是个好姑娘,若能寻个她喜欢的也喜欢她的人嫁了,或许比入宫要更好……不管怎样都要好。
程夫人去了涵元殿后,大约跟即墨浔多叙了一会儿,稚陵便告辞回了承明殿里,并不曾知,程夫人后来还回了一趟昭鸾殿。
她告诉了程绣一个消息。
那夜里昭鸾殿全宫的宫人都莫名其妙受到了程昭仪娘娘的赏赐,却不解缘故。
朝霞悄悄儿问:“娘娘,是不是娘娘也要封妃了?”
第44章
朝霞问了一遍,程绣没有应她,只掩着嘴笑,朝霞又问:“难道晋升的不是妃位,而是正一品的四妃之一!?”她喜滋滋的,“贵淑德贤四妃,奴婢觉得娘娘颇有贵妃之姿!”
程绣还是只笑不语,却拿纨扇轻打了一下她,望了朝霞一眼,笑意愈发深深,说:“你知道个什么。”
朝霞一愣,旋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惊得没敢出声,好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说:“娘娘,难道,难道是——”
九月秋深,下了两三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御花园中,草木零落凋谢。
稚陵坐在绣架前,望着这件快要绣好了的锦袍,想着最迟到十月初,就能完工了。这袍子费了她近十个月的心血,袍面上绣着山河湖海,九尾金龙或卧或立或盘桓或游弋,陪衬麒麟等瑞兽飞鸟,栩栩如生。
只差最后一只鸾凤,便大功告成了。她轻轻抚摸着自己一针一针绣的图案,心里满满当当的欢喜。
她正兀自欣赏着,黄金鸟笼里的雉鸟啾啾叫了几声,扑腾起翅膀来。泓绿过去喂鸟,却疑惑道:“娘娘,今日它怎地这样能闹,早上也闹了一回,领出去遛了,现在又闹起来,还不吃不喝的。”
稚陵才起了身,过去喂它时,却看冉冉的确别开了头,对着泓绿喂它的鸟食,理也不理。稚陵担忧说:“别是生了病……”
但看着也不像有毛病——只是使劲啄着笼子的金锁,稚陵思索着说:“莫非,近日总下雨,它在这儿闷坏了?”
说着,她笑道:“左右无事,我再带它去散散步。”
雨后初霁,暮秋的日光如碎金般落在稚陵身上。沿着虹明池水滨而行,池水泛着粼粼波光,每回从这二十三孔望仙桥上过时,稚陵都要想起那时候,谢疏云在这缥缈雪雾里舞剑,身姿飒爽,令人心神向往。
她过了桥,再走一阵便是矗立林间的飞鸿塔,到了这里,笼中鸟忽然扑腾得愈发厉害,黄金笼子铛铛作响,稚陵没有拿稳,笼子摔在地上,这只雌雉鸟仍在奋力扑腾,妄想破出笼中。
稚陵不知它怎地这样大反应,泓绿先扶着她,忙说:“娘娘没吓到罢?”
稚陵摇了摇头,抬起眼一看,却见这红叶林中,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雄雉鸟,而冉冉它挣扎的方向,也正是那雄雉鸟的方向。
雄雉鸟飞近,在这黄金笼的上空哀鸣盘旋,稚陵一时怔住,喃喃:“难道……它们是一对?”
雌雄雉鸟哀鸣相和,稚陵恍了恍神,打开了金笼,顷刻间,冉冉便破出了笼门振翅飞起,与那斑斓雄雉鸟一并飞入深林,再没见影子了。
臧夏可惜说:“哎,娘娘怎么不把雄的也抓来,到时候,生一窝可爱小鸟……”
稚陵失笑,说:“那又有什么好的呢。”
臧夏说:“好歹咱们宫里,锦衣玉食,吃喝不愁。”
稚陵目送它们飞去,秋林中彻底寂静下来,她轻声道:“它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未必就向往什么锦衣玉食呢。”
稚陵失去了素日里逗弄的鸟儿,这两日,承明殿里仿佛都静了下来。臧夏见她闷闷不乐,连绣袍子都没有心思,便费心费力搜罗了些宫中内外的八卦,讲给她听。
说起那位素来勤勉的薛大人近两日没有来朝会,据说是不小心落水染了风寒。
臧夏说:“没想到薛侍郎官还是个旱鸭子。亏得那时候,晋阳侯府的周姑娘在场,指使自家铺子里的伙计把薛侍郎给救上来了,还让薛侍郎住在自家空院子养病,请了大夫,送了药,还配了仆从帮着照顾。这薛侍郎原来是个脸皮薄的,经过此事,说自己身子被周姑娘看到了,他要以身相许,——京里都传遍了!”
泓绿笑出声来。
稚陵想着上元佳节那会儿,听见了周姑娘一直心仪薛侍郎的事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兴,轻轻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臧夏又说了其余几桩八卦,但稚陵却没什么兴致,只得叹了口气。
臧夏心想,娘娘这里闷闷不乐,昭鸾殿近日却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乐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当她捡到钱了。
然而问了朝霞几次,朝霞也不说。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还是乐得不行,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问她到底捡了多少钱,竟然乐了近一个月,这嘴角都还平不下来。
朝霞没说,但臧夏一激将,她实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诉她——她家昭仪娘娘,要封后了。
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般劈下来。
臧夏回了承明殿里,见着还在绣袍子的稚陵,几乎委屈含泪,瘪着嘴泪眼汪汪:“娘娘,娘娘,程昭仪跟前的朝霞……”
稚陵闻言,顿下刺绣的手,抬眼向她一笑,温柔问:“怎么了,朝霞欺负你了?”
臧夏欲言又止,哑了哑,泓绿在旁催着说:“臧夏,你净吊人胃口!”
外头秋风吹雨,一阵淅淅沥沥声,转眼雨就大了起来。十月初冬,于上京城来说已经很冷,下的雨亦是寒雨,估摸着再过个十天半月,便会下雪。
稚陵嗅到了秋雨的寒气,抬眸往窗外看去,竖着的直窗棂将庭中秋景分割成一格一格,枯黄的草木叶子在萧瑟寒雨中打着哆嗦。
庭中有一丛芭蕉,芭蕉叶在夏日时舒展得极开极大,但经了好几场雨后,便逐渐摧折断落,腐烂消亡,这个时节,雨打芭蕉,格外凄凉。
伴着这突然下起的雨,臧夏断断续续道:“娘娘,朝霞说,朝霞她说,程昭仪要封后了!”
稚陵顷刻睁大了眼睛:“什么?封后……?”
她僵了僵,勉强笑说:“朝霞怕是在跟你玩笑罢。”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里喃喃自念,眼前却发起黑来,手掌撑住绣架,臧夏说:“千真万确,是,是程昭仪亲口跟朝霞说的,连日期都已定下,便是明年的二月十六行礼。”
稚陵浑身发起冷来,打了个寒战,却强撑住绣架站起,一言不发的,披上了石青大氅,直往殿外走。脚步一晃,吓得泓绿和臧夏两人脸色煞白,急忙拦她:“娘娘,娘娘去哪里?”
她不言,扶着门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好久才摇了摇头。
泓绿见状,连忙扶着她缓缓往回走,她身子一软,坐在罗汉榻上,目光微微失神,可搭在小案一角的素手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咳嗽起来,半弯着腰,抬手掩着,脸色更白。
泓绿斟酌着劝慰她:“娘娘,说不准只是朝霞胡言乱语的,否则,怎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臧夏一见稚陵这般反应,连忙也改口说:“对对,娘娘,大约都是朝霞那小蹄子胡说的,当不得真!下回我见她,一定撕了她的嘴,叫她还胡说八道。”
两人心照不宣的,这一两日没再提起朝霞的话,可见娘娘魂不守舍,连绣袍子都没有了兴致。臧夏想着,那日娘娘大约是想去涵元殿见见陛下亲自问他,不过巧了的是,陛下这两日恰去了灵水关大营巡阅三军,没有回来。
娘娘已有九个月身孕,将近临盆,臧夏想着,她的确鲁莽了些,不该在娘娘跟前提起娘娘心里那个念想的。
雨下停了,十月初四,明媚日光照耀宫城,前往灵水关巡阅三军的即墨浔回到宫中,对此行检阅极为满意。
钟宴确是个将才,操练兵马训练精锐很有一手,若此时挥师南下,再依照赵国眼线所提供的消息,赵国今冬必乱,那么,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回宫中,阖宫之人出来相迎。
稚陵也在其中。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妆花缎裙,裙上绣着若隐若现的暗纹,外裹着石青色六合如意纹的氅衣,黑绒毛领围在颈项间,乌发如云,簪钗简易,明媚日光里,像一支亭亭的荷。
她笑意浅浅,乌浓的眼眸却像有化不开的愁绪一样。
即墨浔却很是高兴,叫旁人都散了,独独留她一并进涵元殿,问了问她身子近况,顺便探手碰了碰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想,她即将临盆,他就要做父亲了,越是这么想,越是高兴。
他迫不及待。
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宫,丝毫没有耽搁,也花了足足两日才回来,因此忙着先去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