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九幺拔高了声音,她整个人都为此气得发抖,对于阿道夫的这种做法,她无疑是感动的,但更多的是愤怒。
“可我只是害怕失去你!姐姐!”
阿道夫很快盖过了她的声音,而他在这么喊完之后反而变得语塞。
他露出悲切紧张的神情,在经历了母亲与父亲先后的离世,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目睹克罗蒂雅为了自己深陷困局。
因为在名为阿道夫·K·威兹曼的狭小世界里就只剩下克罗蒂雅·威兹曼一人了。
“……”
这是他们避而不谈的沉重话题,因为没人知道参加铀计划会遭遇什么,可能是实验中的意外,可能是同盟军的暗杀,也可能是纳粹忽然的迫害。
江九幺没有为此动摇,她看着阿道夫反倒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大声告诉他。
“Adi,这只是短暂的分别,别忘了,我可是答应过你的。”
“……”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阿道夫一愣,而后慢慢地低下了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被子,良久良久,才慢慢松开……
江九幺知道,她的弟弟不会再冲动了。
那晚,江九幺与阿道夫一同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就同他们小时候一样,窝在一起扯天扯地聊了很多很多。
比如克罗蒂雅总弹得七零八落的钢琴曲,比如阿道夫小时候尿过几次床,比如帕翠莎准备的美味早餐,比如费迪南德曾被他们抓掉过多少头发,比如沃纳夫人的戒尺打人可真疼,比如米克婶婶总会偷偷塞给他们饼干,比如诺诺常常会因为找不到她吓得直哭,比如远在国外的提姆是否过得安好……
夜深了。
江九幺轻柔地摸着阿道夫的头发,她看着他迷迷糊糊地就要阖上眼睛,这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准备资料,一定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
“姐姐,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姐姐,你要答应我,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冲动。”
“嗯。”
“姐姐,你要答应我,不能跟里昂先生发展出超友谊的关系,至少现在不能。”
“……”
她一愣,转而看向屋外隐约能瞧见的几缕香烟的烟气,她知道他还在那儿。
面对弟弟对自己的占有欲,她只当是小孩子的撒娇,还觉得好笑地点了点头。
“嗯。”
听到她的回答,阿道夫的表情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嘴角扬起,带着微笑沉沉地进入梦乡。
“晚安,姐姐。”
“晚安,Adi。”
*
1942年年末,江九幺在与弟弟阿道夫分别走上了不同的研究道路,而里昂先生作为第一打手留在了她的身边。
用阿道夫的话来说,虽然很不情愿,但铀计划远比石盘的研究更危险,只得将姐姐暂时托付给他——请注意,只是暂时。
于是时间匆匆而过,他们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地点忙着各自的研究,而这一分别便是两年,他们终于平安地等到了1944年。
前线已传来了消息,接近三百万同盟军士兵渡过英吉利海峡前往法国诺曼底,使得战略态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至于江九幺的现状,那就又要说回铀计划了。
之前已经说过了,自希特勒批准以后,德军的整个铀计划进程被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拖再拖。
先不说这几年他把这场战争的赌注完全压在了闪电战的身上,投入到研究大型火箭V1V2的经费远高于铀计划,同盟国那边更是从一开始就在阻挠他们的开发计划。
德军在占领挪威之后控制了莫维克尔化工厂,那是世界上唯一生产重水的地方,原本是要以此来加速计划。结果没过多久,英国就秘密派遣了突击小组入境,使得它一年内都无法成产出一滴重水。
另一方面,德军内部本身也问题多多。从希特勒上台实行反犹政策后,有大批的犹太科学家都失去了工作,被迫离开德国,使得铀计划的开发小组本身就缺少足够的科研人员。
而且某些配合生产研究用的原料公司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近年来,作为计划负责人的布雷格教授的核反应堆实验可以说是做一次失败一次,以为自己理论出现问题的他在几个月间头发都白了一半。
后来,江九幺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实验失败的原因或许是西门子公司在加工用于核试验的石墨时,往里面掺了杂质——当然,她并没有告诉布雷格教授这件事。
“布雷格教授,我想下个月可以请两周的假。”
江九幺在一次晚饭后向布雷格提出了休假的请求,她已经足足两年没有离开过这处研究基地了。
布雷格正需要点时间梳理理论公式,思考片刻后便同意了。
“嗯,你也该休息一下了,克罗蒂雅。”
“感谢您的理解。”
“打算去哪里?回柏林吗?”
江九幺摇了摇头,她拿起手边的资料说道:“不,我打算去德累斯顿。”
“德累斯顿?怎么会突然想去哪里?”
“因为我弟弟在那里。”
江九幺扬起嘴角展露笑颜,那是只有在提到自己弟弟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这让同桌的其他人才意识到,眼前这位聪明干练的女科学家今年才刚满二十六岁,是与他们远在家中的妹妹差不多的年纪。
“你的先生也会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我想我的弟弟也很想他。”
“总之,祝你假期愉快。”
“谢谢,我会尽快回来的。”
江九幺在打完招呼后笑着离桌,她得快点回去告诉她的先生,她的假期终于得到了批准。
可终于暂时摆脱掉那劳什子的原、子弹了!
第50章 <50 二战挽歌(十四)
德累斯顿,这个城市是德国文化的代言词,它位于德国东部,是仅次于首都柏林的第二大城市。它继承了阿贝丁系的宫廷都市,又接受了意大利的风土文化,由历史悠久的巴洛克风格建筑与石板地构成了街景。
一清早,伴随太阳的升起,昨晚大雨过后在空气中留下的湿意渐渐褪去,闹市街边的商铺纷纷开张,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在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容貌清丽,气质高雅,一头银色的卷发高高梳起,米色的长款风衣和皮质的高筒靴突显了她窈窕和身材和纤长的双腿。
只是与她轻熟女的外形不符的是,此刻走在街上的她正专心致志地踩着石板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塘,那神情姿态就好像个刚放学的小学生。
这样奇妙有趣的景象任谁走在街上都会投以关注的目光,毕竟好看的女人做什么事都是好看的。
有不少人准备上前搭讪,但这样的冲动在看到她身后的男人时就烟消云散。
那是个体格强健的东洋人,他面色不善,周边的气压也被他的心情带低,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物。他一直跟在那个年轻的日耳曼女人身后,沉默地看着她踩水塘玩儿,以防止兴奋过头的她忽然滑倒,而东西方的外貌差异在两人身上没有半点违和。
江九幺没有察觉到路人的注目,因为铀计划而多年被困在深山老林研究所的她已经好久没有上街走动了,哪怕是个小小的水塘都能让她玩儿上半天,直到她错误估量了一个水坑的深度激起了大片水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离自己最近的他自然是第一个遭到波及的。
“抱歉,亲爱的。”
江九幺从口袋掏出了丝质手帕,尴尬地将溅到他皮质上衣上的水渍擦掉,庆幸他还好没穿其他材质的衣服。
男人吐出口气,他没有因为这样而生气,由头至尾都在纵容她的任性。
她在擦拭干净后收回了手帕,手掌覆在他的胸前拍了拍:“好啦!干干净净!”
然后她顺势拉过了男人的手,带着他继续朝街道的另一处走去,空气中弥漫的肉食味道已经清楚地标记了她的目的地。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她一定要好好享受,更重要的是让仍在暗处监视他们的家伙深信此行真的只是来度假的。
另一方面,始终朝这对奇怪组合的男女投向好奇目光的路人终于明白了,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又或者是夫妻。
尽管还在战争之中,但德累斯顿并非炮击的目标,所以和其他都市相较之下,物资不足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
用江九幺的话来说,这个世界上一定没有什么能比香肠、椒盐脆饼和热红酒更美妙的了。
“老板!麻烦给我三根香肠!”
“好的。”这处流动摊贩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妇人,她熟练地夹取香肠递到了年轻的客人面前,然后朝她身边的东洋男人露出友善的笑容,“早上好,军官先生。”
江九幺一愣,她看向身边的男人,没怎么听懂德语的他正一派迷茫。
两位客人的反应让妇人察觉到自己似乎是认错了人,虽然同样是东洋人,但往常回来光顾她生意的军官先生似乎比眼前这位还要高大魁梧些。
“抱歉,我认错人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在纸袋里多加了一根香肠,以此作为失礼的赔罪,“有一位来自日本的军官先生经常会来买东西,所以……”
“没关系,我明白。”
西方人和东方人对彼此都有严重的人脸识别障碍。
“啊,军官先生!”
妇人的余光瞥到了熟悉的身影,这下她一定不会再认错了。
江九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出现在摊位前方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束腰很紧的绿色军服,脚上穿着擦得发亮的绑带军靴,头戴与德军一样中央部位高起的捷克式军帽。
“日本人?”
男人在听到熟悉的母语后一愣,他打量的目光从与自己一样的亚裔男人身上转向了那个日耳曼女人,惊讶于她会发出这么纯正的日语。
他想起了研究所那个总爱开他玩笑的银发男人曾不止一次愉悦地提及,他最爱的姐姐将要来德累斯顿探望自己,而且她与他一样精通日语。
而眼前的这个银发女人确实长得跟他很像,所以她应该就是——
“威兹曼博士?”
江九幺点了点头,随后看到了男人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果子面包,对她行了个庄重的军礼。
“您好,我是国常路大觉,现任日本陆军中尉,正与您的弟弟,阿道夫·K·威兹曼博士共同进行石盘的研究。”
“您好,中尉,我是克罗蒂雅·威兹曼,如你所见,是个来享受短暂假期的旅人。”她笑着耸了耸肩膀,随后将手上刚买的香肠递到了男人面前,“这个就当见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