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稚陵突然想起,那后边锁灵阁的守卫便说过,若有这令牌,才可以进出。
……说不准也能拿来出宫。
但她极快又想到,单凭她的本事,也拿不到这东西。
她坐在锦凳上,百无聊赖,手肘撑着嵌玉的圆桌托腮发愣,殿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碧瓷莲花碗衬得这碗羹像是落在青荷叶上的一捧雪,稚陵拿起瓷勺时,才反应过来,顺着搭在桌上的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抬眼看去,正见即墨浔立在她身侧,垂着眼,唇畔一丝笑意,目光清澈地看着她。
他道:“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这是银耳百合羹。”
稚陵尝了一口,为难中觉得很不错,很快吃完了一碗,更为难是还没有吃够,于是张望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说道:“这个厨子,手艺挺好……”
即墨浔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高兴,说:“是吗。”他说着,给她又盛了一碗,并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他坐在她身旁,握着碧瓷勺,慢慢地舀了一勺,也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微微一顿。
稚陵见她这一碗又见底了,这东西她前十六年从没吃过,该死的好吃,……尽管她很不想说话:“……还有吗?”
即墨浔微愣了一下,脸上神情掩不住的惊讶,但神色极快敛去,只温声道:“等一会儿。”因为他也没有预想到她能一口气吃三碗,所以……他只做了自己吃的份。
说着,稚陵见他起身,不知到哪里去了。
等他回来的这段时间里,稚陵重又想起那面紫金令牌,于是状若无意地起身,在这里四下走了走,再往里是皇帝寝殿,她没胆量大摇大摆地进去,只在这外头徘徊一阵,确认了那令牌不会放在这地方,才又微微失落地坐回去。
屁股还没坐正,身后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稚陵望着宫娥端上圆桌的这一盅银耳百合羹,正要去盛,另伸过来一双手替她盛了,稚陵悻悻缩回手,暗自想着,她爹爹那样的人才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呢。
即墨浔的手很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她端详的时候,意外却发现他左手手指通红,像被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出来:不会是他亲自下厨的罢!?
发现这一点后,这银耳百合羹再好吃,她都吃不下去了,只心里惊讶,外界关于元光帝的传言五花八门,里头有一条是陛下清俭,但她没想到他清俭到每天自己下厨。
这之后,稚陵每天早上多了一件事情可做,便是沐浴着卯时的阳光起床,去春风台观赏观赏即墨浔练剑。
她时常也宽慰自己:宫里也还是有它的好处的,有几辈子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听不完的丝竹管弦,看不尽的藏书孤本,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何况即墨浔长得天底下第一好看,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
可宽慰完自己,又很快会沮丧起来。有这些又怎么样呢,她还是很想回家。
如果有机会给她二选一的话,她绝对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家。
她轻轻叹气,抱着胳膊徐徐往回走,熹微的日光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近日,她的身体倒是好多了。
但哪里有这样的机会让她选呢……?
七月将尽,上京城的天气几乎是日益凉爽起来,几夜秋雨一过,早上几乎冷到要添衣,针工局的绣娘们不再给稚陵做夏装了,近来每日送的新衣裳,都已是秋天的款式。
稚陵听着阳春悄悄说,她昨天夜里跟涵元殿几位掌灯宫女打听了一番,费了些周折,但总算探听到,陆家近日应该就没事了,前两日已听闻陆公子要派去摩云崖一带担任都护。
稚陵抹唇脂的手微微一顿:“那……是升迁了?”
升官是升官了,去摩云崖也的的确确离上京城有千里之遥,稚陵哪能不知即墨浔这两重用意,轻轻叹息:“他们平安就好……”
总归这都与她有些关系,此前,她生怕即墨浔是如外界传言所说的杀人不眨眼,要牵连陆家一家人,幸好,事情没有发展得那么糟糕。
稚陵方从阳春跟前听来这个消息,接着一两日,似乎走到哪里,哪里的宫人便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此事,从陆承望出府,到陆承望已走马上任,事无巨细,全被她“意外”听到。
她确信他们都很好,都平平安安的了,只是心里忍不住想,即墨浔这么想让她知道这件事,难道是想让她就此死心塌地的么?
这些消息传到她跟前没多久,这日入夜后,她忽然收到一封家书。
此前也收到过,爹娘递进宫的给她的家书,只这封,字迹却并不像爹爹的,甚至……有些陌生。
稚陵拆开一看——信上寥寥数语,落款是钟宴。
她看过这信,缓了一刹,忽然心跳如雷。
如她此前所想,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走还是不走?
信上说,现如今陆承望已赴任离京,不必担心他的安危,亦不必再继续因此忍辱负重,滞留宫中。倘使她愿意……有一计可行,只消她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日能出东门,在门外自有接应。
离宫之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只要她人能出来,此后之事不必顾虑,她爹爹自有办法处理得天衣无缝。
信中还附有她爹爹的私印,可见此事,爹爹他也是知道的。
稚陵抬起手腕将信纸引了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注视那盏飘摇的烛火,暗自计量着:若要出禁宫,便须有信物为证……令牌?她压根不知令牌放在哪里,此时若去翻找,未免太可疑了,但倒是另有一些东西,是她寻常便能接触到的。
她又想起自己还有一样以假乱真的,临摹别人字迹的本事。
八月秋雨,桂树已逐渐开花,枝头挂满了金灿灿的细碎的桂花,因此新近几日,桂花糕也出现在了桌子上。
稚陵捏着手绢儿,难得踱到这明光殿来——平日里她晓得即墨浔在这里处理政事,鲜少会到这儿闲逛。身后阳春还端着一盘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阳春低声地说:“姑娘,会不会显得太假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怎么会突然做什么桂花糕?那不是惹人怀疑么?况且对方还是素来多疑的九五之尊。
——况且,准确来说,姑娘只摘了一把桂花,撒在厨娘做好的点心上。
稚陵说:“我想了个好理由。”
这个理由是,九月秋狩,她也想去。
于稚陵而言,她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么一条理由,简直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当即墨浔从小山般的奏疏里抬起眼睛,看到眼前人目光盈盈闪动,期盼地看着他时,他心里一刹那闪过的疑虑,立即被心头不可言说的欣喜所取代了,哪里还顾得上怀疑。
“你想学骑马射箭?”
稚陵绞着手帕,点点头,目光却不住地瞥向他摊开的奏疏,听即墨浔说:“好。”
她又献宝一样,让阳春端过那盘香气浓烈的桂花糕,虽说她的参与度只有糕点表面那一层桂花是她摘的,但即墨浔却很开心,唇角压也压不下去,目光闪了闪,轻声说:“辛苦你了。”
听到这句话,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讶异了一瞬。但她没忘记自己献殷勤的正事是什么——
趁着即墨浔放下手中朱笔,一块接着一块吃点心时,她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看了看,不动声色翻了几本奏折,看着朱批字迹,缩在袖中的手指暗自勾勾画画,又见他的印鉴就在触手可及处,不由多看了两眼。
待回了栖凤阁中,稚陵回想着方才所见,以即墨浔的字迹,写了一份文书,准她出宫探亲。
做这件事时,稚陵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毛,毕竟这事太过危险,不敢想象若是未能成功,反被发现,届时的后果如何。私造文书,还是皇帝亲笔的文书,那毫无疑问是什么罪名了。
但她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决定要逃了,本就是孤注一掷。
第二日,她特意拣了个即墨浔不在明光殿,上朝去了的时间,到明光殿里,假借昨日在明光殿丢了一支钗子,过来找找,顺利地给她伪造的元光帝亲笔文书盖上了印鉴。
捏着这文书,稚陵心如擂鼓,连手指指尖都微微发抖,只觉得它现在是她的命根子,她的救命稻草,拿着它,等同于拿到了回归自由的钥匙。
怀着这般忐忑心情,她须臾踏出明光殿,意外撞到即墨浔下了朝回来,登时心惊胆战。
只是这会儿若要走,却显得心虚,稚陵只好迎面与他撞上。
即墨浔微微俯身温声问她怎么了,冕旒的珠子挡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这一重珠玉,眼底情绪便要朦胧得多了。
稚陵说:“耳珰似乎丢在明光殿了,回去找,没有找到。”
即墨浔却皱了皱眉说:“怎么没找到?是什么样式的,朕再去仔细找找。”
稚陵暗自唾骂自己没事找事,刚刚若说找到了就好了,现在只好胡诌说:“是……是红珊瑚的耳珰。”为了显得真实,她格外还描述说,“镶金丝的。”
怎知她随口这么一说,过了没一日,即墨浔当真拿来了三只锦盒,分别盛了三对样式不一的镶金丝红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这几对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稚陵哑了哑,没想到还因此多得了三对耳珰。
但……等即墨浔走后,她还是想,她是要走的。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个约定的日子。
第87章
冷月如霜,清冷银辉覆照宫殿楼阁,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动摇,远处零星的琉璃灯火,忽明忽灭的。船行水上,渐渐将那座巍峨的宫城抛在身后,稚陵抱着膝缩坐在船舱里。
这条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这样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风猎猎,立在船头的男人撑着桨,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劲装,戴一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明月皎洁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脸。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何况夜色这样深,用来搅乱视线的马车、马匹,都已经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发现一样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一些。
直到现在,她心头仍很恍然——就这么出来了么?
小船虽不起眼,可里头东西却一应俱全。钟宴说,大约明日早上就能到飞花渡,届时便可更换行头,改换客船,从运河南下。只要过了飞花渡,再想寻过来,天大地大,便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了。
稚陵疲惫地抱着膝,倚靠在船舱壁上,明明已睁不开眼睛了,可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在她离开禁宫前,中秋宫宴上即墨浔的那句话。
中秋照例是办了一场中秋宫宴,设在九鹤台。白日里,宴上热热闹闹的,凡是上京城的王公贵族莫不到场参宴。
这宴上玉盘珍馐、金樽美酒、歌舞丝竹自不必提。
这儿离他最近的人是她,其次是太子殿下,再远一些,是长公主以及长公主之子韩衡。更远的,便是其余王室宗亲,她认得寥寥——不过他们都很殷勤地敬了酒。
即墨浔特意宣召了上京城里最知名的一班戏班子进宫来,待人呈上戏折子让他来点戏时,他又将戏折子递给她,问她喜欢看哪一出。
她心里挂念要寻合适的机会离宫,思来想去,挑了一出《贵妃醉酒》,皆因这个酒字,甚合她意。
台上宛转唱起“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东山明月尚在云层之外,若隐若现。即墨浔饮酒不过三盏,便不再饮,稚陵是今日才知道他有这么个习惯。
她本想劝他多喝几杯直到喝醉的计划,看来没有什么成功的把握了——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他斟满,即墨浔一愣,神情很意外,她为掩饰,便也给自己斟满,只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即墨浔的视线落在她跟前,一瞬不瞬的,抬手端起金樽喝了下去。
稚陵觉得灌醉他不大可能,因他还没有显出几分醉意来,她自个儿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只好撑着额角,但戏文唱的什么,已全然模糊起来。
明月东升,一轮满月,格外皎洁地升起。也是这时候,她听到即墨浔侧过脸,漆黑的长眼睛含着满满当当的欢喜,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一家,……也终于团圆了。”
她其实听得不太分明,毕竟唱戏的咿咿呀呀,满座觥筹交错,四下那样嘈杂。
宫宴结束正是月起东山,霭霭的青蓝色天空中,云开月明,满月如玉轮高挂,她说要去走走,吹吹风,醒醒神。
宫道很长,无论是东还是西,都看不到尽头。月光轻盈,空气里有桂花香气浮动着,即墨浔说要陪她一起散散步,她只说想自己走走。他大抵在她身后一直跟着,总是时有脚步声,但待她回头看,又不见他。
月亮照出了他们的影子,影子叠在一起又离分,周而复始,最后她站在原地回头,恼看向他避着的那墙角好一会儿,表明她的态度后,他才终于从转角处步出来,晦暗夜色里,依稀见他衣袍上刺绣流光,他解下了外袍,强势给她裹上,垂眼轻声道:“晚上天冷,……早点回来。”
为了让即墨浔也快点走,她笑了笑,说:“陛下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见他目光闪了一闪,似很欣喜,没有再逗留,总算折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