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黎昭微僵身子没有回头,继续抚摸马头,白皙的手被黑色马匹衬得透亮。
齐容与抱拳咳了声,为自己的失言。
风驰电掣,怎么听怎么像一对。
为了缓解尴尬,黎昭慢慢转过身,背靠在马匹上,“你何时得闲,我再请你一回,咱们换个馆子。”
齐容与也跟着靠在老树上,透过快要吐新的枝桠,与黎昭一同仰望天际,“行啊,随时。”
他那么忙,黎昭知道这句“随时”的隐形含义是“尽量”,但绝不是敷衍的意思,是尽量抽出闲暇的时间。
“那,明日戌时?”虽说好饭不怕晚,但黎昭很怕再被某人阻挠,想着还是尽快安排。
想起上次齐容与被萧承算计,夹在他二人之间挺难做的,黎昭觉着,还是该与之解释一下她与萧承的关系。
皇城高门的人都知,她喜欢萧承,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她放弃了这段感情。
她斟酌着,偏头看向不远处与她同一方向而站的男子,“你......要听听我与陛下的事吗?”
齐容与一愣,臣子不该探听帝王私事,但黎昭是他的朋友,情况例外。她愿意诉说,他自然愿意聆听。
幽静的巷子里,淅淅风声时起时止,少女徐徐开口,讲起自己与萧承的过往,起于幼年遇见,至于今时今日,如冬日的朔风,强劲起狂澜,在心头刮过,留下痛彻心扉的痕迹,难以消除,可春日到了,朔风远去止息。
风过留痕。
经年不留痕。
黎昭自然不会提起自己重生的经历,那是面对祖父之外,必须要守住的秘密。
齐容与静静听着,明白那是一个少女感情起止的经历,她能坦然讲出来,就说明她看开了,熬过来了。
犹豫了下,齐容与抬起手,拍了拍黎昭没有受过伤的肩头,以示安慰和理解。
随后,他枕着树干,轻轻叹笑,“成长是自带伤痛的,漫漫长路教会我们,不是所有缘分都在金风玉露时,有些终究错过,有些终成遗憾,有些由爱生恨,但这也只是成长途中经历的一小段路,崎岖不代表走错了路,错有错的意义,会成为一种经历,让我们更好地识路。风过留痕,但经年不留痕,那些以为无法排解的痛苦回忆,终会被岁月长河冲淡,沉淀释然。到那时,轻舟过万山,不过一句尔尔,说白了,山海自有归期,路途中的人,顺其自然,会遇到真正的金风玉露。”
最后,他看向少女发红的眼眶,声缓慢,语轻柔,“祝卿一步一安然。”
第23章
与黎昭告别后, 齐容与独自牵马走在无人的长街上,回想黎昭的话,不知不觉空了酒葫芦, 刚好途经一家没打烊的酒铺,他牵马走过去, 朝敞开的门扉内轻喊了声:“店家, 打酒。”
酒铺内无人应答,但溢出的酒香藏也藏不住。
看在美酒香醇的份儿上, 齐容与耐心等在铺子前,只见一个跛脚男子走出来,身穿青衣, 容貌俊秀, 像一个落魄的清癯书生。
只因男子气质卓佳,与小店格格不入,齐容与不禁多看了一眼,随后递上酒葫芦, “装满。”
书生打扮的青衣男子默默舀酒,将酒葫芦装得不能再满, 才双手呈给来客, “三文钱。”
“三文?”
“是。”
皇城寸土寸金, 与北边关对比,酒价通常翻番, 这还是第一次买到便宜又醇香的酒水,齐容与当即品尝了一口,入口清冽, 丝丝回甘。
好酒。
他掏出一枚银锭子,抛给书生, “这一坛子,我全要了。”
书生下意识接住银子,先是一愣,又摇了摇头,“公子懂酒,但我酿的酒有市无价,逢有缘人。”
有市无价......齐容与读懂他的意思,三文钱不是一葫芦酒的价钱,而是书生的处事心态。
春未苏醒,夜深景凋零,简陋的小酒铺因书生的一句话有了别样的氛围,好像品酒的欲望都高涨了。
齐容与没强求,又仰头灌了一口,朝书生晃了晃酒壶,“好酒。”
说完,牵起马离去,优哉闲适,像是自处在山水田园中,心纳叠嶂百川。
书生会心一笑,给自己舀了一碗酒,以酒交友,哪怕只是匆匆一面,日后再不相见,一瞬的惊鸿瞥足矣。
酒铺逼仄,落魄贫寒,唯有美酒证我富足。
可没等书生饮口酒,方想起手里还揣着那枚银锭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酒铺,朝走远的齐容与高声道:“公子,你的银子。”
齐容与懒懒回头,“存在店里了,每次打酒从里面扣除便是。”
书生目送一人一马消失在薄薄雾色中,刚转身,就当头挨了一板栗。
身穿枣红色布裙的妇人双手叉腰,恶狠狠道:“你脑子进水了,三文钱一葫芦酒,接济要饭的呢?真读书读傻了?”
书生偷偷藏起银锭子,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见状,妇人更气了,恨铁不成钢,“你腿瘸了,以后考得功名,也是举步维艰,别再一副读书人的傲气模样,给谁看啊?未婚妻都被俞家大公子抢走了,傲气个什么劲儿啊?务实些,人生啊,铜臭味远多于书卷味。”
“大嫂说得是。”
妇人翻个白眼,走进屋子又继续责骂自己男人去了。
两兄弟都是闷葫芦,只是名叫崔济的书生更沉闷些。
济,四声,寓意成就功业,是崔家夫妻对小儿子的美好祝愿,可崔济觉着自己完不成已故爹娘的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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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容与回到伯府,夹着谢礼从马厩出来,迎面遇见一大一小两个话痨子。
老将闻着酒味找来,斜一眼青年腰间的酒葫芦,苍蝇搓腿道:“有好东西。”
齐容与失笑,将酒葫芦抛给他,“狗鼻子啊。”
酒瘾上头,老将急不可待,“葫芦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对嘴儿喝了。”
“你留着吧。”
齐容与夹着谢礼越过他们,却被小童拦下。
“府里今儿收到夫人寄来的细软,都被我放在少将军的房间里了。”小童闻着酒香,奈何年纪尚小,公子不准他饮酒,“夫人还让信差捎了句话,说细软里有几匹难得的浮光锦,是留给儿媳妇的,让少将军尽快相看合适的姑娘。”
齐容与捏了捏鼻骨,“醉了醉了。”
“一提婚事,公子就扯东扯西。”小童摆出看破也要说破的架势,鼻孔朝天,牛气哄哄的,“我让信差捎了回话,说少将军注定是光棍子,根本娶不到媳妇,急不得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夫人就会提刀杀来皇城。”
品酒的老将嘿笑一声,“瞧他牛气的。”
齐容与像拔萝卜似的将小童提溜起来,抡臂一丢,掸了掸指腹,大步离开马厩,等回到卧房,看着满桌子堆放的罗绮绸缎,一眼锁定在犹如月光流动的浮光锦上。
千金难求,并不夸张。
他抚着“月光”,折服于织工们巧夺天工的手艺。
稍后,他郑重打开谢礼的盒子,取出里面的护心镜。
为将者,上阵杀敌,当仁不让,在兵刃相交中,一块小小的护心镜或许能起到保命的作用。
黎昭将此作为谢礼送给他,是为了祝福他平平安安吧。
齐容与拿起护心镜放在烛火下仔细打量,突然想到什么,扯过一段浮光锦盖在护心镜上。
心镜如月,锦如光,月光相映,皎洁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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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烟雨蒙蒙,浓云缕缕坠天边,没有一丝晨光。
黎昭受骆氏之邀,去往那边用膳,正遇前来给骆氏请安的黎杳。
与黎昭不同,黎杳是骆氏的亲孙女,每日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骆氏有意缓和她们的关系,这才邀黎昭前来用早膳,备的饭菜也都是黎昭喜欢的,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黎杳气嘟嘟瞥眼,漂亮的脸蛋鼓成了小笼包,惹笑了黎昭。
“笑什么笑?”
“笑你。”
“我哪里好笑?”
黎昭隔空指了指她的嘴角,“有米粒。”
黎杳蹭了蹭,发现被黎昭所骗,登时胀红了脸,“有意思吗?”
“挺有意思的。”
黎杳发觉,近来嫡姐对她的态度变了,诡异的和善。嫡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次都不分青红皂白偏心黎蓓,对她没有好颜色。
吃错药了不成?
骆氏趁热打铁,“今晚临街赵家搭戏台,请我过去,你们没事忙的话,也去凑凑热闹。听说请了俞家班的台柱子小翠丽。”
俞家班......黎昭若有所思,太后是出了名的爱听戏,娘家便兑了一家戏班,取名俞家班,台柱子小翠丽也对得上。
想起俞家兄妹的嘴脸,黎昭觉得扫兴,“我今晚有约,不去凑热闹了。”
嫡姑娘的事,庶出一脉不可乱打听,这是府中规矩,骆氏没勉强,笑着聊起小翠丽的风月事。
“听说生得美艳动人,嗓子如黄鹂,早早被一户人家定下了,却遭俞府大公子截胡。”
看两个姑娘都有兴趣,骆氏继续道:“小翠丽的未婚夫是个书生,也是个硬骨头,拒绝了俞府大公子的百两补偿,非要去俞府讨公道,被俞府扈从打断了腿,幸得国子监祭酒邱先生路过,将人救下。”
黎杳咽下一个小麻团,有点噎得慌,喝口水,拍拍胸脯,“那小翠丽呢?”
“自然是跟了俞府大公子。”骆氏唏嘘,“是个朝三暮四的,认钱不认人,只是可怜了那书生。”
黎杳忿忿,狗男女。
黎昭早已听过这些风声,没有黎杳反应剧烈,不过那位国子监祭酒邱先生可大有来头,是萧承三顾茅庐请出山的大儒。黎昭隐约觉着,这件事会有后续。
傍晚小雨,淅淅沥沥,久久不歇。
一把油纸伞,撑在女子上方。
雨润伞面,雨珠成线,滴落在单手背后的男子肩头。
黎昭推了伞柄几次,想要均分纸伞,却被齐容与一次次拒绝。
约定相会的路上,女子带伞,男子没带,才会有此刻情形。
风餐露宿久了,并不在意一点毛毛细雨,齐容与甚至想要黎昭单独撑伞,可黎昭不依。
“你再这样。”又一次将伞柄推向齐容与,黎昭站定在青石板路上,仰头嗔道,“咱们一起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