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说:“你说那支签?”他顿了顿,却并不很想她知道,签是一支上上签——使她还存着念想,不肯与陆承望退婚。
因此,他望着稚陵雪白脸庞和微微蕴着光的乌浓双眼时,不由自主别开头:“签文……是下下签。”
果然就听稚陵“啊”了一声,不可置信,低声说:“小舅舅,真的吗?是下下签?……”他察觉到她尾音都染了哭腔,不免心尖一颤,可现在无论如何要叫她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婚。
一旦退婚,他便有机会了。因此,他叹息着说:“是那解签的僧人所说。阿陵,人各有命,是承望他没有福气。”
稚陵咬着唇瓣,身子仿佛都有些颤抖,抬起手抵住额头,生怕自己又要晕过去,可眼泪汪汪,嘴上却很不甘心地说:“不,我明明梦到承望回来了……我,我再等等他……”
闻声,钟宴极其不忍,只道:“阿陵,你心地善良,承望他一定也不想耽搁了你。何况,我听说你的身子……”
这时,角落里突兀响起冷冷的声音来:“陆承望不是死了么,怎么回得来?”
第76章
那声音森冷得如同地狱修罗,饶是盛夏夜里闷热天气,稚陵还是不由打了个冷颤,循声一看,奈何夜色浓稠,什么也看不到。
钟宴蹭的站起,手已握在剑柄上,冷喝:“谁?谁在装神弄鬼?”
他缓缓向那角落里走了两步,稚陵却慌乱地叫他:“小舅舅,你,你别走,我怕……”
钟宴一听,立即又倒退好几步,只护在了稚陵的身前,剑面反出一段光来,明晃晃的,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即墨浔破罐子破摔地从角落里徐徐走出,门外微弱天光打在了侧脸上,仍旧朦胧。
钟宴尚未辨清他的容貌,剑已出鞘,谁知电光火石之间,短兵相接,另一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眼前,挡下了他的剑。
一声刺耳锐鸣。
他终于认出这样快的剑,先是不可置信,直直看着朦胧光线里那张脸,道:“……陛下?”他没有给即墨浔说话的时间,旋即嘲讽般笑道,“陛下九五之尊,竟行如此龌龊之事?半夜潜入姑娘家的屋子?”
稚陵吓了一跳,齿关打颤:“陛下?!”
只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磁沉声线,伴着锐鸣消弭,温柔缓缓地响起:“薛姑娘,你别怕,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钟宴一听,冷笑起来:“这天底下,谁伤害——”话音中断,钟宴只觉颈边一凉,竟已横了一柄剑。似乎只要他稍稍一动,就要划破他的颈子。
有如毒蛇般幽凉的声音继而传来:“钟宴,你自己又问心无愧么?……你敢说你和朕所想的,不是同一件事么?”
他顿了顿,幽幽道:“朕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今日来微夜山法相寺,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薛姑娘的病情。”
稚陵全然愣怔住,但随着天色逐渐发白,看清他们两人对峙的架势形容,尤其是横在了钟宴咽喉前的利剑,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踩着鞋下了竹床。
她小心靠近钟宴身后,抬起手,捏住那柄剑,缓缓挪开后,又连忙仔细看看有无划伤他的颈子。
即墨浔见她竟这般担心钟宴,霎时间,攥着剑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却还强忍着火气,温声说:“怕什么,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没碰到。”
他一把将剑收入剑鞘,锵的一声响,惊得稚陵回过神,抬头只看到那颀长背影寥落踏出了屋门。门外黎明初至,太阳在山外即将跃出,天边已有似火的朝霞。
他忽然在门外顿住脚步,转过脸来,对着稚陵,声音柔和许多:“陆承望回不来是事实,薛姑娘何必要为他白白苦等?他无能,配不上你。”
天亮了。
钟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大抵是薛家的仆从过来查看稚陵的情况,连忙叮嘱她不要讲出此夜之事,并立即快步离开。
稚陵坐在竹床床沿,怔怔的,心绪如麻,剪不断理还乱,只觉得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
难道真的是梦吗?她使劲捏了捏眉心,捏得肌肤发红,恰被进屋的周怀淑给看到,连忙阻拦她道:“阿陵,好端端的,怎么又掐起自己来了?”
她这厢揽着稚陵一并坐在床沿,又仔细问了她昨夜感觉怎样,有无旁的不适,稚陵想起钟宴的话,只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娘,我很好……”
白药进来说,魏都尉已经带人下山了,刚刚托了她向夫人告辞,说尚有公务,不宜久留。
周怀淑笑说:“魏都尉为我们家阿陵劳心劳力的,改日让你爹请一顿饭,谢一谢他们家。”
稚陵怔怔点头,却不由回忆起即墨浔先前的那番话,心头一怔,魏叔叔他们也一定是跟随他前来的……
她隐在袖中的指尖轻轻一蜷,迟缓地想到:他不会是……也想娶她吧?
这个念头一出,稚陵神情微微一变,本能地抗拒,皱了皱眉,说:“娘……我们快些回家吧。”
她甚至已想收拾东西回她的连瀛洲了,最好是离上京城远远的,离元光帝也远远的!他那样的男人,太危险了。
周怀淑不知她的想法,更不知就在刚刚,这禅房里发生过什么,因此听稚陵说要回家,连声应着,说:“是该回去了,你爹爹恐怕在家里急得冒烟。”
稚陵起身换衣裳,夏日炎热,阳春拾起床头小竹几上搁着的一只旧蒲扇,给她扇风,又不敢太用力,怕将姑娘给吹倒了。
周怀淑见了,稀奇说:“哪里来的蒲扇?昨日热得不行,也没找见一柄扇子来。”
阳春指了指竹几:“夫人,我是在那儿拿的。”
稚陵本没在意,等好容易下了微夜山,坐上了回家的马车时,终于迟缓想到,昨夜里……是钟宴拿扇子替她扇风么!?
不,好像不是他。
她得出一个更令人吃惊的结论,这结论叫她数日惶惶多思六神无主,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若是即墨浔呢?
若是他呢?
可依照他的身份,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恐怕只有太子殿下享受过他这般的照拂——她又何德何能呢?
没过两日,天气变了一变,连日骤雨,狂风急雨下,庭院里草木莫不都蔫蔫儿地垂着头。
稚陵托着腮坐在窗前,看了一整日的雨,依然告假,没有去宫中。
阳春端了些清粥小菜进来,想她多少吃一点儿果腹,可稚陵只皱眉,一言不发的,说什么也不想吃,在阳春哄了半天后,才勉强吃了一小碗粥。
洗漱过后,干躺在了床上,雨声不绝,天已经黑了,屋中白药和阳春在罗汉榻上做针线活儿,一灯如豆,稚陵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愈发觉得眉心红痣灼烫,烫得她心神不宁。
她强行闭上眼睛,潺潺雨声中,便总能回想起,那个夜晚,落在她唇角的轻轻一吻。
她本该抗拒的,然而那样轻盈的若即若离的滋味,又使她不由自主地反复回忆,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她唇畔一样——那是她十六年岁月里未曾尝到的,叫人脸红心跳的感觉。
回忆总是连片地出现,想到这个轻轻的吻,便会继而想到,上巳节在西园的水边,撞见即墨浔美人出浴的情景,回想起他的如墨长发,无数伤疤。
可她实在很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理智告诉她,她不该迷恋这样的滋味,它让人上瘾,让人念念不忘,必然也会让人自食苦果。
在迷恋惦念和清醒抗拒之间反反复复,她说服不了自己,便干脆试图躲避。
躲得了一时是一时,……
但她也晓得,躲,不是什么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爹爹回府里时,照常来看望她,便说:“阿陵,你若实在不愿进宫做伴读,爹爹便去跟陛下说一说……”
稚陵闷闷地倚着爹爹他肩膀:“爹爹,陛下他不会答应的。”
爹爹却奇怪说:“阿陵,你怎么笃定陛下不答应呢?”
稚陵揪着衣带,轻轻叹气:“爹爹,你去试试吧,若是成功……那最好了。”
薛俨的确如稚陵猜测的那样,失败了。陛下他非但回绝了他的请求,还询问了几句稚陵的近况,以及暗示了他,过几日便是陛下的寿辰,届时宫宴,稚陵不能再躲懒不去了。
“躲懒”?稚陵心道,也不知元光帝当真认为她是躲懒,还是知道她告假不入宫的真正缘故呢?
……总之,这场宫宴却是一定要去的了。
稚陵微微叹息。
薛俨终于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低声问稚陵:“阿陵,陛下他……似乎对你格外关注。”
稚陵闷在心头数日的心事,这时候如江水决堤般一泻而下,她抬起乌黑盈润的眸子,对爹爹他道:“爹爹,……陛下会不会是……想要我入宫?”
此话一出,不单是薛俨愣住了,连旁边的阳春和白药也莫不惊得僵住动作。
薛俨此前还只怀疑,陛下难道是替太子殿下相看太子妃,看中了稚陵;可现在一听稚陵的描述,方觉得此前全然都猜错了!他哪里是想要稚陵做太子妃——分明是陛下自己想要他这宝贝女儿才对!
薛俨拧起眉来,大手拍了拍稚陵的肩膀,安抚她道:“阿陵莫要担心。陆家这门亲事虽然指望不上了,但……还有别的出路。大不了,爹爹辞官不干了,带你和你娘去江南隐居!”
稚陵原本还忧心忡忡,可一听爹爹要辞官,顿时又破涕为笑,给他捏了捏肩膀说:“爹爹,别太担心,最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我爹爹和娘亲都这么厉害,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薛俨本是想这两日就与陆家退婚,可现在看来,这门名义上的婚姻,恐怕还得保持一段时日,至少做个挡箭牌,陛下寿辰的宫宴,点名要稚陵参宴,恐怕别有所图。
他想,稚陵也要再多相看相看别的人家,若有合适的……还是尽快成婚为好,断了陛下的念头。
他压根不知陛下到底怎么看上了他家姑娘的,在他印象之中,陛下与稚陵几乎没什么交集——若不是稚陵跟他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还不知,原来他们私底下还见过这样多回。
那自然不得了了。他的宝贝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受委屈。若嫁给陛下,且不说陛下有个惦念十六年的先皇后,还有个养了十六年的亲生爱子,稚陵自然要排在他们之后了,哪里比得上做人心尖尖上第一位的宝贝?更何况,陛下已经三十六岁,与他自己也相差无几了。
薛俨想,他绝不会答应。
第77章
陛下又在逗他的鸟了——吴有禄悄悄瞥了两眼,收回目光。宫墙上华灯一盏盏点亮后,涵元殿里却愈显得旷冷。现在添了些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也算是热闹了些。
这两只斑斓的锦雉,一只是从前那只,另一只是先前薛姑娘拿来顶替的。陛下他现在爱不释手,只是,两只雄鸟养在一起难免互啄,很让人头疼。
他这厢立在了殿门外,听见响动,抬头一看,笑起来道:“哎哟,什么风把泓绿姑姑吹来了?”
深绿宫装的女子缓缓踏上阶陛,却轻轻叹息,只垂眼说:“是陛下上回吩咐的事情,前来回禀。”
吴有禄了然,旋即领她进了涵元殿里。
“事情办好了?”淡淡的嗓音响起,他转过身,不再逗弄锦雉,坐在圈椅中,看着泓绿,泓绿呈来一只锦盒,打开盒盖,烛光底下,盒中物赫然瞩目。
他淡淡点了点头,泓绿复将锦盒阖上,小心放在了一旁,退下时,心里却仍有些不平。
那位薛姑娘,听闻是今春才入京的,想来与陛下他只见过寥寥数面,便让陛下如此用心对待——甚至要这般花费心思,不肯勉强她,不愿用身份地位威迫她。
陛下对薛相爷家的姑娘这般上心,……把娘娘她又忘到哪里去了呢?
泓绿心头忽然有些酸楚,咬了咬唇,娘娘她是那么好,陪着陛下一路建功立业,贤良淑德,可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生前不曾受到陛下这样的关心爱护,便含恨而终,只有死后尊荣,可那又算什么,终究于事无补;薛姑娘又做了什么——这世上,到底没什么公平可言的。
她幽幽叹气,回到承明殿以后,在神龛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望着灵位,黯然不已。
泓绿小心擦拭了一遍灵牌,即使她每日都要擦拭,灵牌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蒙上薄薄的尘埃。
她一面擦拭,一面分神地想,陛下十几年来的寿辰都从简来办,今年却颇费了功夫仔细布置,六月盛夏里,不单是佳肴美酒,珍馐美食上格外比往年隆重,连每年都省下的贺寿的戏,今年却还叫人筹备,请了这当红的戏班子进宫;甚至阖宫上下各人的新衣服,都多赏赐了两身。
说是务必要办得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听闻薛姑娘爱好美衣服,美景美人美食……大抵都是为迎合她的喜好。
寿宴当天,稚陵在水晶镜前比划了好几身衣裳,却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是穿得低调一些。周怀淑自从那天晓得了元光帝看中她家稚陵,只恨不得把稚陵遮起来藏起来,但这躲得了初三,躲不了十五,元光帝他是何等不择手段之人,他瞧中了的,还能躲得掉么?
于是她也只好听自家相公的建议,让稚陵低调打扮,在人群中不扎眼,并暴露出一些很不美好的品质,比如奢侈、浪费、蛮不讲理,他的理由是:陛下一向清俭,必然不喜铺张浪费,届时发现除了一张脸以外,与自己性子不合,大抵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
无论怎样,先避过这个风头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