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容与没有装傻,“黎昭不会主动伤人,末将信她有苦衷。”
“有苦衷就要伤人?”
“那末将斗胆试问陛下,报仇雪恨是贬义吗?”
万一他们有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呢。
萧承猛地抬眼,怔怔然咀嚼着齐容与的问话,须臾犀利消散,摆摆手将人屏退。
他躺在大殿的如意榻上,疲惫合眸。
混沌中,又梦见了中年的自己,去往司礼监探望年迈卧床的曹顺。
探望那个陪伴他最久的老近侍。
曹顺苍老至极,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问了他一个问题。
“陛下今生可有遗憾事?”
他坐在床边静默良久,缓缓道:“朕最后悔的事,是那时没有保黎淙,以致与黎昭没了修复的可能。”
曹顺叹道:“陛下当年若是保下黎淙......”
萧承从梦境中醒来,不知老宦官说了什么,耳畔只反复着一句话。
“保黎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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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里离开,齐容与没有返回大都督府,马不停蹄赶往屠远侯府,却被黎杳告知,黎昭入宫后就没有回来过。
“姐姐会去哪里?”
齐容与思忖片晌,想到什么,旋身跨马,一骑绝尘。
晚霞在如屏的薄云上绘出朵朵红晕,像极了少女酡醉的脸颊,而少女何时会面露羞赧?
多半是面对心上人时。
薄云之下,黑马绯衣御风踏燕,奔向江边。
快到江边时,齐容与勒住缰绳,眺望波光粼粼的江面、杨柳依依的江畔,没有看到那人身影,他摩挲着缰绳,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然而,在一排水鸟迎霞齐飞时,他目光所及处,江面长桥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身影轻盈也清瘦,被晚风包裹,晚霞化为她臂弯艳色披帛,在酒黄的天色中,很是打眼。
齐容与跳下马匹,快步走向长桥,步子越来越快,健步如飞。
去见喜欢的人,当然要用跑的!
如雄狮奔驰在草原、如游隼掠过江面,一袭绯衣,衣料淅索,猎猎飞扬,在落日的一刹那、在少女转头的一瞬间,伸出手臂,用力将人揽进怀里。
两人因着冲劲儿,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却是同“频”步调。
黎昭来不及反应,呆愣愣的,感受到男子温热干燥的胸膛内,心跳怦怦作响。
在被人冠以恶名时,岁月教会我们要轻描淡写,要自我消愁,可身边若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还非要时刻坚强吗?
至少黎昭装不下去了,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不是因重生变得坚强,而是必须坚强。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轰然破碎,她闷头在男子的怀里,默默流泪。
以他的衣襟为帕。
齐容与拥紧浑身透着凉气的少女,大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没有问她刺激佟氏的缘由,只是抱着她,无声陪伴。
日暮渐渐黑沉,岸边亮起盏盏灯,照亮了长桥之上。
黎昭靠在齐容与的胸膛,闷声问道:“别人口中歹毒的我,你还要继续喜欢吗?”
齐容与笑笑,“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别人口中的你,明明已经很委屈了,就不要再若无其事地自嘲了。”
“你怎知我委屈,而不是装委屈?”
齐容与稍稍拉开距离,用带茧的指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因为我认识的黎昭,是个很好的姑娘。”
看着他的朗目疏眉,黎昭心里被激起的浮躁慢慢沉淀,她破涕为笑,睫上还挂着晶莹泪花,“几时了?”
“看样子,戌时过半了。”
“那错过戌时二刻的惊喜了。”黎昭妙目流转,故作遗憾,“是黎杳为我准备的惊喜,可惜看不到了。”
提到这事,齐容与退后半步,弯腰盯着黎昭的眼睛,“属于你的惊喜,再怎样都不会错过,好事多磨,迟迟来,慢慢享。”
两人沿着长桥漫步吹风,黎昭暂忘世俗中的烦心事,恢复了鲜活的笑颜,直到步下桥头。
重回世俗,少女微僵着脸,故作轻松道:“咱们回去吧。”
可没等她走出几步,不远处的江畔,陡然炸开一团火花,花绽夜色里,璀璨如星雨。
黎昭望着一簇簇绽放的火花,意识到这是自己错过的惊喜。
齐容与扬起笑,拍拍黎昭的肩,大步跑向那边,脱去外衣,加入打铁花的行列。
铁花飞舞,美不胜收,比流萤的尾光还要烨然,吸引路人伫足观赏。
黎昭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漆黑的瞳仁映出铁花,更映出打铁花的青年。
她戏说想要璀璨触手可及,被他具象化了。
峰回路转,在遭遇六月送寒的一群人后,又遇到愿意为她三冬生暖的那个人。
又是何其幸运。
她心头的阴霾,在绚丽盛景前,骤然消散。
第32章
江畔熠熠璀璨, 让伫足观赏的人们觉得迢迢星汉不再遥不可及。
人们面露笑靥,为一瞬间的焕赫。
待火花全部消散,绚丽落幕, 前一刻还满眼欣喜的人们,忽觉心口空空的。
刹那绽放, 刹那空落, 美好似乎总是短暂的。
可黎昭仍然嘴角带笑,空中的火花消失了, 眼前人犹在。
一个可以为你带来惊喜的人,才是最该珍惜的宝藏。
齐容与拍拍与他一同打铁花的两名家臣,拿起绯色官袍穿在身上, 朝黎昭走来。
十九岁的年纪, 成熟稳重又率性豁达,这样的性子难能可贵。
黎昭打心里羡慕。
一场华丽收尾,青年没有邀功,只问她:“饿不饿?”
黎昭点点头, “我想吃顿好的。”
两人去往附近一家饭馆,点了一桌子饭菜,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麻辣四溢的牛杂锅, 还有老板亲酿的状元红。
动筷前, 齐容与先饮了一盅酒,朝老板竖起拇指。
老板一高兴, 额外送了他们一小坛梨花白。
黎昭被梨花白的味道吸引,悄悄给自己满上,今日心境大起大落, 深感疲惫,她很想买醉一场, 不问世间俗事。
身边有齐容与,她不会担心酒后失态亦或被人盯上。
酒水入盅的声响宛如清泉激石,喤喤盈耳,隐隐带有舒缓安宁之感。
黎昭学祖父仰头灌酒,被酒水呛得咳了起来,惹笑了对面的人。
“不许笑我。”
齐容与抿唇,看她一盅又一盅地饮酒,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挡在她的酒盅上方,“再喝醉了。”
“我想醉。”
“这么信任我?”
黎昭轻轻拿开他的手,又给自己满上,酒气未上头,倔劲儿先上头,一口饮尽,辣得皱起俏脸。
娇憨憨的模样,让齐容与无奈又怜惜。他为自己倒上状元红,与她碰了碰,“我第一次买醉,是在我爹纳第七房妾的那晚,那女子穿翠绿小袄,高高兴兴地进了门。后来,我爹再纳妾,我不再买醉,换那女子买醉了。再后来,买醉的妾室越来越多,她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眸光一个比一个黯淡。”
黎昭抱着酒坛歪倚在桌边,长睫卷翘,懒懒眨着,“大户人家,很少有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祖父那么喜欢祖母,还不是纳了骆夫人为妾。男人都靠不住。”
被一竿子否定的齐容与觉得自己很冤,使劲儿拍拍肩头,“靠得住。”
黎昭丢开酒盅,握住坛口直接灌酒,漂亮的眉眼因酒气蔓延开红晕,眼尾纤长妩媚,她没理对面的人,拿起筷子夹菜,闷头吃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披散的长发来回飘荡。
齐容与走过去,坐在她的长椅上,解开缠绕在腕子上的飘带,替她绑起头发,系了一个还算精致的蝴蝶结。
这飘带还是两人上次在画舫上吃辣锅时的那条,被他珍藏,当作类似荷包、玉佩的佩饰,缠绕在腕子上。
黎昭扭头看他,脸颊红云朵朵,酡醉的模样奶凶奶凶的,“你绑紧了。”
“是吗?”第一次给姑娘家绑头发的青年实在手法生疏,他解开飘带,细想了想,将她散落的长发分成三股,编成麻花辫,在发尾系上蝴蝶结,“这回呢?”
黎昭点点头,继续夹菜,看样子是满意了,可握筷的手不停颤动,醉意蔓延至全身。
更阑人静,小店里没有其他食客,齐容与扔给老板一锭银子,延缓了小店打烊的时辰。
得了银子,老板喜笑颜开,合上店门,独自去了后堂,将整个客堂留给了他们。
灯火荧荧的小店静谧无声,齐容与单手撑着脑袋,侧看少女用饭。
黎昭吃得肚儿撑,放下筷子,醉醺醺道:“我呢,没什么大的夙愿,只想护住家人,做他们的支撑。”
她也拍拍自己的肩头,“我也靠得住的。”
“嗯。”
“你靠靠。”
齐容与看向她搭着麻花辫的肩头,细长的眉眼含笑,“那不是趁人之危?”
黎昭使劲儿拍拍肩头,“让你靠,算哪门子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