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容与狭长内双的眼微弯,拿着图纸走进铺子,居高临下地看向坐着不动的俞大公子,摊开图纸,道:“土而不自知就不好了,借鉴借鉴?”
只怪青年身量太高,俞大公子又不愿起身降了身价,只能伸长脖子,扬起脸,“这不是鹫翎军新帅么。”
“我这么出名吗?”
“小九爷名声鹊起,在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下俞骋,幸会。”
齐容与笑笑,面庞笼在入窗的光缕中,别样舒朗,“没听说过。”
俞大公子皮笑肉不笑,自报起家门。
太后的娘家人,岂容他不给颜面!
怎料,齐容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初来乍到,只结识了有为之士,还没轮到平庸之辈,抱歉啊,且等等。”
俞大公子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人,气得脸色通红,使得本就油光满面的脸快要溢出猪油膏了。
仗着有太后姑母撑腰,作威作福惯了的富家子弟,哪忍受得了被人一连多次拂了颜面,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气之下,握住刀柄,拔刀出鞘寸余。
可下一瞬,刀柄尾端被人重重一拍,刀身当即回鞘。
齐容与附身,一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按住他腰间刀柄,似笑非笑:“我最烦别人跟我比刀法,比剑可以,我不如你。”
比剑可以,我不如你......俞大公子总觉得这话有些歧义,带了谐音。
比剑,比贱?!
被对方气得牙痒痒,偏偏刀柄被压制,刀不得出。
两人暗暗较量起气力,俞大公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脸色胀红,却怎么也拔不出刀。
反观齐容与,面不改色地压制他的刀柄,四两拨千斤。
两人实力相差悬殊,一招分高低。
可俞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等窝囊气,即便憋红了脸,额头青筋直蹦,仍不肯示弱。
还有闲暇精力观察他脸色的齐容与耐性十足,跟逗炸毛的鸟似的。
等青年闲庭信步地走出店铺,之前的图纸已交到首饰匠手中。
他没去理会屋里呆坐怀疑人生的公子哥儿,以及失了颜面小脸煞白的表姑娘,而是走到黎昭主仆面前,看一眼天色,“忙不忙,一起用个膳?”
看到他,黎昭眼前闪过蓊郁修竹,与寒梅一样傲霜斗雪,又多了浩然正气。
“贵府不提供伙食吗?”
“府中没聘请后厨,掌勺的是边关带来的老伙计,擅长大锅菜。”
黎昭自小没吃过大锅菜,但想一想都觉得色香味俱全,这人挑食不成?
其实,齐容与并不是挑食,而是老伙计习惯拮据,每次定量的饭菜,一群老爷们蜂拥而上,饭菜扫光,稍慢些,就没得吃了。
以为她没兴趣下馆子,齐容与清润的眸子不自觉黯淡几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他今日散值晚些,打算在餐馆里凑合一顿,恰巧遇上黎昭,言语快于意识,突兀提出邀请,但心中一片坦荡。
将门儿女,不拘小节。
“那告辞......”
“临街有家馆子不错......”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止住话音。
听得作罢之意,黎昭有点难为情,“那我先回了......”
“去尝尝。”
这次,是齐容与打断了她,先行迈开步子,高挑身子汇入人潮。
迎香扯了扯黎昭的衣袖,“小姐?”
侯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正值傍晚,马车寸步难行。
黎昭让迎香带车夫先回府,自己则跟在齐容与的身后,汇入人潮。
迎香看看马车,又看看已经走远的小姐,方想起钱袋子在自己身上,她追过去,却被人潮隔开,追丢了一对男女。
临街一家辣菜馆,黎昭熟门熟路带着齐容与坐到墙角的位置,“这家小店是老字号,口味偏辣,也有清淡的,随你喜欢。”
齐容与坐到黎昭对面,接过跑堂送来的茶水,先替黎昭满上,“巧了,我喜辣。”
之后,没有点菜的意思,交由黎昭决定。
黎昭点点头,熟稔地点了几样招牌菜,又点了一道自己最喜欢的小众菜。
等待饭菜上桌的工夫里,店家赠送了一个果盘,是冬日晾晒出霜的柿饼。
不知为何,一见到柿饼,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柿柿如意。”
“柿柿如意。”
可这一次,彼此间没有尴尬,相视一笑。
齐容与坐姿随性,双肘杵在桌沿,偏头看向敞开的店门,嘴角笑痕浅浅,久久不消。
等饭菜端上桌,黎昭没有立即动筷,细细观察他的反应,“怎么样,够辣吗?”
齐容与试了几样,被辣椒粒呛到,掩唇咳了咳,无声地竖起拇指。
无辣不欢,够劲儿。
想必府中的老伙计们也会喜欢,尤其是喜欢喝烈酒的老将。
见他能够适应这种辣度,黎昭再无顾虑,执起筷子闷头吃了起来。
以往,萧承胃不好,很少食辣,宫里饮食又偏清淡,为了迎合萧承的口味,与之有共同的习性,她也尝试着饮食清淡,被打入冷宫后,为了抗寒,才想起食辣,可冷宫的伙食,哪是一个废后可以挑选的。
用过膳,齐容与默不作声去付账,被黎昭拉住。
因着情急,她没在意小节,一只手紧紧攥住男子的袖口,“我来。”
店是她选的,菜是她点的,还额外点了一道自己喜欢的,于情于理,也该她请客。
齐容与也没争抢,看着她走到帐台前,面对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空空如也。
钱袋子没在身上。
少女俏脸薄红,扭头看向抱臂站在桌前的男子。
够窘的。
她走回桌边,目光稍稍躲闪,“这家店不赊账。”
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羞赧的表情,酡颜欲滴,耳尖也充了血。
一定很热吧。
齐容与抿抿唇,迈开步子去结账,还顺便照着黎昭所点的菜,又要了一桌子,叫店里伙计送去懿德伯府。
须臾,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朝屠远侯府而行,黎昭觑一眼比她高出许多的青年,“想笑就笑吧。”
“笑了可就没有下次回请了。”
“......”
意识到自己说得唐突,齐容与补充道:“有来有往,两不相欠啊。”
有醒酒汤和小马驹的例子在前,黎昭特别认真地给予了承诺,“我会回请的。”
青年轻轻一声“得嘞”。
路边摊上售卖胭脂的小贩见两人气度不凡,非富即贵,拿起手里头最上等的胭脂盒凑上前,“公子,为心上人买盒胭脂吧。”
朱唇粉面的少女、轩举隽爽的青年,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贩追着两人说起吉祥话,都是有关姻缘的,使得原本想要维系淡然的黎昭羞红了面颊,但并非钟意之情作祟,而是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这样的误会。
那双内勾外翘眼眸向上挑起,轻柔的话语带了几分小愠,“你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说罢,加快步子,越过两人走在前头。
比起姑娘家,齐容与虽感情一片空白,但脸皮厚极,并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释他们的关系,可面对有些生愠的少女,他还是给小贩提了个醒,“卖给真夫妻吧。”
今日尚未开张的小贩不甘心,与马场主如出一辙,小声嘀咕几句,传授起追求姑娘的经验,听得走在前面的黎昭耳尖愈红。
茜裙罗袜金缕鞋的佳人,娇面酡颜的样子,让齐容与不自觉发出一句感慨:“我见过最好看的胭脂色了,你手里的,差点意思。”
小贩不服气,“最好看的胭脂是何颜色?”
齐容与盯着斜前方黎昭的侧脸,琥珀眸子里有了答案。
走在前面的黎昭垂了垂眼,不知身后的男子为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恰好天边晚霞酡醉欲滴,应是他口中最美的胭脂色吧。
直至甩开那名小贩,黎昭才慢下步子,也刚好走完喧闹拥挤的长街,步入相对安静的巷陌。
袅袅炊烟自一户人家的烟囱冒出,炭火味有些呛,黎昭挥了挥呛人的味道,在薄薄的炊烟中,美眸瞠圆。
巷子的岔路口,一男子站在墙根正在解腰带。
很急的样子。
而黎昭二人,正要经过这一岔路口。
没等黎昭转过身回避辣眼的一幕,视野忽然被一只大手遮住,陷入一片漆黑。
那只大手带有老茧,是常年握刀握剑所致,磨得黎昭眼皮微痒,可她没有躲开,任那只大手的主人拉着她绕道而行,拐进一条无人无烟的小道。
视野失去光亮,黎昭步履缓慢,雪白肌肤透出粉润色泽,又是不同的绝美胭脂色。
“可以了吗?”
她不确定地问,睫毛颤颤,划过男子的手指。
齐容与带着她又走出一段,才松开手。
夜色已沉,小道两旁房屋空置无人,甫一走进,幽深幽深的,让刚“恢复”视觉的黎昭顿了脚步。
这里怪黑哩。
仰头望去,墨蓝一片,无星河铺天幕,眄睐视野里,唯有身侧的男子成为皎皎明月,“照亮”她回家的路。
没有他在,她会没胆子越过这段过于幽静的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