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放下手中玉毛笔,懒散地掀起眼皮,冷漠道:“不知赵侍郎寻朕,所为何事?”
赵思有抬头看着上方的萧临,不卑不亢道:“陛下,臣来乃是为了突厥之事。这些时日,臣思来想去,虽然如今乃是征战突厥最佳时机,可连续战火,耗损我大邺民力兵力财力,并非上策。”
“哦,赵侍郎是想出何上策?”萧临不屑。
赵思有早已习惯了萧临的态度,也知他为何,只是低头暗自一笑,而后抬眸继续道:“陛下,如今突厥内乱,大可汗与叶护可汗争斗不断,与其亲自掺上一脚,不如加一把火。”
“何意?”
“不知陛下可对宇文嫣此人,有印象?”
“宇文家的人……你说的是前朝公主?”萧临看了他一眼,“此人似乎在前朝起便无甚存在感,只在印象中,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是,臣下去查了一番,前朝鼎盛之时,宇文嫣作为和亲公主,嫁去了突厥,而她嫁的人是当时的叶护可汗达达,自达达死后,便按照突厥习俗,又嫁给了达达的弟弟,吉勒,也是如今新的叶护可汗。”
萧临手指一紧,似乎已经明白了赵思有的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大邺无需发兵趁乱攻打突厥,而是发兵帮助吉勒夺权,与吉勒共同去打巴尔塔大可汗?”
“陛下英明。”赵思有笑了一声,“前朝覆灭后,宇文嫣便是失去了母族支持,不如让大邺做她的母族,只要陛下赐宇文嫣一个长公主封号,那吉勒方面的势力便尽数归于大邺。”
“而吉勒此人,虽然与大可汗争权,本性却胆小怕死,比起国家覆灭,他定然比巴尔塔大可汗更愿意对大邺俯首称臣。”
话音一落,萧临立刻叫来福禧,去将宇文太尉,以及尚书六部的人叫来。
众人虽速度快,可到达太极殿时,天色已暗。殿内烛光葳蕤晃动,在一个时辰的商议之后,决定由宇文太尉为大邺代表,先给在突厥的宇文嫣送信,并派出使者与吉勒可汗部落商议。
此番乃是以牵制,代替征讨,若是大军直接进击突厥,两个可汗或许会为护国而重新集结一起。可若是大邺支持吉勒叶护可汗,便无需担忧这样的问题。
而原本三十万征兵计划,此时变成了十万。
翌日早朝之上,在宣布诏令后,整个大邺都开始动员忙碌起来。民间对突厥早已心存不满多年,勇士皆纷纷应召参军。
而宇文太尉向宇文嫣发出信件后,很快便得到回复,愿意听从大邺指示,并告知自己已说服吉勒,接受大邺支援。
当一切稳定下来时,正好是冬末,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此时粮草充足,永济渠河道的冰也融化,运兵运粮都极为便捷,万事俱备,是征战最好的季节。
而萧临同时下诏,封宇文嫣为大邺长公主,赐封号政和。而吉勒亲派使臣前往大兴城朝见天子,并道出自己帐下共十五万大军,如今加上萧临备好的十万大军,与巴尔塔一战绰绰有余。
为彰显大邺国威,鼓舞士气,让吉勒部下真心臣服自己,萧临还是决定御驾亲征。
出征前一日,各路人马都在紧密准备计划,确认完毕后,整装待发。
傍晚,萧临召集大臣再次商议确认过征战事宜,宇文太尉与新任中书令监国等事宜后,他留下了赵思有。
萧临虽不喜他,即便心底不甘,可却不得不承认,赵思有是有才之人,对于有能力,为自己尽忠者,他一向大方。
他看向下方腰背挺直的人,道:“此次征讨突厥策略,你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可与朕直说。”
说到赏赐,其实赵思有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便是云夭。可是他摇摇头,将那让他伴有负罪的想法散去。云夭并不喜欢他,他知晓,也尊重。
“陛下,臣做这一切皆为大邺不求赏赐。其实……此次计策,最初并非臣所想出。”
“不是你想的,是谁?”萧临摩挲着手指,眼神渐渐暗了下去,心又再次乱跳起来,他猜到了。
赵思有道:“是云夭。”
第54章 “对不起。”
月色融融,屋外夜风骤起,发了芽的树枝在风下轻轻摆动。
萧临在玄武殿空旷下来后,一人走出主殿,往偏殿而去,在屋外徘徊,定定看向早已熄灯,安静漆黑的屋子。
其实这些时日,他睡不好时,便会过来看一眼。御驾亲征在即,他比往常都要忙碌,似乎也只有忙碌,才能让自己稍微平复些许。
倒是偶尔见到忙着在六局重建寿安宫事项的云夭,见她依旧笑靥如花,与四周宫女谈笑嬉戏,连耳垂上的玉耳铛都取了下来,好似厌恶极了他,同时也并未受那日争执所影响丝毫。
利用政和长公主宇文嫣的计策,没想到是她出的。
她不是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了么?怎还会私下里替他出谋划策?
萧临悄悄推开偏殿的门,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合上门后,又小心翼翼,一步步往床榻边走去。
屋内还点着炭火,发出一点点细碎的响动。很简洁的屋子,桌上一套白瓷茶具,熏炉中燃着淡香。
床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借着月光,他看到她正背对着床沿侧睡,身体的曲线似一座小山,膝盖蜷缩着,似乎睡得有些不安。乌黑的发丝散开,露出纤细而白皙的脖颈。
再走近后,她的耳垂空空荡荡,隐隐可见两个耳洞。
太空了,不好。
萧临想想,心痒难耐,还是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烛灯,又悄悄到她的妆奁前拉开。见她将他赏赐的金贵东西全收了起来,一个也没放出自己使用,他无奈叹息一声。
很快,他便翻出了曾经送她的玉耳铛。
一手抬着烛火,一手拿着那两只耳铛,又重新回到她床榻边坐下。
烛光太过微弱,他看得不是很清晰,便又凑近了几分,轻轻捏起她的耳垂,将手中一只耳铛慢悠悠戴了上去。
他动作太小,又怕将她弄醒,整个过程花了较久的时间。
正当他集中精力,将一只耳铛戴好,呼出一口气时,转眼竟发现她瞪着圆溜溜眼睛乜着他。月光下,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与惊恐。
气氛忽然凝固,刻漏的嘀嗒声在此时放大至极点。萧临心头一颤,差点儿又将案几上的烛台碰倒。
还好夜色深沉,看不清他红透的脸,他清咳了两声,往后挪了挪身子坐直,手里还攥着她另一只耳铛。
云夭还未从震惊中抽回神志,在她的认知中,萧临是一个睥睨天下的皇帝,怎会做出如此偷偷摸摸的举动。
半夜跑来给她戴耳铛,他在想什么!?
她深呼吸两口气,缓缓坐起身,拉了拉身上的被褥,又拢了拢头发,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被他眼神盯得浑身发毛。
“陛下……三更半夜来寻奴……是有何要事吩咐吗?”
萧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为何,今日便是想来,只是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
思索良久后,他才终于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朕明日就出征了,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哦。”云夭此刻觉得萧临脑子不好使。
她一直在负责寿安宫重建事项,萧临备军诸事轮不到她,况且如今早已天黑。
谁像他啊!不好好睡觉,做贼一样跑来给她戴耳铛!
要不是最近她不握着簪子睡觉了,怕是早已给他扎破,或许还真影响了明日行程。
萧临此刻也不知所措,有些懊恼,口吃起来,“你、你、你、不信我!”
云夭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一句话都不说,静静看着他。
萧临挠了挠头,泄了气,道:“我明日就要出征了,此行也不知多久能归,归来时怕已是我加冠,可你竟无半分不舍,就不怕我在战场出甚意外吗?”
萧临会出意外吗?
她知道的,肯定不会啊。
但云夭还是象征性地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奴恭祝陛下,尽早凯旋,战场刀剑无眼,定要万事小心。”
“你也太敷衍了!”萧临显然不满,这个该死的女人,果真丝毫不关心他安危。而后他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谁允许自称‘奴’了?给我换回去,不许这么卑微。”
“我以为……”云夭顿顿,“……我以为陛下一直想要我认清自己身份,陛下不满意吗?”
萧临哽住,心中烦躁得很。
当然不满意!
他是想过要她认清身份,可见她真是如此卑微后,他又开始心存不满,更加窝火,整日过得比王八还憋屈。
“朕那日虽留宿承香殿,可并无宠。”他闷着头皮解释。
云夭一怔,这是她没想到的,既无宠,为何留宿?既留宿,又为何与她解释?这与认清自己身份,又有何干系?
她愣愣地说了一声:“陛下此番,怕是会伤了婕妤的心。”
萧临见她这般不在意,又如此冷淡,心底更是失落,没有再做过多解释。
他其实知道她究竟在生何气,只是实在放不下脸面,而这死女人也不愿给他一个台阶下。
快速一瞥她一眼,他含含糊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云夭没有听清。
她蹙眉倾身向前,想要听得更加清晰些,“陛下刚才说了什么?”
萧临:“……”
云夭见他又不说话了,不解得看向他清澈的眸子。
他一直盯着她的眼尾,又看向已经被戴上一只耳铛的耳垂,一股极淡的桃花香扑面而来,咽了咽口水,一鼓作气道:“对不起!”
云夭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比刚才萧临给他戴耳铛还要震惊。
她竟然有生之年,能听到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她是在做梦?还是身处阎王殿?
“……你说什么?”
“你明明都听清了!”萧临不愿再说第二遍,若此时有日光,定能看见他涨红的脸,“你再瞪我!小心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云夭眨眨眼,收回视线,脑中那三个字还在不断来回循环。
她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萧临看着她不信的样子,深深叹息,一字一句,又清晰地说了一遍,“对不起。”
紧绷的心脏随着这三字脱口而出,终于放松下来。不知小册子上写的究竟有用否,可照着做了后,好似……也没那么难。
“哦。”云夭又立刻抬头看向他。
“就这?”
萧临有些气急败坏,心底还是不满,他生平第一次给人道歉,竟就得到一个“哦”字。
“就这。”云夭只是淡淡回复。
萧临看着小猫似的云夭,终于还是认输了,继续道:“那日,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又如此凶,还弄翻了你好的书案,定然吓到你了吧?”
云夭摇摇头,没说什么。
皇帝给自己道歉,她除了原谅,还能做甚?
“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萧临有些着急。
云夭看着他懊恼的模样,此时有些想笑,却硬生生憋住,只是低下头,让他看不清自己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