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取。”
黎昭恶狠狠扯下椸架上的青衫,掷向男人的脸,也不管他是不是九五至尊。
被衣衫甩了一下脸,萧承偏头闭眼,倒也没有因此动怒。
那张苍白的俊脸泛起淡笑,落在黎昭眼中甚觉诡异。
中邪了?
“臣女可以出宫了吗?”
“不能。”萧承慢条斯理披上青衫,丢给黎昭一根碧玉竹节簪,也不说是送还是赐,默默无声任黎昭猜测。
黎昭懒得猜,手腕一转,将簪子丢在龙床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宫里宫外都是侍卫,她硬闯不得,只能耗在这里等待天明,但也不会任由某人拿捏。
“家公替陛下南巡视察,顶着被暗算的风险,也要维系地方安稳,陛下作为君王,不体恤老臣辛苦,还要夜里折腾他的家人,良心可安?”
面对质问,萧承苍白的脸色不见动容,“南巡是侯爷主动请缨的,朕有意安排别人,被他强行拒绝,无非是担忧地方总兵收买钦差,混淆视听,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待发展成一方隐患,直逼朝廷,朝廷还要调兵镇压,以致自相残杀,损兵折将,拖累他对大笺的报复计划。”
“祖父南巡的确含了私心,但私心之外,更多的是要稳住萧氏江山!陛下狭隘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侯爷凡事亲力亲为,无非是疑心太重,到底是谁狭隘?”
黎昭本打算噎他两句,却被反将一军,无话可说。祖父自挟两代天子以令诸侯,疑心愈发的重,不信任朝野中的任何人,就连这次南巡,也是未雨绸缪,事先安排了大量后手,以防天子趁机挑拨十二将率,夺回大都督府的兵权。
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排除添补空位的齐容与不谈,其余十二将率已达到权力巅峰,想要更上一层楼,是要取代祖父的,可大都督一职只有一个,十二相争,必引起血雨腥风。
萧承绝不会贸然挑拨十二将率的关系,造成皇城兵力两败俱伤,让大笺渔翁得利。
他习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
黎昭静默,不愿去想复杂的朝政,她只想劝祖父主动放弃兵权,隐姓埋名。
萧承虽嘴上乘了上风,但看黎昭吃瘪,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本意是打算缓和关系的。
“朕有些口渴,替朕拿杯水来。”许是觉得语气不够温和,他附加了句,“可好?”
黎昭走到放有茶壶、温盘的桌前落座,“不好。”
外殿宫女、宦官随时待命,作何一再使唤她?
萧承没再提口渴,靠在床柱上,不知在想什么。
漏刻嘀嗒嘀嗒记录着时辰,寝殿静悄悄,落针可闻,相顾无言的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不觉,烛火灭,破晓至,官员们陆续抵达宫城下马石前,三五聚集,相谈甚欢,等待入宫。
萧承从混沌中睁开眼,见黎昭歪倚着脑袋睡着了,他掀开被子走过去,弯腰打量她的睡颜。
睡着的人儿不再牙尖嘴利,恬静乖巧。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气息相交的一刹,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规律。
可下一瞬,他就直起腰,转身背过手。
黎昭感受到陌生呼气拂面,本能惊醒,还未清晰的视线里掠过一道模糊人影,待彻底清醒,那人已经迈开步子走远。
“崔济,送黎姑娘回府。”
黎昭有些头疼,迷迷糊糊看着一道清癯身影走过来,陌生面孔,耷肩垂首。
可黎昭听过这个名字,崔济。
崔济停在距离黎昭三步之外,恭敬道:“黎姑娘,草民送您出宫。”
草民,宫里有自称草民的内侍?
黎昭仔细打量他,心中有了答案,他就是崔家酒铺的落魄书生。
他与萧承之间有一位引荐人——国子监祭酒邱岚。
邱岚在萧承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就看崔济是否能抓住机会往上爬了。
此刻看来,是抓住了。
不再鼻青脸肿的书生,一侧颧骨仍有淤青,但已消肿,不掩俊秀面容。他低垂着眼,虽竭力维系淡然,但黎昭察觉到他的生疏局促。
从不为难旁人的少女站起身,朝那人敷衍地欠欠身,“臣女告退。”
说着,头重脚轻地向外走去,像被困的野鸟急不可待脱离金丝笼,直到她留意到步履蹒跚的崔济,才放慢了步子。
可当她雀跃地跨出殿门时,却瞧见了不知何时等候在殿外的齐容与。
还未放亮的天色,晓色微弱,年轻武将一袭绯色官袍,与平日素雅的衣衫相比,多了昳丽色彩。
大赟皇城,文武朝臣,四品以上皆绯袍,黎昭注意到他身前正三品的补子,十九岁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前途无量。
两人在晨风中对视,在百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无声擦肩,一个向殿外走去,一个被召入殿中。
黎昭于风中回眸,恰好男子也看了过来。
寝殿之内,萧承没有更换龙袍,只简单梳洗,坐在外殿桌前用膳。
齐容与走过去躬身施礼,先前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召他入内廷,此刻已了然。
黎昭从燕寝走出去,一夜停留,孤男寡女,很难不引人遐想。
“爱卿一起用膳吧。”
“末将从命。”
君臣安静用膳,君不提,臣不语,却都心知肚明。
另一边,崔济送黎昭出宫时,换了一条路线,途经一座只有圣驾能通行的小门。
黎昭挑帘看向脚步不便的书生,刚要询问他的用意,忽然意识到什么,拧起秀气的眉。
能成为御前宫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话少,守口如瓶,可御前宫人不敢多嘴,不代表朝臣们不敢。萧承命人送她从小门离开,是为了避人耳目,保她清誉。
但为何单单没有避开齐容与?
黎昭越想越气,偏偏身子骨酸疼难耐,气力也大不如昨日,是一夜未眠消耗精力所致,还是感染了伤寒?
按了按发胀的额头,她趴在轿窗上,询问起书生的腿,“可寻医问诊过?”
崔济显然没料到黎昭会关心他的状况,微微错愕,轻声回道:“小生无碍,多谢黎姑娘关心。”
“骨折尚且能够医治,别等留下病根,还是尽早就医。不如你随我回府,让侍医瞧瞧。”
“小生还要回去复命,就不去贵府叨扰了。”
黎昭是觉得俞骋仗势欺人,替崔济不值,才会多嘴管闲事,既然当事人不急,她没必要一再苦口婆心,但临别前,还是递上一枚腰牌,是黎淙的信物,可无限制地出入太医院。
崔济躬身道谢,不善言辞的书生,几分局促凝在脸上。
初入宫阙,还不能很好收放情绪啊,黎昭学齐容与,转身之际潇洒摆手。
与之道别。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就当行善事了。
谁让这书生清癯倔强,容易让人产生怜悯之心。
崔济回到燕寝复命时,齐容与已离开。
上朝尚早,萧承接过曹顺递上的汤药,轻轻吹拂,仪态优雅,如饮香茗,“往后一段时日,你可自由出入宫廷,不算内侍,也不再算寻常百姓,你要做的事,简单也棘手。”
“但凭陛下吩咐。”
崔济欲跪,被萧承扶了一下手臂。
“免了吧,腿脚不灵,尽快医治。”萧承喝下汤药,靠在软榻上,微微病态,“朕要你时常接近黎昭,取得她的信任,与她结交,如同齐容与,但不能滋生感情。”
崔济和齐容与有过一面之缘,对此人印象极好,心想难怪黎姑娘和齐小将军能成为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不解圣意,却不能忤逆,但结交黎昭,目前来看,是一件荣幸事。
等崔济也离开,萧承盯着他的背影,又看向落地镜中的自己,同样一袭青衫,除了脸和气韵,哪哪儿都像。
重整棋局、打破揉碎、重新开始......
他颇为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某个姑娘修复关系。
或许,道阻且长。
这日过后,内廷传出消息,有人代替了曹柒的位置,成为御前内侍,却非阉奴,而是一名落魄书生,听说是邱岚先生举荐的,而天子从不会拒绝邱岚先生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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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受伤寒侵袭,黎昭裹着厚厚的毯子,蔫巴巴躺在美人榻上,一双脚搭在汤婆子上。
伤寒之下,阴阳失调,黎昭开始畏寒,身体不停发抖。
“这茬伤寒真重啊。”陪在一旁的迎香捂了捂黎昭的额头,重重叹口气,侯爷刚离开,小姐就病了,若让侯爷知道,很可能连夜折返回来探望孙女。
多亏小姐事先有了预判,已吩咐府中人,以后的家书都要报喜不报忧,以免侯爷挂心。
这对爷孙,是真正为彼此考虑的。
迎香拧了一条凉帕子,搭在黎昭额头,想哼个小曲哄她入睡,却听窗外传来“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后窗上。
迎香跑过去推开窗,见灯火微弱的后墙上站着个大高个,她瞠圆眼睛,惊讶道:“是小九爷。”
话刚落,她就闻到一股清香自身后传来,待转过身,黎昭已站在窗前了。
“诶呀!小姐怎么不穿鞋子?”
“迎香,请小九爷入客堂。”
迎香愣了愣,先拿过鞋子,刚要弯腰为黎昭穿上,却听黎昭催促道:“快去。”
“哦、哦。”
黎昭趿上绣鞋,在蔼蔼夜色中目视那道身影跳下墙头,几个健步跃上二楼后窗,脚踩青砖凹凸的缝隙,单手扶住窗框,就那么与黎昭隔窗相见。
站在楼下的迎香叉了叉腰,她本是按着小姐的吩咐请小九爷去客堂的,哪承想,这位大爷不走寻常路啊。
可伫立窗前的小姐,好像很习惯这样的见面方式。
迎香摇摇头,不准门侍和护院多嘴。
自齐容与出现,黎昭眼底就染了笑,知他不愿闹出动静才悄然夜访的,一点儿没觉得唐突,反而已经习惯,“你怎么来了?”
齐容与用另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后腰,从腰带上扯下一个药袋子,“清早那会儿,见你气色差,想着是不是染了伤寒。”
将药袋子递给黎昭,他继续解释道:“这是北边关特有的伤寒药,从孩童到老人,都会服用,我按配方在医馆抓的,里面附了医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