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稚陵从愣怔里惊回过神来。
稚陵干笑了一声。如果说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是,看艳色野史被人发现了,那么更尴尬的事是,见到野史里的主角就在眼前,却第一时间想起了他的艳色野史……
稚陵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时候在咸阳的碧痕书舍里翻到的那本《闲云野注》上,仔细描摹了一番当今皇帝、过世皇后和武宁侯三人之间,纠缠不歇、恨海情天的爱恋故事。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书上内容甩开,这时便有些不好直视钟宴来,目光十分刻意地左右乱飘,轻声地叫道:“钟……”她改口,“小舅舅。……您是承望的舅舅,我、我也跟着承望唤您一声舅舅,行吗?”
钟宴目光一顿,嗓音哑了哑:“你是……薛姑娘?”
稚陵点点头,轻垂着眼睛,神情静谧美好,对方却又长长地沉默起来了。
他目光分毫不舍移开,注视她的眉眼,静静笑了笑说:“承望毕竟尚未与薛姑娘行礼。不过,令堂薛夫人与我长姐情同姊妹,这一声舅舅,不算是于礼不合。”
他缓缓松开手中枝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极轻地唤她:“阿陵。”
“……阿陵。”
那一声仿佛穿越过了十六年光阴,叫他嘴角重新上扬,缓缓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回来了。
她的头发染上了晴日里阳光的暖意,暖洋洋的,在手心绽开,暖意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心脏,似乎冰冻在十六年前那个初冬的心跳,终于再次开始跳动了。
他这次回京,本是因为姐姐钟盈千里传了一封家书,信中提及陆承望意外失踪在去益州上任的路上,她因此日益病重,每况愈下,不知能否熬过今年。长姐待他一向很好,如今她病重,他不能不管,因此先斩后奏,星夜兼程出西南赴上京。
昨日探望过长姐病情,又劝慰了她一些,只是外甥陆承望一事悬而未决,她的心病也一时无法痊愈。
而他私自回京当夜,便被元光帝知道了。是以今日一早宣他入觐……问罪。
当年一桩旧画案子,他去了西南,阔别上京十数年,倒没有什么不甘愿的。他本是为了他心爱的女子才决心离开宜陵建功立业,跟着父亲四处征战;后来,他是想要守护她,才继续留在上京城。
她过世了,他再无留下的理由,到西南边境,一去三千里。
可今天他见到她——哪怕她已将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他依然知道是她,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与从前……别无二致。
钟宴那温柔含笑的视线注视了稚陵半天,又看了看她挎着的小竹篮子,稚陵想了想,难道他想要她摘的梅子么?……毕竟她的眼光这么精准毒辣,瞄准的莫不都是成熟了的饱满的梅子,望着赏心悦目。
稚陵立即大方道:“小舅舅,你要不要尝一个?”
钟宴伸手拿了一只,咬了一口,酸涩的,并不甜,微微凝眉,但还是说:“好吃。”闻言,稚陵立即又伸手给他塞了两三个。
魏浓见状,心里嘀咕着,难道钟太傅很喜欢吃青梅么?于是也立即摘下两三个,殷勤献给他,却被钟太傅婉拒了,魏浓疑惑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看着稚陵,恰与她目光一碰。
这时,久久在一旁沉默着的少年郎终于有了动静,他也伸过手,要从稚陵的小篮子里拿一颗青梅,哪知稚陵一避,对他说:“浓浓手上正好有。”
太子殿下微微抬眼,眉眼顷刻笼罩下一层薄薄阴翳似的,迅速别开目光,还是接了魏浓的青梅,跟他的老师一样一口咬下去,却酸得神色一变,诧异着说:“好酸……”
“酸、酸吗?”稚陵自己没有尝,但钟宴说是甜的,太子殿下说是酸的,……哦,她眉眼弯弯,肯定是魏浓摘果子的眼光不如她。
太子殿下还在小声嗫嚅着:“薛姑娘,让我尝尝你摘的好么……”
但话音没有落,才发现稚陵缓缓下了垫脚的石头,拍了拍手——而这一整只小篮子都落入了魏浓手里了。他很不得已,踱到魏浓的跟前,拣了一只,吃到了,发现仍然是酸的。
魏浓很惊喜他竟然这样喜欢吃,一连尝了三四个,虽说神情怪异,但若不是喜欢的话,何以吃这么多呢?她连忙还要给他摘几个,被太子殿下慌忙摆手拒绝,并提走了她的小竹篮,说要带给他爹爹也尝尝。
魏浓目送太子殿下离开,谁知转头发现稚陵也不见了人影。她绕过那丛芭蕉叶,见稚陵正坐在假山石上,眉眼盈盈地跟钟太傅说着什么。
钟太傅身姿笔直,琼枝玉树一般,负着手,似乎在认真倾听,唇角洋溢着的笑容,叫人想起冰面消融、春暖花开般,初入夏的夏风吹过他的紫袍,叫繁复精致的刺绣折射出明灭的光来。
这风也吹了稚陵几句话到了魏浓耳边:“没想到,小舅舅看起来这么年轻。我之前都以为,小舅舅是个粗犷健壮的北方汉子。”
他轻笑,漆黑眼中清澈见底,却被四下芬芳鲜妍的花木映得缤纷绚丽,正中映着她的身影。他说:“准确地说,算是江东子弟。”
他顿了顿,问道:“阿陵,你……去过江东一带么?”
稚陵睁大了乌浓的眸子,流露出歆羡的眸光,摇摇头:“没去过,但很想去。只是我爹娘都不放心我出门。”
“……为什么?”
稚陵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垂头揪起绢帕来,“因为总是生病。”
——
武宁侯回京一事,一日之内传得尽人皆知。
十几年前,他和今上两人打了胜仗班师回京,跨马过玄武大街时,街头巷尾的年轻姑娘们争一个看大将军的好位置,三更天便占了位。
那时候,思慕武宁侯世子的人,能从武宁侯府排到上京东门。
但那时候坊间便有了些缥缈的传言,说他心有所属,可却与意中人被迫离分。
到先皇后过世、武宁侯府查出一幅画像来,那些传言中武宁侯世子的意中人,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身份:已逝的敬元皇后。
如今过了十几年了,思慕他的姑娘们逐渐别有思慕之人,他仍旧孑然一身,始终未娶。听说他在西南,收养了许多当地异族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旁人只道:恐怕他今生要为他那个意中人终身不娶。
他现如今回来了,且不论他目的何在,但是众多仰慕英雄之人,都盼能与他见上一面。
武宁侯府连着数日门庭若市,只是苦了看门的护卫管家,要一一跟来客解释,侯爷他不见客,谁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只得说,此举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旁人不见他,并不知晓,其实他也并不在府中。
回来第三日,钟宴便马不停蹄前往法相寺,一个人也没有带。
府中小厮也只知,侯爷说去法相寺替长姐和外甥祈福,修行一段时日。贴身伺候的护卫倒是晓得另一重原因——便是去法相寺给先皇后祭祀上香。
侯爷从前还没去西南的几年里,若是得闲,几乎都住在法相寺里。
也无人知道他那一个个不合眼的长夜里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现在去了法相寺,倒是很合侯爷他的一贯作风了。
护卫甚至怀疑侯爷他会一直住到陛下寿辰那日才下山。是了,他入京时恰好时近陛下的寿辰,这回宫宴也是躲不掉的。
不过也有人说,侯爷去法相寺是躲陛下的。毕竟……情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
诚如外人猜测的那样,即墨浔一点也不想看到钟宴。
那一日他还从即墨煌口中得知,钟宴和稚陵在弘德馆见了一面,她……看起来十分亲近他。
这叫他吃了一只小竹篮子里、据说是她亲手摘的青梅,几乎都酸掉了牙。
现下听闻钟宴去了法相寺,心里更不痛快,恨不得寻个莫须有的理由,让他离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稚陵即将退婚恢复自由身的时候来——
这些时日,他已派遣了专使前往益州一带调查陆承望一案,陆续有信佐证,大抵陆承望早就死透了,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他等了这么许久,并不想破坏他在她心中温和的形象,更不想用上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想着光明正大得到她,让她以后回想起来,绝不会恨他——绝不似前生。
他苦心等候,压抑着自己疯狂生长的欲念,难道要拱手让人不成!?
——
稚陵那一回跟娘亲说要去法相寺给陆承望求个签,只是一连几日都是炎热的大晴天,汗如雨下的,实在不宜出门。
好容易遇了个薄阴天,只怕有雨,亦没有去成。这般挑挑拣拣,还是挑了个雨后初晴的日子。
稚陵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心里暗自想,陆承望啊陆承望,这回求签若是也没有什么希望的话,她就真的要退婚了。
怀着这念头,到了微夜山,累个半死爬上了山,在佛前坚持到求了个签,稚陵才堪堪晕过去。
第74章
稚陵没来得及看签文内容,那支签清脆落了地,至于大家手忙脚乱地扶她去禅房里歇息,哪里又顾得上看签文。
法相寺里居士众多,住在兰心院里,离前殿并不算太远,每日莳花弄草、读经论典,或者身体力行、扫塔扫殿。
六月盛夏,微夜山上草木茂盛,别有一番清凉。
尘业和尚几月前从师哥尘因方丈那儿得来了一斤明前龙井,正趁着落日西斜照入窗牗时分,偷得浮生闲暇,沏上好茶,准备招待这位武宁侯钟施主,仔细品上一品,二人再坐而论经。
哪知道刚斟了一盏茶,便有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叫他手一抖,差点倾洒了茶水,幸被一只手稳稳一扶。对坐之人神色泰然,只微笑道:“师父小心。”
直棂格窗漏进夕阳晖光,照在了这白衣男子的衣袖间,光晕刺眼中,他慢慢收了手去,神情仍然那么平淡,似乎对小沙弥来报的一事并不感兴趣。
晓得他秉性,尘业和尚也并不打算跟他多说什么俗事,便只好向他微微颔首,才听小沙弥白着一张脸附耳小声说了一通,薛姑娘刚刚晕倒在观音殿。
尘业和尚大惊失色:“快,快派人下山请大夫……”
钟宴眉眼淡淡,手里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目不斜视,并不关心这些琐事。
所以,尘业和尚说有要事,今日实在无法与钟施主谈经了,钟宴也没有责怪他,只起了身,向他告辞,笑说改日再来。
落日时分,夕阳西下,这时节,寺里松柏森森,阴影覆盖之下,他沿着黄墙缓缓踱到了观音殿,拾级而上,殿门大开,他徐徐向里,四顾殿中。
这里几经修缮,崭新如初,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垂悯世人。菩萨像前,香火长盛,烛烟不息。
殿后是一扇门,后门通向宝昌塔,他立在门中,黄昏时候,飞鸟掠过无云的碧空,塔上琉璃宝顶熠熠生光。风过之时,满山翠海簌簌动摇,哗啦啦地响着,恍然如见十六年前,他和她一并站在此处,相对无话,只有无尽风声的情景。
山形依旧。
从前无数次他站在这里时,都在想,若是那时他没有不告而别就好了。也许宜陵城还是会破,但至少他能陪着她一起,哪怕是战死。
今日他站在这里,却想,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
尽管她已忘记他们的前尘,但他无时不希冀着她能记起。记起在宜陵的年少初遇,青梅酒和上元节——记起他们的曾经。
他垂眸凝思半晌,不自觉中弯了弯唇角,负着手,又重新返进殿中,回到观音像前,抬头仰望半晌,复又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想着,应该如何才能让她恢复记忆……?
正此时,他忽然看到蒲团旁遗落了一支签,弯腰拾起。
这支签……
他凝眉看了看,轻声读出签文,引得旁边老和尚忽然驻足,笑道:“施主,这可是一支上上签哪。”
“上上签?”
老和尚走近,从他手中接过了签,解读道:“这支签是说,桃花运旺盛,远行人当归。”
钟宴心想,指的莫非是他从西南回京,与她可再续前缘?上下两句皆符合,不疑有他,钟宴轻哂道:“多谢师父。我知道了。”
怎知老和尚又摇了摇头,奇怪道:“可这支签,是薛姑娘求的吧。”
钟宴的神色一凛:“什么?……”他急忙追问,“哪位薛姑娘?”
他这时才晓得,不是别家的薛姑娘——正是稚陵。
老和尚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聊起天儿来:“这薛姑娘啊,薛相爷和夫人爱她如眼珠子,听闻自小身子骨都弱,前些年一直养在连瀛洲,不曾露过面。”
钟宴只着急知道稚陵怎么一回事,可这老和尚一说起来,竟很有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的架势,他皱了皱眉,急着问他:“薛姑娘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