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觉得热,借着观书,状若不经意走到离盛着冰块的金盘最近一列书架旁,随便抽了一本出来,名叫《闲云野注》,本以为应是个隐士撰写的文集,哪知随手一翻,竟翻到了当朝皇帝的野史。
入目一行醒目标题便是今上他的早死皇后,和如今大夏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武宁侯钟宴之间的纠葛,吓得稚陵眼角连忙扫了眼李之简,见他没有看过来,才小心地继续读下去。
关于那位十六年前就过世的敬元皇后,她晓得一点,但不多。
人人都说,她是因为替陛下生下长子,才当上皇后——只当了一天,就死去了,很是可惜。
人人都说敬元皇后温良贤淑,还是个容颜绝色的大美人,只是久居深宫,没有什么人见过她。
娘亲那回还跟她说,十多年前在她们家的琼珍阁里,意外遇见过微服出宫的陛下与裴皇后,裴皇后那时虽然蒙着面纱,却也瞧得出螓首蛾眉明眸善睐,是个实打实的绝色美人。
单这件事,娘亲在她的姐妹跟前都吹了许多年。
到如今,屈指算来,元光帝的后位已空悬了十九年。
稚陵暗自喟叹,陛下那么英明神武、文韬武略的男人,乃是连不怎么夸人的爹爹也时常称赞的帝王。
他十七岁登基,二十岁平定江南,三十六岁,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万国朝觐。
据说他长得极其好看,撰史的史官惜墨如金,也要写上一句,“美姿仪,有天日之表”。
普天之下想要嫁他的女子那样多——可惜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比起美人,更爱他的江山和他的宝贝儿子。
从二十岁那年得了太子后,便一心一意地培养太子殿下,再无所出。
稚陵想,元光帝那样的男人,长年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只可远观,不可靠近,是山巅之雪,穹天朗日,更不是寻常人能消受起的。
稚陵看得津津有味,翻了一页书,见这野史书里描写先皇后的美貌,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更在心里想,到底长得有多好看呢?
她又翻了一页,这野史的作者写,武宁侯钟侯爷至今未娶,便是因为敬元皇后。稚陵心里一阵唏嘘,虽不知道真假,但总觉得这个作者论述得有理有据,恐怕有几分真。
她毫未察觉到李之简站在她面前,捏着一张手绢,几次三番想伸手替她揩拭她额头汗水,又缩回手去。直到这回,刚碰到眉心那粒红痣,吓得稚陵手里书啪嗒掉了,抬头看着长身玉立在眼前的蓝衣青年。
他捏着绢帕的手一僵,神色微微尴尬,但大抵是下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索性继续要替她擦拭,被稚陵一避,轻喝道:“简表哥!”
她定定同他对视,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说:“明人不说暗话——简表哥,我对你无意。”
李之简的神情微微一变,眼睛睁大了些,那僵在半空的手,这会儿才缓缓收回。他似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最后化作轻轻叹息:“阿陵妹妹……我……我是哪里不好……?”
稚陵道:“简表哥有简表哥的不得已,我知道。可我也并不是甘心受委屈的人。老祖宗和我爹娘的意思,我明白,简表哥心里也明白。大家是明白人,简表哥若是觉得跟我相处为难,这桩事情,大家只当没有发生,闭口不提就是了。但简表哥心有他人,却要因为我爹爹,耐着性子哄我,”她顿了顿,“这样的‘好’,我并不缺,所以,也看不上,更不会因为简表哥你委屈了自己和心上人来就我,我便会委屈我自己。”
她拾起落地的书,合上后放回书架。李之简立在面前,却沉默了一会儿,说:“心上人?阿陵妹妹是说纤柳吗?”他苦笑了一下,漆黑眼睛里浮现出些歉意,似乎在恳求她,“阿陵妹妹,纤柳无依无靠,她不会威胁你的地位的。”
稚陵却听得一愣,地位?她什么也不缺,对李之简说的“地位”,也没什么兴趣。
爹爹从小告诉她,人活一世,该追逐自己喜欢的。那时候她很惊讶地问爹爹:“所以,爹爹喜追逐的是……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务……?”
爹爹硬着头皮说是,娘亲在旁边笑了半天。
稚陵仰着头说:“这与杨姐姐无关,只是我自己的想法。简表哥,没有人喜欢委屈自己,你是如此,我是如此;也希望你不要委屈杨姐姐。”
从碧痕书舍回去后,稚陵当即让人收拾了行李,说,无论如何,明日就要回家去。
老祖宗听她又提回家的事,已猜到了定是李之简的缘故,可究竟的细节却不清楚,无从开口劝稚陵,但抱着不肯罢休的心态,硬是要让李之简亲自送她回上京。
稚陵再三推拒,最后老祖宗还是松口,说让她二表哥李之笃送她回去。比起李之简的耀眼夺目,这位庶出的二表哥低调得多,为人冷淡寡言,许多时候,默默护在她身后,不是她主动说什么话,他也半天没一句话说。
不过,若有人胆敢调戏欺负她,二表哥也是二话不说把人给撂倒的狠角色。
来时是走陆路,回去走水路,沿着洢水乘船向东。也不知是不是回家这一路,她心情郁郁,没什么心思四处游玩,脚程反倒比来时快了许多。
直到把稚陵平安送回了连瀛洲的府上,这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二表哥才欲言又止的,讷讷说:“阿陵妹妹,下回还来家里玩么?”
稚陵心里想,单纯是玩儿,陇西确实很好玩;只是去那儿玩,还真不能单纯去玩……令她为难。
甫一回了府,稚陵哪儿也没去,单单在府里缩了许多日。
夏日天热,连瀛洲诸多富贵人家都爱挑在傍晚时分,凉快了出门。
娘亲见她闷闷不乐的,搂着她,以为她是因许久没见她爹爹了,就说:“唉,你爹他也真是的,最近不知瞎忙些什么,脚不沾地,姑娘回来了都顾不上看。”
稚陵乖巧窝在她怀里,点了点头说:“娘,爹爹公务繁多,等他忙完了,肯定就会过来的。”
娘亲这时候才发现可能不是她想的原因,柔声问她:“那怎么还闷闷不乐的?瞧我们家阿陵,这小嘴撅的,都能挂油瓶了——去陇西,你瞧着你那简表哥怎么样?还没跟娘说说呢。”
不提还好,提了他,稚陵愈想愈觉得不高兴,嘟着嘴把来龙去脉说了,末了,蚊子哼哼似的说:“气死人了。”
“阿陵,既然看不对眼,也就罢了,还不是你爹说这李公子人不错……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
稚陵说:“爹爹也没法知道,人家有心上人了……唉。”她十分老成地叹气,“这世上人都因为爹爹才连带着喜欢我的呢!”
周怀淑瞧着自家姑娘,那是越看越喜欢,怎么想也想不通好好的姑娘怎么没人真心喜欢,她哄她说:“胡说,为娘就不是。”
她顿了顿,又说:“相看李公子不成,还有旁人呢。听陆夫人说,陆大公子陆承望驻守在益州,这几日适逢回京贺寿,在家里。还记得他么?他是你爹的学生,他父亲才加封的太尉,门楣荣耀春风得意。你们俩小时候,他还经常到这儿跟你一起玩呢。”
稚陵当然记得,陆太尉夫人钟盈是娘亲的手帕交,武宁侯的亲姐姐,时常到连瀛洲的宅子这儿做客。
周怀淑说着说着,忽然道:“我得赶紧安排你们相看。不然他这一去益州,还不知几时回来。”
稚陵说:“娘亲,是不是太急了些?才刚看完一个……”
周怀淑道:“哎,你是不晓得着急,只是你……”她叹气道,“你这身子啊,当年道长说了,跟姻缘有关。我和你爹爹合计着,得寻一门顶好的亲事,说不准才能解了因果……这好的亲事就像撒在路上的银票,一不留神就没了。”
稚陵托着腮,说:“娘,我也没有那么……”刚想说她没有那么虚弱不堪,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色苍白,把周怀淑吓得脸也白了,连忙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地自言自语:“哎,我可怜的姑娘。不行,娘这就去跟陆夫人说说。”
周怀淑立即吩咐了车马去上京城拜访陆夫人去了,稚陵在这儿百无聊赖,素日里喜欢做的事情,提不起什么兴趣来,阳春便说:“姑娘,不如跟王姑娘、赵姑娘、宋姑娘、魏姑娘她们出去玩玩?”
稚陵懒洋洋靠在了罗汉榻上,掰着手指说:“王姑娘几日前去了她舅父家避暑,赵姑娘忙着应付先生的课业,宋姑娘去了金陵游玩,魏姑娘……”说到魏浓,稚陵想起来,她恐怕确实没有什么事,总算有了点出去玩的兴致,寻魏姑娘去玩了。
连瀛洲之所以取名叫连瀛洲,乃是这地方东临一方广阔湖水,因宽广浩荡,水似接天,宛若连接到汪洋大海,叫做连瀛海。
滨水而居的好处便是,泛舟水上,极其便宜。
连瀛海的水岸边游人如织,租赁画舫游船的不胜枚举。
这地方山好水好,富庶繁华,上京城的权贵们许多都在这里有自己的宅子庄子,另有几座闻名遐迩的书院便坐落在连瀛洲上,权贵家中子辈住这儿的就更多了。
魏家的游船飘飘荡荡离了岸,魏浓已经给稚陵剥了二十只葡萄了,还有些魂不守舍的。稚陵也不提醒她,只管将她剥的葡萄全都吃了,等魏浓剥空这一整盘,又“好心”地端了满满一盘过来。
魏浓这才恍然觉察,微恼地把葡萄给丢进自己嘴里,哼了一声:“葡萄还我。”
“魏大小姐,你好不讲理,是你自个儿心甘情愿的,还问我要呀?”稚陵扑哧一笑,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蛋儿:“魏大小姐,你怎么比我还不开心?”
魏浓叹气说:“薛大小姐,不开心有什么好比的——”
魏浓又叹气说:“你不懂。”
稚陵一呆:“我不懂?你还没说是什么事情,我就不懂了?”
魏浓第三次叹气:“哎。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稚陵听后,默了默,忽然福至心灵,顿悟到什么,恍然大悟:“浓浓,你不会也……”她压低了声音,“你不会也被爹娘催着,跟人议亲相看了罢?”
她顿生出了好奇之心,连忙凑近些,更小声地问:“是谁啊?快跟我说说。”
船舱里别无旁人,丫鬟侍女婆子都在外间伺候,稚陵才如此大胆直接问她。
魏浓拗不过她的好奇心,说:“什么相看呀,我这是‘相思’。”
“相思?”稚陵眼睛一亮,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这会儿早把自己的闷闷不乐给抛在脑后,对魏浓的八卦的好奇心战胜了所有,“谁啊?”
魏浓小声地附耳说了个人。
“啊,太子殿下?”稚陵一呆。
第56章
稚陵太过惊讶,以至于没压住声儿,急得魏浓慌忙朝她比噤声的手势:“嘘——低声些,我的姑奶奶……”
稚陵道:“浓浓,”她笑盈盈拍了拍魏浓的肩,“你很有胆。快快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啊?”
魏浓老实交代说,一切乃是因为她爹爹。
稚陵知道,魏浓她爹爹,——龙骧卫尉魏允,娶的是洛阳的长公主驸马沐国公的妹妹韩氏,生了魏浓。
魏允也算是拐了个弯的皇亲国戚。他掌管龙骧卫,是禁廷十二卫里的龙头大哥,皇帝亲卫兼心腹。
这个职位,俸禄丰厚位高权重之外,还如履薄冰随时待命。
因为身份特殊,魏浓也跟魏家其他兄弟姊妹都养在连瀛洲,数月不见她爹,都是正常的事。
不过,前几月陛下突然派了他一个差事——命她爹爹去洛阳,把太子殿下接回上京城。
稚陵想了想,突然疑惑:“太子殿下不是去晋州剿匪了么,怎么到洛阳了?”
魏浓说:“机密!不能说。”
稚陵摇了摇她胳膊,眼巴巴望她,魏浓便都说出来了:“好吧好吧,我偷偷告诉你啊。这个事情是:太子殿下他去剿匪以后,受了重伤,不敢跟陛下坦白,就说自己顺路到洛阳看望他姑姑长公主,住一段时日,名为探望姑姑,实是偷偷养伤。”
稚陵捂着嘴,睁大了乌黑眼睛,手里帕子险些惊掉,“受伤了?”
魏浓一脸发愁地点点头:“可不,伤得很重呢,只是瞒下来了。不想那日,陛下察觉到不对劲,立即点了我爹爹亲自去洛阳,命我爹爹无论如何把太子殿下平安带回来,少一根头发,唯我爹爹是问!”
魏浓绞着手帕,把那白帕子绞成绳儿又松开来,望着船窗外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悬着一轮行将坠落的橘红色太阳,云霞似火。
她续道:“我爹预感不妙,去了洛阳,果真就见太子殿下受了伤,急匆匆带回来时,都没敢声张。太子殿下约莫是体谅我爹爹,不能叫我爹爹担了罪,便先悄悄到连瀛洲这里又养了几日,养好许多,才回宫面见陛下的。”
魏浓抚了抚心口,到现在还有些后怕:“还好还好,太子殿下的伤,回京时已经不算重了,陛下后来没责怪我爹爹,不枉我照顾他。”
稚陵扑哧一笑:“哦——原来你去做田螺姑娘了?”
魏浓支吾一阵:“也不曾那么近……”在稚陵催问两遍后如实道,“只是有一次我给他送了一盘子葡萄,他吃了。”
稚陵的目光缓缓落在眼前这金盘盛的葡萄上,啧啧两声,“难怪你今儿摆了五大盘葡萄,做一桌葡萄宴……。”
魏浓托着腮,说起太子殿下即墨煌,满眼几乎都是星星,语气都温柔起来:“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就独自率兵剿匪,一战成名大捷而归。殿下丰神俊朗,文武双全,通音律,擅丹青,……你没见过太子殿下,你要见过了,铁定也会喜欢。上京城,不,天底下多少姑娘都想做太子妃呢。”
稚陵暗自想,她还确实没有这个想法……毕竟,太子殿下如今是陛下的宝贝疙瘩独苗苗,若做太子妃,这得顶着多大的压力啊?
不过魏浓说得也很对。
她便点头说:“天家富贵,哪有人不喜欢的。”
魏浓却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说:“我才不是喜欢天家富贵。我……我……”她不胜娇羞,垂眼时,眼波动人,“我是喜欢他这个人。哎,可惜只匆忙见过那一回面!害得我每天都在想他了。”
稚陵却忽然想起什么,问:“诶,陛下是怎么知道,殿下受伤的?难不成,父子连心?”
魏浓吃了一颗葡萄,说:“嗯……听我爹说,殿下在洛阳写了封家书送到宫中,谁知家书是旁人代笔,一下子叫陛下识破了。”
稚陵一僵,代笔!?
她这才迟缓记起,数月前在洛阳,韩衡的府上,韩衡请她帮忙模仿人的字迹写了一封家书。那时她虽怀疑过这字迹略显眼熟,可万万没想到,那封家书是太子殿下写给他爹爹——当朝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