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清明,再往后天气一天天变暖,吃的东西该放不住了,她想来想去,只能在学校食堂买鸡蛋吃。白水煮鸡蛋,一个五毛钱,一天吃一个,十六块钱够她吃一个多月的。
不是她凉薄自私,而是前世的经历实在是太惨痛了,对于趴在她身上吸血的父母兄弟,她实在是不得不防。
钱莉莉家的村子离镇上有十几里路,骑自行车很快就到了。时间过去太久,她都忘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村村通”,回村的小路还是土坷垃的,于是下了柏油马路,刚拐到回村的土路上,她就差点从车子上栽下来。她干脆下了车,推着慢慢走。
已经是下午了,地里没什么人,等她到家的时候,在村小学上学的弟弟钱成才早就回家了,正在院子里逗狗。
钱莉莉一进门,钱成才就看见了她,特意压低了声音跟她打招呼:“姐,别上堂屋,家里来人了,咱爸陪着说话,咱妈上村西头买肉去了。”
钱成才个子蹿得很快,虽然才五年级,可是已经一米六几了,比她这个姐姐高一大块,浓眉大眼的,英气十足,像一个经常演谍战剧正面人物的演员,把纯良刻在了脸上——其实说起来,钱家人相貌都挺不错的,不过没什么用罢了。
钱莉莉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很难相信他长大后会变得沉迷游戏,不务正业,只会跟家里开口要钱。对着无赖的弟弟,她能恨能骂,可对着现在这个还没有学坏的单纯得有点儿缺心眼儿的孩子,她又狠不下心来,便板着脸点点头:“那我先回屋了。”
“哦。”钱成才好久没见到姐姐,很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只好眼巴巴的看着钱莉莉。
察觉到他的视线,钱莉莉心里叹气,回头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第4章 拆穿骗子
钱成才立刻垂了头,不打自招。
“赶紧回去写作业去。”钱莉莉神情严肃,“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写完了利索,要不然还得点灯写,怪费电的。”
“姐你可真抠门,电费都算计成这样。天黑了哪能不开灯啊,不写作业不也得照明吗?”钱成才撇嘴,一边嘟囔着,一边磨磨蹭蹭的去了东正房。
钱家是典型的农村院儿,进了大门有个用草苫子搭起来的倒座,旁边是旱厕。钱莉莉的自行车就放在倒座里,跟另外三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放在一起,看不出谁更旧。至于另外一侧的农具,也都是旧的。
房子有正房四间,分别是客厅和三间卧室,再有东厢房两间,堆放着粮食和杂物,也安了张旧床,有亲戚来的时候可以住下。西厢是个很简陋的厨房,门口有人力压水的水井,厨房和西正屋夹角的地方养了几只鸡,用网子拦着。看门的大狗晚上睡在钱成才的房里,白天就在院子里活动。这会儿钱成才磨磨蹭蹭的回屋去写作业,大狗也跟了上去。
毕竟时代是向前发展的,钱家的日子再一地鸡毛,二十年后的居住条件也比现在好,钱莉莉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才习惯了家里的环境。
钱钢为人仗义,讲究面子,村里时常有人来找他闲聊。前几年钱莉莉的爷爷奶奶就相继过世了,他成了他们这一小枝的一家之主,村里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需要挨家找人说道的时候也是来找他,所以现在家里有客人也正常,钱成才就很习以为常,对客人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
不过一般村里人来家里,最多就是喝上两碗大叶子粗茶,跟钱钢一起抽根便宜的烟,很少有人会坐下来吃饭,钱莉莉回过神来就开始琢磨来人的身份和来意。
这个时间,很难让她不往他们家那笔巨债上想。
她对这笔债务刻骨铭心,但是究竟是什么时间怎么背上的债,她其实不是很清楚。当年她遵从父母的意志报考师专,也是自己觉得应该选择一条能够减轻家里负担的道路,可是终究心里还是有说不出口的遗憾和不甘,所以那段时间她是有些浑浑噩噩的,除了复习功课准备考试,其他的事情都没入耳。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被生下来被养大是欠了父母的,可是她还了一辈子,直到自己也差一点做了母亲,又最终失去了孩子和生命,她才知道,事实上即使没有她,以父母的性格和能力,家里也过不富裕。
她并没有得到很多额外的爱和付出。她没有那么亏欠他们。
重来一次,钱莉莉想,该做的她还是会做,不过再多的可就不行了。她得保护好自己,不论是身体还是财富。
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东堂屋,把旧书包里的脏衣服倒出来,准备拿出去洗。
房子的隔音性不算好,她只要仔细些,就能听到正堂里钱钢和客人说的话。也是因为这个,她才没有在院子里跟钱成才询问客人是谁,来干什么。现在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正大光明的偷听起来。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来人情绪激昂,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钱钢不时的附和几句,或者问些十分外行的问题,得到对方更加意气风发的解答。等到钱钢一口一个“咱们”,她就知道,她担忧的事情已经来了。
把衣服扔回床上,钱莉莉顾不得钱钢的面子了,推门出去,绕到正堂门口,敏捷的推开了半关的门,大步迈过门槛,说:“爸爸,我回来了。”
“啊,回来了啊,哦,回屋去吧,我跟你王叔说话呢。”钱钢显然心情十分愉悦,说话的口气也算得上温和。
坐在沙发另一侧的中年男人倒是挺客气,抬头看了看钱莉莉,笑呵呵的打了招呼:“这是大侄女吧?放了假?”
“王叔好。”钱莉莉笑了笑,问:“爸爸,你们聊啥呢?”
钱钢一摆手:“大人说话,小孩不懂,别瞎打听。回屋去吧,要不就去帮你妈烧火。”
钱莉莉不走,找杯子倒了杯水,就站在钱钢身后,慢慢的喝着。
钱钢不大在意她,继续刚才的话题:“老王你说,咱们这个工程什么时候能拿到第一期的钱?”
王叔显然有备而来,连想都不用想,直接道:“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资金一到位,夏天割完麦子就开工,到过年就差不多盖完了,到时候一招商,咱就能拿到第一笔钱过年。”
“那信用社这个贷款呢?”钱钢问,“欠着一天就是一天的利息,我琢磨着怪可惜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大城市里那些大老板都是这么干的,别说咱现在是创业,没有钱,就是那些家产百万千万的,也都是贷款,一边贷t一边还嘛。”王叔一摆手,“我家属的娘家兄弟媳妇在县城银行里上班,听说管贷款的,平常忙得很,贷款的人有的是!”
钱莉莉看着父亲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明明听不懂却偏偏与有荣焉的神情,心里不停的叹气,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她斟酌了一下,才问:“王叔,您是做大生意的啊?我爸没做过生意,能帮上您吗?”
“大人说话你一个丫头插什么嘴!”钱钢不悦的呵斥。
钱莉莉微微低了头,不过因为她站着,所以还是能清楚的看到两个人的表情变化。
王叔脸色不变,还是笑呵呵的:“你还小不知道,我跟你爸当年可是亲同学!我最佩服你爸了,有好事儿肯定第一个想到他啊!再说了,你叔也没多大本事,不是啥大买卖。”
就算多活了二十多年,钱莉莉也不是这些老油条的对手,只能多套些信息:“能做买卖就很厉害了!您说的工程,是修桥还是修路?”
“那倒不是,就是盖房子,在县城盖大商店,盖城里人逛的那种大超市!”王叔很有耐心,“就在咱们县城,教委南边,教委你知道在哪吗?”
这就不对了,真正的商业地产开发商哪有闲功夫跟自己一个乡下小姑娘说这么多?而且他说的那个位置,后来根本就没有盖什么超市,而是新建了电影院,原来的电影院被拆除,盖了超市。据她后来听说的,本地大小几个开发商里根本就没有姓王的!
这个王叔,根本就是满口谎言!
原来当年爸爸替人担保还账的真相是这样的,并不是合伙人投资失败,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钱莉莉的脸色冷下来:“知道的。我们报完名去体检的时候,学校雇车拉我们去过了。我听我们老师说的,那个地方都有建筑公司去开工了,盖新的电影院呢!您是不是记错了?”
“啊?不可能!”王叔斩钉截铁的说,“根本就没开工!那地方没人!”
“你小孩子这么没规矩,快出去吧!”钱钢扭回头,脸色阴沉的瞪着钱莉莉,“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钱莉莉丝毫不惧:“不是,我们旁边那个班的英语老师是那个建筑公司老板娘的娘家侄女,我们去体检的时候,她也跟着去了,她姑还去找她了呢。她姑会开车,车上一排四个圈,我们班同学说那是最贵的车呢!”
这话半真半假,可是钱钢是相信的,因为一般的中年妇女可没人会开车,别说开车了,那种一排四个圈的车,连见都没见过哪!
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能搞那么大的工程,老王这身打扮就差点意思了,再说了,女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也听出来了一点儿,真要是大老板,能平白无故的给自己这个种地的白送股份?再亲的同学也不至于吧。
尽管这么想有点儿伤面子,可是钱钢不得不面对事实。
还有一条,自己看不出来女儿有什么能耐,可是人家学校的老师都说了,她学习好,有能耐,能上名牌大学,说不定清北都能上!那她的话,就还是得听一听。
钱莉莉不知道,她坚持上高中的决定还能影响到这里,正想接着说点什么,就听见院子门响,是她妈刘秀云回来了。钱钢顺势转了话题:“这些事儿怪复杂的,我也没大听明白,反正就是你精明,买卖做得大,我就不行了,光会种地。都这么时候了,你别忙着走,叫你嫂子炒个菜,咱喝几杯你再走。”
王叔瞬间就听出了他的敷衍,赶紧找补:“钱哥,什么你的我的啊,咱们不是合伙吗?”
“咳,那还不是替你高兴嘛,你有能耐啊!我就会种地,帮不上忙,那不是占你便宜吗?我这地里活不轻快,孩子都小,干不了不说,还得供他们上学,这不这个今年就得上高中,小的也得上初中了,我是也出不了人也出不了钱,有心无力啊。”钱钢无可奈何的说。
“啊?那也太可惜了,钱哥你可考虑好了,光第一期款一收,咱就得分个十万八万的。”王叔的笑容也没了,但还在劝解。
钱钢却甚是坚定,不为所动。
钱莉莉稍微松了口气。
“莉莉出来!赶紧帮忙烧火!”刘秀云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钱莉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5章 智斗亲妈
前一世,相比于钱钢,刘秀云这个母亲对钱莉莉的伤害更大,以至于现在听到院子里的声音,钱莉莉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不见她。
可是躲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硬着头皮出去。
“你爸跟你王叔说正经事,你在屋里干啥?”刘秀云看见她,也没什么神色变化,随口说上那么一句,就算是对女儿态度好了,“别在那愣着了,快去烧上火,我刚买了根猪蹄子,得赶紧炖上。”
钱莉莉看着外表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的母亲,心中还是有恨意。她深深的吸口气,没在这个时候做口舌之争,而是默默的进了厨房去点火烧水。
刘秀云看她干活去了,这才紧走几步,进了堂屋,打算与“大财神”寒暄两句。因为老王一来就说有能赚大钱的好买卖,所以她才急急忙忙的出去买了肉来。
可是现在屋里的气氛十分尴尬,她进去刚说了一句“饭做上了”,老王就露出个万分委屈的笑容:“嫂子别忙活了,我们这合作没谈成,我不好意思再来蹭饭啊,我这就走。”
说着要走,身子却是稳如泰山。
钱钢心里相信了女儿的话,这会儿再看这个“好朋友”,就瞧出了更多破绽——说什么不好意思,眼看着这是一顿肉菜也不放过啊,就这出息,能指望他盖高楼大厦当大老板?
可是刘秀云不知道事情经过啊,闻言立刻道:“你钱哥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个土里刨食的,不会说话,没本事,你可千万别跟他计较,大事儿要紧!”
钱钢听不下去了,沉下脸让她出去:“你闭嘴!老爷们的事儿你少掺和!莉莉一个人在厨房里,你也不去看看,她会做饭吗?别把厨房点了!”
乡下丫头,十四五了,哪能不会做饭?刘秀云心里不服,可是想着大事要紧,不能让外人看了热闹,只好闭上嘴,悻悻的回到厨房。
钱莉莉一点儿也不想跟她说话,便对她视而不见,默默的往大灶下头添柴。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为什么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恶意,最终还是网上的一句话点醒了她,很简单,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刘秀云就是不爱孩子的人,对女儿,她是极尽打压索取之能事,不榨干最后一点儿价值不收手,而对儿子则是格外偏爱,看上去似乎是因为重男轻女的关系,可是实际上,她只是在培养一个能够被她完全掌控的人替她养老送终而已。
天色渐渐黑上来,刘秀云按下开关,挂在厨房门口的灯泡亮了起来,洒下橘色的光。
刘秀云虽然为人尖刻,心性不佳,但是干活还算是干脆利落,这会儿,除了锅里炖着最后收汁的猪蹄,她已经做好了另外的几道家常菜,正要往堂屋里端。
“妈,剩下的我盛就行,您也上屋里坐下吧。”钱莉莉说。
刘秀云“嗯”了一声,端起两盘菜先送进堂屋,折回来的时候对钱莉莉说:“赶紧盛好了送来,我去叫你弟弟。”
钱莉莉答应着去取了三只大碗,等她出去了,便先挑了肉多的部分装了半碗,再往里另一只碗里也放上几块肉,最后把剩下的猪爪尖之类的连汤装了满满一大碗。
听见钱成才出来压水洗手,她从门口探出个脑袋,把人叫进去。
“我写着作业就闻见香味儿了,好久没吃过炖肉了,真香啊!”钱成才一进来就想伸手。
钱莉莉指了指最满的那碗,小声说:“你把这碗送去,再回来把这碗端走去吃,就说咱俩都有自己的碗。”
钱成才不爱学习,可是心眼儿活泛得很,一边吧嗒嘴一边也小声问:“姐,这样行吗?过后咱爸妈肯定都得训我!”
“放心吧,那人是个骗子,咱家一年到头才吃几回肉?凭啥让个骗子骗吃骗喝的?咱爸肯定不会训咱们。”钱莉莉把碗递给他。
“啊?”钱成才瞪圆了眼睛,刚要说话就被姐姐抓住了胳膊。他压低了声音问:“真的啊?那咱爸妈是不是上当了?”
“还没有,你不用操心这个,赶紧吃饭就行。”钱莉莉指指肉碗,“使劲吃,别的啥也不用管,吃完回屋接着写作业。”
钱成才不喜欢写作业,但是喜欢吃肉,便高高兴兴的端了碗进屋。
和吃有关系的时候,他也是个机灵的,到堂屋放下大碗,他连看也不看刘秀云的脸,一溜烟的蹿回厨房,抓起个馒头就着姐姐给他留的肉先吃起t来。
刘秀云自己炖的肉,哪能不知道份量,再一看俩孩子都不出来上桌,就知道是钱莉莉跟自己耍了心眼儿,可是当着客人的面,她又不好点明,只好假装看不出来,十分殷勤的劝老王吃菜。
钱钢板着脸,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他一向自诩为人厚道仗义,可毕竟不是傻子,这老王骗到自己头上了,还要赖在这里吃喝,真是不要脸!再一想,自己还把这么个东西当成好兄弟,对他掏心掏肺的,现在证实是上了当,他哪有那个脸承认自己瞎眼?气愤懊恼都不能说,实在是让人憋屈!
老王知道今天从钱钢这里是弄不出钱来了,于是风卷残云的挑好菜吃完,胡乱客气了两句就溜之大吉。
钱莉莉在厨房里瞧见,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终于不用背上几万块钱的利滚利了,他们家再穷也有限,往后的日子会好的。家里的日子好过,以后刘秀云也就少了跟自己伸手的借口,她也就能轻松些了。不过……她踢踢看热闹的钱成才:“别看了,赶紧吃,吃完回屋学习去,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咋办?”
“姐!好不容易吃顿好的,你就不能不说这个事儿吗?”钱成才咕哝着,却也没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