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他们该泾渭分明,不该继续纠缠下去。
即墨浔玄色披风被风吹得胡乱舞动,他忽然抬起头来,苍白的唇动了一动,说:“不必抓这么紧,放松点。”
稚陵从走神里冷不丁跟他对视了一下,心头一跳,手里缓缓松了点劲儿,他大抵没察觉她刚刚走神,只温声自顾自地说着骑马的要领技巧,堪称倾囊相授。
他说完了,稚陵听得愣愣的,哪知枣红马忽然一扭动,她下意识又攥紧缰绳,差点惊叫出来,被人一把握住手臂,令人安心的声音立即传来:“别怕,别怕,我在。”
稚陵惊魂未定,先出了一身冷汗,全没想到自己胆量这么小——也全没想到她下意识地觉得他在身侧,十分安全。
她平复着呼吸,看到即墨浔脸色惊惶,几乎也被吓白了一些,这时她反应过来没有什么事,便挣开了他的手臂。
即墨浔垂了垂睫,遮去眼中情绪,复又跟她继续讲起自己这些年驭马的心得技巧来,并说:“这些东西,算得上熟能生巧,只是短时间里怕你记不住,届时我写下来给你可以时常翻看。”
虽是秋日,太阳照得久了,也叫人头晕眼花。
稚陵学会了拉停马儿,但还不怎么会下马,翻身时,他要扶着她下来,她本想靠自己,却还是生疏了一点,险些踏空,到底被人稳稳地接在臂弯里。
她极快地站直了,并不多说什么,径直到旁边秋叶树下栓了马。即墨浔跟上来,解下披风让她垫着坐一会儿。
枣红马优哉游哉低头吃草。稚陵随手折了一支秋草在手里捏来捏去,相对无言,他便静静地望着她。
远远跟着他们两人的太子殿下暗自思量,爹爹他教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只会告诉他,他自己从前多年靠摔马摸索出来,只要摔两次马,伤筋动骨几次,也就会了。
今日却唯恐娘亲她磕着碰着,便是马儿扭一扭身子都要吓个脸色煞白。
他们在树下休息,他自己则背着弓箭,转悠半天,现在打到了一头狐狸,射中了两只山鸡。爹爹他早前跟他说了,今日他们一家三口的口福全要看他的了,他便格外卖力,四处搜罗猎物。
山鸡一会儿可以烤了吃,也不知娘亲爱不爱吃——他心里很盼望这次秋狩是一个转机,说不准爹爹和娘亲能和好,能冰释前嫌呢?他们一家人也可以团圆,今年,今年除夕一定不用再对着灵位抱头痛哭了。
可以一起吃团圆饭。
在大雪天围炉煮茶烤肉吃。
去上京城街市逛上元灯会。
即墨煌远远望着树下他的爹娘,一时间心里溢满了美好希望。他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提着刚刚猎到的猎物,眼眸晶亮,离得近,却看爹爹示意他小声些。
稚陵因为体力透支,不知不觉间在秋天暖阳里一闭眼睡着了。这个时候,倚靠在即墨浔的肩头,容颜静谧,呼吸均匀。
即墨浔看到她脸上沾了些灰尘,几番想抬起手给她擦拭,又唯恐轻轻动作,便会惊醒了她,没有动,只维持着这姿势,直到身体僵硬。
可示意即墨煌的动作还是叫稚陵陡然惊醒,意识到在他肩头,更是神情幽晦地想要起身,心里十分懊悔。
即墨浔望着她这样抗拒他,心里百味杂陈,只手里用力固着她,极不想她走。
半晌,还是即墨煌生硬地凑到她跟前,低声地说:“娘。……要不要吃烤山鸡。”
“不吃。”
“那,那烤兔子呢?还有烤野鸭子……”
“山鸡兔子鸭子,还有鹿肉和大雁,我都不吃。”
可嘴硬归嘴硬,学了一下午骑马,这个时候,却委实是腹中空空,肚子不争气,稚陵刚说罢,猛地挣脱开即墨浔的手臂想要起身,眼前就黑了一黑。
这使她明白她得吃一点什么才行了。
即墨浔缓缓松开手以后,含笑说:“吃烤兔子吧。”
但回头一看,孩子呆呆看他,拎着两只山鸡,意思显而易见:爹,孩儿还没有猎到兔子。
即墨浔决定自己去猎几只回来。
即墨煌的本事多半都是他的爹爹教授的,可他从未见过爹爹真正在山野间纵马骑射的风姿。一时半会,看他驭马疾驰,看得呆住。更不必提他眨眼功夫就提了一对野兔回来。
第98章
弓马娴熟,那样的英姿飒爽——即墨煌看得一动不动,格外专注。
稚陵瞥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即墨煌期盼地问她道:“娘,……你觉得,我,我的骑射功夫怎么样?”
稚陵微微一笑,望着他,勉励他说:“很好,若也去跟别人一道狩猎,一定拔得头筹。”
即墨煌心里很高兴,心知若是去问他爹爹这样的问题,爹爹一定要说谁谁谁的射艺比他怎样怎样,谁谁谁的马术和他比起来又会怎样怎样,绝不会这么夸他。
他复又问她:“娘,那,爹爹呢?”
稚陵笑意淡了淡,只说:“他么……”
她没有继续点评下去,心里幽幽地想,他不知道,十六年前,他爹爹年少时,还要更英武威风些,夺尽了风头,——要不然,今日这皇位能是他坐么?
即墨煌见她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果然提起爹爹,好端端的话题也没法进行了。
他黯然想到,前些时候问东宫的幕僚们,如何挽回一个女人的心。他们在国事上全都头头是道,到了这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最后什么有用的点子也没有想出来。
打了兔子回来,生了火堆,即墨浔将兔子剥皮处理得很干净利落,专心致志教即墨煌烤着兔子,漆黑双眼里映着火光,一闪一闪的。
火堆噼啪地爆出几颗火星子来。
即墨煌心里总期盼着能烤得很好吃很好吃,最好是能让人一口吃下去就爱上了——他总期盼自己能有什么让娘亲她眷恋从而留下来的本事。
九月的夜空,似乎格外的澄澈。天上星子众多,忽明忽暗的点在天上,稚陵抱着膝坐在火堆前,恍惚间又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来了。
尊贵的齐王殿下会猎兔子,但论起烤兔子的手艺,却要欠缺一些。他们这些人,讲究起来比谁都讲究,将就的时候又都很能将就,本着将就的心,于是烤得很难吃,也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她觉得有必要为了自己的口福做一点什么,于是主动地接过这差事来,将兔子烤得流油喷香。
那时候,雪很大,虽然只是烤兔子……也可称得上美味。
她静静抱着膝,视线停留在眼前这堆火间,他们父子俩似乎在跟她说了什么话,她没听清,茫然地转过脸去,却看即墨浔拿佩剑切开了烤熟的野兔子,切成薄薄的肉片,包在一片芭蕉叶上,含笑递给她,轻轻说:“熟了。”
她扭开脸,不作声,叫他僵了一僵,只轻轻地将芭蕉叶放在她的身侧。
稚陵深吸一口气,再不吃点什么,恐怕就要饿晕过去,只好拣起一片来吃。
她心里做好了他们俩烤得很难吃的准备,不曾想,入口时,意外肉香四溢,油而不腻,味道还……挺好吃的。
看来这么多年里,即墨浔的手艺大有进益。
今夜星光璀璨,天色已晚,逗留在这里不是个事儿,入夜后,山中更冷,留得久了,露湿衣裳不说,着了凉便不好了。
但稚陵骑马还不是很熟练,因此只能缓缓地驭马。
山势有急有缓,稚陵翻身上马,遥遥看向了大营所在,那里有亮堂堂的灯火。
即墨煌在前面引路,他手里还有一颗夜明珠,——真不知道哪里来这样多夜明珠的,但明珠光泽莹润,更不必担心要烧了马儿鬃毛,引路很好。
稚陵回过头,本是想看一看南边有什么,不想迎头撞上了后边即墨浔的视线。
饶是清夜里,人物风景全都陷入朦胧深蓝里,他的一双黑沉沉的狭长眼,映两点明晃晃的光,依然看得清。
她直觉,他约莫是在笑。
她便立即转回了脸,正视着前边。
谁知他温柔地唤她:“稚陵。”
她不理会,径直夹了夹马肚,枣红马悠悠地走了几步,夜风吹得她身上披风猎猎,不成想被风吹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遽然咳嗽了好几声,身后磁沉嗓音又唤了她一声:“稚陵!”
这次要着急些,还要近些。
她未及侧头去看,一件厚实的外袍已经裹在身上,沾满了龙涎香气,以及他的体温。
稚陵心头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什么,他竟已翻身上了她的马,手臂从她胳膊底下穿过,径直拉住缰绳,猛一夹马肚,眨眼间,驭马奔过百十步。
骏马疾奔在山野间,叫稚陵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这马儿,原来跑得这么快。
她已经被揽在他的怀抱里了,灼热体温一股脑地覆在后背,呼吸的热息打在耳边脖颈,叫她微微战栗,她道:“你做什么!”
他嗓音郑重:“早些回营,不然要着凉了。”
这抄的是一条近路,比起她自己驭马时几乎称得上闲庭信步的悠闲,他驭马便只一个字,快。
快得如离弦之箭,射出了,将什么都甩在身后,无论是身后的一重重山峦,一颗颗星子,还是太子殿下。
稚陵只觉耳畔风声如刀,呜咽刮过,她不得不缩一缩,他这般驭马疾驰中还不忘抽出一只手给她提了提披风,盖住大半头脸,免受风沙。
即墨浔不忘腾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
她的声音隔着披风响起:“煌儿也能载我!放我下来!”
即墨浔说:“那像什么话。”
他否决了她的提议,让稚陵心里恼火之余,无处发火。
好半晌,只有风声。
即墨浔的嗓音却在寒冷如刀子的西风里,忽然温柔地传到她耳边来。
他大抵是低头在蒙她头脸的披风跟前说的,那样温柔那样轻,清晰如在耳畔的喁喁细语,甚至,他灼热气息也一并透过披风的布料,染上她的耳廓:“稚陵,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静了一静,没有作声。
他以为她没有听到,轻声温柔地重复了一遍:“你看……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是很好么……你,你若……”
他大抵是被夜里冷风吹得脑子都混沌了,险些说出“你若喜欢别人,就让他们留在宫里”这种话。
她还是没有作声。
披风兜帽上,银丝线绣着暗纹,在星光里,泛着一缕一缕寒芒。
马过半程,只见天上一勾下弦月,隐匿在乌云间,若隐若现的。
看样子,过几日可能要下雨。
即墨浔没有听到她的回应,环着稚陵腰身的手臂下意识又紧了一紧。
若非她的体温传到他的怀抱里,若非她有呼吸心跳声……他害怕这只是自己午夜梦回做的一场好梦。
什么样的好梦,也不如此时此刻真实存在的好。
他的嗓音小心翼翼,失而复得一般,嘴唇轻轻地颤着,拥紧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样,在她耳畔的位置,隔着厚实披风,再一次低声地开口:“稚陵,不要走。”
“我不能再离开你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不能再没有你了。”
没有回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