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闺房,与迎面走来的黎蓓擦肩,谁也没有搭理谁。
自那日,黎昭在酒楼设局,母亲以泪洗面,动了胎气,父亲焦头烂额,左右为难。黎蓓看在眼里,虽埋怨黎昭,但碍于黎昭嫡女的身份,不敢太过造次。
至于能否忍下这口气,人心隔肚皮,谁又揣度得出。
可黎昭不打算就此罢手,她的手里还握有其余把柄。
黎昭走出后院大门,见书生站在老树旁,不由失笑,“又带药酒了?”
上几回送来的还堆积在府中呢。
青衫将酒递给黎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哑了嗓子吗?黎昭热心道:“是染了伤寒吗?我这儿还有齐容与送的特效药方呢,一会儿拿给你。”
闻言,青衫压低眉宇,眸光不善。
第30章
听过黎昭的话, 青衫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黎昭也不强求,笑着问道:“还有其他事吗?没事的话, 我要赶去南郊了。”
青衫用眼神询问她要去南郊做什么。
黎昭没有回答,盯着他那双浅棕色的眸子, 像是在说他们没熟到需要告知行程的份儿。
可就是这份拉开距离的疏离, 让青衫压低的眉宇缓缓平展平整。
“顺路吗,捎你一段?”黎昭客气问道。
青衫点点头, 随黎昭坐上侯府的马车。
马车在人潮涌动的街市上缓缓驶行。
一对不太相熟的男女静默对坐,黎昭趴在窗前望着汇流成线的景与人,对面的青衫盯着她的背影。
少女今日身穿一件纨素白裙, 外搭烟雾轻绡, 比印象中那个喜欢穿鲜艳衣裙的小丫头多了轻盈与清丽。
人的心态变了,着装也会改变吗?
青衫愈发不熟悉这个默不作声的少女,活泼雀跃在她身上一点点流逝着,人太过安静。
倏然, 少女叫停车夫,挑帘指向街边一家点心铺子, “那家的茉莉花饼不错, 你能帮我去买一些吗?”
日光熹微, 照在她回眸的侧脸上,别样隽永。
黑白分明的瞳仁在弯弯眼睫中微凝, 凝在对面书生的身上,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青衫被眼前曼妙的画面吸引视线,半晌, 步下马车,一瘸一拐走向铺子, 心头舒缓轻松。
原来,她私下里与人是这样相处的。
原来,她只对他收起了温和。
这也是他大费周章假扮崔济的缘由,并非以一重分身与黎昭重新相识、相知,而是想要通过崔济的视角了解黎昭,再以真实的身份去调整自身心态,去迎合黎昭的习惯与喜好。
以前的他,不愿意花心思了解黎昭,待黎昭封心锁欲,又苦于没有了解她的突破口,只能另辟蹊径,以另一重身份试着靠近。
不过,说另辟蹊径太过牵强,应该是旁门左道,缺少坦诚。
青衫自嘲地想。
走到排着长队的店铺前,第一次为姑娘买点心的男子回头看向停靠在街道对面的马车,没有在马车的窗口瞧见黎昭的脸。
车帘垂落,遮住了车内的光景。
他转回头,高挑的身量在长队里很是显眼,他耐性等待着,待排到队伍最前头,淡笑着递出银两,“打包一份茉莉花饼。”
售卖的小贩摇摇脑袋,“抱歉啊,这个季节,茉莉花还没开呢,要等到盛夏了。”
青衫恍然,他知茉莉是盛夏的产物,却忽略了这一点,只因从不在饮食上花心思。
身后传来食客的催促声,眼前是少女对茉莉花饼殷切的渴望,他默默退到一旁,陷入为难。
可当他一瘸一拐走向对面时,那辆载有黎昭的马车竟不知所踪。
风和日丽,青石板路上没有留下车辙的痕迹。
青衫呆呆站在人流不息的长街上,心里空落落的。
行驶的马车上,黎昭独自静坐,脸上不再有温和的笑意,转为薄凉。
崔济生长在市井,怎会不知初春不售茉莉花饼。
再有,崔济的瞳仁偏深偏小,任浅色瞳眸的萧承本事再大,也复刻不了。
旁人或许识别不出他的伪装,但自三岁起就陪伴在他身边的黎昭,怎会识别不出。
当黎昭注意到那双浅棕色的凤眼,就产生了怀疑,再一试探,了然于心。
那双眼,随着年纪递增,会愈发狭长如刀,她太过熟悉,本能排斥。
前世相识二十一载,今生十三载,整整三十四载,她比曹顺还要熟悉萧承,怎可能认错。
马车驶出城门,驶入人流稀少的地带,开始加速奔驰,直至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
春意盎然,春风和畅,春阳绚烂,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到处是花花搭搭的植被。
黎昭跳下马车,精美的绣鞋陷入刚刚洒过水的泥泞土壤。
出师不利。
黎昭失笑,抬头时,刚好与一人对上视线。
卷着裤腿的齐容与从一群弯腰替百姓做农活的将士中走出,单手搭腰,另一只手扛起锄头,闲庭信步般来到黎昭面前,小腿上满是泥泞,脸上也沾了泥土,他浑然不觉,故作不相识地问:“这是哪里飞来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此情此景,广袤天地,这话并非油嘴滑舌,更像熟人间的调侃。
多日不见,那点说不清的暧昧散去许多,黎昭从腰间摘下一只圆润的酒葫芦,在他眼前晃了晃。
齐容与眉开眼笑,将锄头插在地上,朝她伸出手,“恩不言谢,过会儿请你去农家院好吃好喝一顿。”
替百姓干农活,是齐容与和伯府老伙计们自发的行为,既然承诺了,就要有始有终,他系好酒葫芦,回到田里继续播种。
随后,一小拨人来到一方鱼塘,替一户人家的老两口捉鱼,两位老人要趁着日落前进城卖掉鱼。
鱼塘多是草鱼、青鱼、鲫子、黄颡,怕黎昭等在鱼塘边无聊,齐容与徒手抓住一条鲫子递过去,“帮我放进竹篓里。”
竹篓就在岸边,不少将士在鱼塘中直接“投篮”,哪需要再传递一手。
可黎昭还是接了过去,伸直手臂,鱼头朝下,鱼尾朝上,快速跑向竹篓。
鲫子剧烈挣扎,摇摆鱼尾,荡起水珠,溅在黎昭的脸上。
啪叽。
鲫子落在地上,弹回鱼塘。
黎昭立即蹲下,双手插入水里,重新抓起不停摆尾的鲫子,被甩了一脸的水。
她不自觉笑出声,在璀璨的日光下烂漫无忧。
老将和小童相继直起腰,看着鱼塘边的少女,对视一眼,这样的黎姑娘,比上一次见到开朗不少。
老将偷个懒,趟水走到一棵树下,点燃烟锅,懒懒吐出几个烟圈,“心有桃花源,处处云水间啊。”
小童走过来,靠在他身边,“啥意思?”
老将耸肩笑,“吃了肚里墨水少的亏吧。”
小童气嘟嘟走开,北边关培养出好些儒将,将他这个书童衬得黯然失色,好气啊!他走到黎昭身边,陪她站在竹篓旁,狐假虎威指挥其余人抓鱼。
“抓那条大的。”
“笨的啊,鱼从你腿边游过去了,摆明了没把你放在眼里。”
“唉,那个叫齐容与的,帮他抓一下啊。”
黎昭看向手舞足蹈的小童,抬手按住他的肩,温声道:“你歇歇。”
小童立马安静下来,从未有过的乖顺。他掏出弹弓,开始隔水射鱼,不声不响的,射中好些条,然后扭头看向黎昭,看黎昭竖起拇指,他咧嘴笑了,安静地摇头晃脑。
可过于自鸣得意之下,弄巧成拙,再射出的弹丸偏移了线路,射向对岸柳树上的......蜂窝。
当嗡嗡的蜂群袭来时,众人骂骂咧咧,或是闭息躲进水里,或是上岸疯狂奔跑,黎昭被齐容与扯上背,穿梭在一爿爿田地间,亦如那晚穿梭在俞府附近的巷陌中。
黎昭扭头看去,见小童鱼儿似的跳进鱼塘,好气又好笑,扭回头捂住齐容与的耳朵。
“嗯?”奔跑中的青年露出不解。
黎昭小声解释道:“听说蜇了耳朵特别疼。”
青年提提唇角,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觉跑向山洼里,找了个凹进去的山壁躲避,来不及做任何解释,他当着黎昭的面宽衣解带,用外衫将黎昭罩住,护在怀里。
两人背靠山壁凹陷处,等待蜂群散去。
也不知蜂群是否盯上了他们。
许久之后,确认解除危机,齐容与松开黎昭,背过身穿好衣衫。
黎昭看向他赤裸的双脚和泥干的小腿,递出帕子,“擦擦吧。”
齐容与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泥土。
那帕子被他攥在手心。
黎昭笑道:“我是让你擦擦腿和脚。”
“哪舍得。”话落就意识到自己失言的青年话锋一转,“绢帕啊,名贵着呢。”
黎昭没计较,慢慢下蹲,双臂环膝。
齐容与将帕子收好,盘腿坐在一侧。
临近晌午,山洼外的农户炊烟袅袅,两人却望着翠微山色,谁也没打算立即折返回去。
想起蜂群,黎昭笑道:“忽然想看成群的流萤了。”
可惜这个时节很少能见到。
齐容与问道:“为何想看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