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最后一个人时,世界好像在眼前摇摇欲坠。
即墨浔捂住了肩膀穿身的伤,蹙着眉,微微闭眼,不可抑制地晃了一晃,随即倒在血泊中。
雨声很急,没有一丝光亮的浓夜,破败屋中别无其他声息,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他的嘴唇不自觉地动了一动,脸上沾的血滚落进了嘴里,腥咸一片。
尽管这样,他费力睁开眼睛,看向朦胧漆黑的门外。全都是血,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他试着在这样模糊的视野里搜寻人影。
没有他期盼的人影。
以他的武艺,若在从前,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可这次不同。
愈靠近她,他胸口的伤便会开裂流血,痛到四肢百骸。
他躺了半晌,勉强维持着神志最后一丝清醒,呼吸很轻,几不可闻,四下里尸体躺满了狭窄屋子,他想,以前在战场上,不是也无数次像这样过么……
呼吸牵扯到伤口,这些大大小小的伤,慢慢开始发疼,尖锐的、钝浊的疼,密密地疼。
他依然不甘心地再费力地看向门外,依然没有人来。
躺一会儿应该就能好了罢。
以前不是都这样过来的么。
等再醒过来时,耳边朦朦胧胧响起一句惊喜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手腕似被谁搭了一搭,那人又说了什么。
全都很模糊。
即墨浔睁开眼睛,望着头顶悬着的金丝帐,试着动了动,四肢百骸便传来剧痛,床沿边有惊惶声:“爹爹,不能动,刚刚上了药。”
他深吸一口气,脑子昏昏沉沉,那日暗中追着稚陵出了灵水关,后来他杀了那二十几个杀手,好像累得睡着了。他心中一凛,哑声问身侧的儿子:“你娘她……受伤了么?”
费力转过头,却看即墨煌漆黑双眼湿润不已,他情急之下,揪住了即墨煌的衣袖:“怎么了?”
即墨煌目光躲闪了两下,支吾着,说:“娘亲她……没有受伤。”
即墨浔似宽下心来,复又躺回去,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想起什么来,轻声地问:“那她来看过爹爹么?”
即墨煌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蓦地摔个粉碎,他脸色微微泛白,目光躲闪得更厉害了,弯腰去收拾碎片,一边收拾,一边躲开脸,支吾说:“……娘……她看过。”
即墨浔心里想,那也很好,她不是全然无情的罢,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有没有吓到她……?她……是什么反应?”
他心里隐隐有一丝的期待。
即墨煌嘴唇苍白,却背过身去,这帐中服侍的小太监宫娥纷纷看眼色退下了,再没有别人,他终于无力地缓缓蹲下,抱着膝,嗓音微微哽咽地响起:“爹爹,你要静养,好好养伤。”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即墨浔温声安抚他,不想咳嗽起来,连日高烧不退,这会子,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发疼。
即墨煌身形颤着,抱膝坐在脚踏上,闻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竟已泪流满面。
“爹爹希望是什么反应呢?”
即墨浔却被问到心坎里了,只心底卑微觉得她能来看一眼已经不错了,可看儿子的神情,只怕她没有如他期盼那般……他微微摇头,垂下了眼睫,帐外依稀传来风声,刮得草野茫茫,林海滔滔,群山哗响。
即墨煌静了好一会儿,声音益发低沉地说道:“娘亲她……来看过,她说……‘这一回你救了我,我们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即墨浔怔住了,——是原谅他么。
他心里尚未来得及欢喜,下意识要支撑起身子想去找她,哪知即墨煌兀自垂着眼睛,轻声续道:“她走了。三天了。是……孩儿给的文牒。和……钟太傅一并去了西南。”
即墨浔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句话在耳边回荡,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是“一笔勾销”,迟缓的,心口一痛,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唇角弯出个苦楚的弧度,鲜血从他紧抿的唇角淌下来,红的,一丝丝,像是系在手腕上用来结缘的红绳,一缕缕,像挽同心结用的丝绦。
他试着开口,却徒然呕血,仰躺着望着金丝帐顶绣着的并蒂红莲花,枝枝朵朵,灿烂盛放。
他想要笑一笑,宽慰宽慰孩子,张口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最后闭了闭眼睛,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些梦,一旦醒来,就再也不会继续了。
为什么上天要让他遇到她呢,为什么上天要让他爱上她呢,为什么上天看似给他一个机会,却又再次剥夺呢?
是平生杀孽太重么?
还是他命该如此呢?
枕函湿透,不知是血浸透的,还是什么。
“咳——”毫无预兆地咳嗽了几声,他睁开眼睛,看清此时正值长夜将尽,天色破晓前最暗的时分。那件他给她准备的生辰礼,就放在不远处,他视线长久落在那盏宫灯上,是一盏走马灯,他自己画的,宜陵的江,稚川的山,连瀛洲的海。画他们相遇,相知,相依,相爱。
送不出去了。
昏烛摇晃,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不用追了。”
红烛烧到了尽头,噼啪爆了一下,彻底熄灭。
稚陵被声音惊到,抬起眼睛,朦朦胧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声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又睡着了。”
她近来格外困倦。
客船摇晃着,她望了一眼,似乎长夜将尽,心头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着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着的男人,钟宴伤了好几处,那些杀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过太医说不严重,只是解毒要多费一些心思,他们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细心调理”这四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这一回他们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况且……走了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浔要么是自顾不暇,要么是放弃追过来——无论是哪个原因,既然远走,旧事也不必再提了。
钟宴自然要回西南镇守,否则西南周边那些小国,指不定要兴风作浪,那可不好。
但钟宴也跟她说过,他打算辞了官——即墨浔准不准,他都要辞,届时与她去家乡隐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钟宴的原话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决心离开宜陵,答应父亲,建功立业。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
她问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声,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是你。”
沿运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乡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钟宴中的毒也耽搁不得,太医虽说不严重,可也不能真的不放在心上。药虽一直在吃,只是这么多天,仍旧没什么起色。
“阿陵,你还没有睡么?天快亮了,不用守我,快歇息去吧。”钟宴的嗓音轻轻响起,打断稚陵的思绪,紧接着,他咳嗽了好几声,稚陵连忙斟了盏热茶,走到床沿边,递给他喝,依稀天光中,他容色憔悴消瘦起来,这般看去,益发像二十多年前的清隽瘦弱的模样了。
“我睡过,醒了才来看你的。”她拿手贴了贴他额头,好像又烧了起来。
钟宴咳嗽两声,咽了喉间血沫,接过热茶来喝了,稚陵不禁有些懊悔,说:“早知道,不该这么急着走,好歹多休养几日……。”
钟宴长睫微颤,暗自想,他并不惧怕病痛伤痕,他唯一怕的是失去她,比起这个,旁的都不算什么,也不能影响他什么。病可以再治,伤可以愈合,人不可复得。
倘使真的多休养几日,即墨浔他清醒过来,怎么会有机会逼他放手?
这一回他们能顺利离开,并非因为即墨浔身体的重伤,而在于伤他的心,使他自愿放弃派人追截罢了。
试问一个人重伤的时候,最期盼的、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倘使得不到,会不会心力交瘁、心如死灰?即便没有心如死灰,是否又觉得生而无望,无可奈何?
这就是他曾经遭受过的。
将心比心,都是男人,即墨浔此时在上京城里所思所想,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钟宴温柔侧过脸来,抬手给她抚了抚拧紧的眉毛:“阿陵,我没事,不用担心。以往受的伤多了去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稚陵叹气说:“等这船到下一个渡口靠岸,再去看看大夫吧。”
“好。”他温柔看着她,目光盈盈,心里全是她在身边的满足感。
船外水声汩汩,稚陵靠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说:“阿清哥哥,这次回宜陵,宜陵会下雪么?”
钟宴说:“不会的。宜陵很久没有下过雪了。”
稚陵像想起什么似的,直了直身子,问他:“你回去过么?”
钟宴微微顿了顿,漆黑的眼睛低垂,说:“没有。”
她死后,那里于他而言,便是一道不可愈合的旧伤,不可触碰。
碰一下,也会疼。
稚陵怅然地说:“家里一定破败得不成样子了。要像诗里说的,‘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她笑了笑,“父亲母亲和兄长的墓,也没有人看顾了罢。”
钟宴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他们……”
稚陵看着他,说:“怎么了?”
钟宴抚了抚她的鬓发,说:“追封了侯爵诰命,立了祠,享祭祀。”
稚陵一怔:“封侯?诰命?”
可是,死后追封,全都是没有用的。
第101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十月入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稚陵立在船头,望着水岸一重重的远山,这里风大,吹得黛紫裙裾翩跹鼓动,她想,再过几日,就该到宜陵了。
从上京南下宜陵,须臾一月余即可。
今日天阴风冷,两岸黄叶纷纷。搭在栏杆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手这么凉。”
稚陵抬眼一看,钟宴给她拿了一件雪白斗篷,替她裹上,他眉心轻拧,她便笑笑说:“我自己都不觉得呢。是有些凉了,这里风很大,——你怎么出来了?大夫都说,你不能见风。”
钟宴脸上担忧又化为淡淡的笑意:“大夫也说,你也不能见风。”
稚陵将披风裹得又紧了紧,目光遥遥投向了前边,浪花扑打在船身,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遽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心口熟悉地刺痛了几下,身子一晃,钟宴慌忙揽住她,紧张问:“怎么了?是,心口疼么?……先回去歇息。过几个时辰会靠岸,就去看大夫。”
稚陵见瞒他不过,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锦被添裹起来,饶是这般,她仍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钟宴坐在床沿,神情担忧,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断续说道:“别担心,是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