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你还活着……”
爆炸发生后,伴随着一片混乱和哭声,警察与医护人员匆忙赶到,而江九幺和阿道夫是被随后出现的里昂先生先一步带回去的。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女人,记起了她在同意他留在威兹曼家时提出的唯一期待。
——“那就麻烦先生帮我保护克罗蒂雅和阿道夫了。”
那是他答应过的事。
他一言不发地捂住了阿道夫的眼睛,将他扛到了肩膀上,并伸手将无知无觉的克罗蒂雅从地上拉起来。
随后,男人俯身脱下外套,牢牢盖在了帕翠莎的尸体上。
……
帕翠莎死了。
阿道夫活了下来,他在母亲的保护下毫发无伤,但内心的空洞从那天起便再也没有填满过。
三天后,警方下达了文理学院爆炸案的调查结果,在大量的认证下,通告行凶者是两名犹太男子。
柏林文理学院是全国有名的高级中学,在里面就读的学生都是在某领域有特长的孩子,其中不乏名门贵族和世家公子,被誉为科学家的摇篮。
那两个人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行凶,分明是有意为之,要将帝国宝贵的人才扼杀。
一时间全城,乃至全国人民的愤怒都被点燃了。
那些在反犹态度上仍有迟疑的人经过这件事后终于坚定地站在了希特勒的身边,成为纳粹的拥护者。
希特勒为文理学院爆炸案深表遗憾且斥责犹太人的卑劣,并以此为契机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的盛大演讲,所有的观众大声呼喊着德国就是希特勒,希特勒就是德国,这些声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咆哮,是发自山洞里的尖叫怪声。
几乎同一时间,德国又遭受一重大损失,兴登堡元帅去世了,他把人民丢弃在一场前途未卜的国内革命中。
至此,阿道夫·希特勒合法地成为了德国元首兼国防军最高司令,在独裁**的道路上几乎一路绿灯,横行无忌。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风波中,威兹曼家为帕翠莎低调举办了葬礼,费迪南德得了丧假回到了柏林,他已经三年没有归家了,再回来看到的却是妻子冰冷的尸体,男人仿佛一夜间老去了数岁。
希特勒派人带来了慰问,希望费迪南德能尽快走出哀痛,党与国、家仍需要他。
是的,费迪南德不能倒下,威兹曼家不能倒下。
帕翠莎的葬礼过后,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一天,没有见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子女,而等他再走出房门的时候,眼中的悲伤已经完全不见了,那是冰冷的、已毫无情感的目光。
费迪南德告诉江九幺他将前往参加元首召集的军事会议,同时默许了沃纳夫人将米克一家辞退的决定。
毫无疑问,这看似是一场迁怒,却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等费迪南德再回来时,他变得无比平静。
他对女儿说道:“克罗蒂雅,我想我已经看到了,德国的未来。”
江九幺看到了费迪南德的眼底闪动着某种狂热,像是潜伏在他身体里的一团火终于被点燃了一样。
江九幺颤抖了下,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第二天,费迪南德离家回归部队报道。
江九幺穿着全黑的丧服站在门口目送着父亲的离开,他仍旧挺直背脊,没有一次回头地向前走去。
她拽着衣角,回头看了眼空落落的大厅,生出一种悲凉。威兹曼家的下仆已被遣散大半,事实上仅剩下她与阿道夫两人的起居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候。
“阿道夫呢?”
“少爷还在自己的房里不肯出来。”
“他吃饭了吗?”
“……没有。”
江九幺深吸了口气,她走到了自己弟弟的卧室前敲响了门,但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Adi,我进来了。”
她这么说着开门走进了阿道夫的房间,但她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最后还是在床边被书本堆砌的小山中找到了他。
他正在纸上做着物理公式的推导,铅笔在他手上疯狂地舞动,没有一丝停歇,只允许大脑去思考眼前的难题。
“Adi,你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姐姐。”阿道夫头也没有抬得说道。
“那你多久没有睡觉了?”
“我已经睡过了。”
“如果你把一个半小时的停笔称作做睡眠的话,那你确实睡过了。”
“……”
江九幺摁住了阿道夫的手,阻止他继续写下冰冷的公式,从小便任由他任性的她第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够了!Adi!”
“……不、我不能停下。”
阿道夫的手颤抖着,从一开始的轻颤变为了剧烈的抖动,他不能停笔,一旦停下,他满脑子都是母亲死前的样子,还有在耳边响起的爆炸声,就连鲜血的温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疯狂挣脱开姐姐的手,继续要在纸张上写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不去想那些事。
“Adi,你是想把自己的身体弄垮吗?”
江九幺提亮了声音,她把桌上摆着的点心拿到了阿道夫面前,她逼迫他放下纸笔拿起食物。
“母亲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这话很残忍,但确实有用。
阿道夫怔了怔,他看着手里的食物,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啊,他得吃东西,这样才能对得起母亲为了救他丢了的性命。
阿道夫慢慢地抬起手,他试着把食物放进了嘴里,用牙齿用力咀嚼后咽下去,干涩的食道被食物撑大。
他得吃东西。
他必须得吃东西。
阿道夫向嘴里塞食物的手越来越快,一口没有完全咽下去,又是往嘴里塞了新的,他用力吞咽,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他对母亲的愧疚。
在长时间没有进食的情况下,他这样的吃法和速度,脾胃根本承受不了,很快就开始干呕,食道也出现了撕裂,血腥味从喉咙涌了上来。
但他的手仍然没有停下,不停往嘴里塞吃的东西,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
“够了!够了!Adi!”
江九幺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抱住了阿道夫,不再让他往嘴里机械式地填满食物,这样的动作让阿道夫回想起了那一天。
帕翠莎……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喊着他的名字忽然抱住了他,并将自己牢牢地护在了身下,然后是强烈的爆炸声,他那颠倒过来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血色。
“姐姐……姐姐……妈妈不在了……”
他如梦初醒,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泪水忽然从眼眶决堤,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被他压抑到了极致的悲伤尽数涌出。
“我……我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还有父亲,还有我。”
江九幺紧紧抱着阿道夫,抱着他小小的、不停颤抖的身体,任由他的泪水打湿她的脖颈。
“Adi,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保证。”
“……………………”
阿道夫一怔,他抬手回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终于跟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44章 <44 二战挽歌(八)
人需要学会接受现实。
江九幺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帕翠莎的去世完全改变了威兹曼家的气氛,如今已经没有人会一早为他们准备早餐,她便代替帕翠莎做起了这些事。
沃纳夫人提过很多次她可以代劳,但江九幺都拒绝了,她知道有些事是谁也代替不了的,但她愿意相信时光可以磨平一切伤痛。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威兹曼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那么四五个人在,克罗蒂雅和阿道夫姐弟俩,仍旧暂住威兹曼家的失忆人士里昂先生以及始终表示要与威兹曼家族共存亡的沃纳夫人。
这大概便是帕翠莎总说的他们要守望相助。
另一边,希特勒在独揽大权后迅速建立了德国各级的武装力量,他用了三个星期将十万人的陆军扩充两倍,同时增设9个兵团司令部、14个步兵师和7个机械化营。同时宣布威廉·格勒纳的军备计划重启,拨了3.24亿马克启用全国各地的兵工厂生产武器。
那之后的第二个月,威兹曼家收到了费迪南德·K·威兹曼已正式被调任至武装党卫军的电报。
“我庄严地向阿道夫·希特勒宣誓效忠。我向他以及我的长官宣誓效忠。阿道夫·希特勒:‘胜利万岁 !’”
她的父亲,费迪南德,那个曾不耻于希特勒的男人,最终走上了纳粹的道路,这是民族与时代的选择。
1935年德国通过了《纽伦堡法案》,此法案将“犹太人”作出定义。根据纽伦堡法案,凡有一个犹太裔祖父母以上的德国人都会被视为“犹太人”。纽伦堡法案还剥夺犹太人的德国国民权利。
在这样的形势下,在徳的犹太人近乎每天都在遭受痛苦与折磨,活得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卑微。
江九幺曾经试图寻找过米克婶婶他们一家,无论是诺诺还是提姆,他们可以说陪伴了她与阿道夫的整个童年,早已将他们视作亲人。
在她眼里,以人种来划分等级这种事,本身就极其愚蠢,她并不会因为帕翠莎的死就对犹太人本身产生敌意。
但他们早已搬离了旧居,几次打听都没有得到结果,她只能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听了临走前她对他们说的话,尽快离开德国前往美国避祸。
江九幺有时候也会懊恼,如果她在洛山念书的时候能再好好学下世界史,或许她还能做点什么,但事实上她只记得1939年德军入侵波兰才正式拉开了二战的帷幕,而在此前还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这次,她没有办法拯救世界,但仍有想保护的人存在,很多时候,人都是凭着某个信念坚持下来的。
她在帕翠莎墓前郑重地承诺,无论发生,都会替她保护阿道夫,她的弟弟。
费迪南德在全身心投入事业后已经好些年没有归家了,但仍委派亲信雇人守卫威兹曼家,但这种动乱的年代什么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所以当某个值班的男人借着醉酒摸进内宅的时候,他还没有找到门在哪里就被揍成了猪头丢出门外。据说动手的是个红发的亚裔男人,他们才知道威兹曼家不是只有一屋子的老弱妇孺。
于是第二天,受辱的男人召集了一伙人,借着犹太人行凶的名义准备冲入威兹曼家抢掠,而这次没有一个人全身而退,伤得最轻的人也断了三根肋骨。
至此,没有人再敢打威兹曼家的主意。
江九幺庆幸的是那个时候拦住了盛怒之下的里昂先生,不然那几个日耳曼人要是真死在了这里,以他的身份一定会被盖世太保盯上,那绝不是她可以解决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