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感动。
我把上官飞燕连同她的两个爱慕者废了武功,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起,送到官府。
官府让我这几天不要离开杭州,如果有别的事情,会要求我上堂作证,我留了地址,是花满楼的那间小楼。
出乎意料的是,杭州府衙的大捕头竟也认识花满楼,笑得比先前更加真诚了,“花七公子为人义气,我们这里有不少案子都是他和一位姓陆的大侠一起破获的,我们跟花七公子很熟,姑娘放心回去吧。”
我点点头,踏着月色离开了杭州府衙。
夜晚的杭州带着春夜的迷离,晚风微凉,吹得人心情很是放松。
我在距离小楼不远的地方看到了花满楼,明明是个小瞎子,手里却提着一盏灯,他耳朵微微地侧着,步子走得很是稳当,却还是能看出一点焦急的神态,我不由得有些愧疚,早知道他会担心到出来找,就不应该直接把上官飞燕送去官府,当时就该先回来一趟跟他说清楚的。
我连忙蹬蹬几步跑了过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花满楼舒了一口气,“戚姑娘,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下次不要乱跑,你要是走远了,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不用担心我,走走走,回去再说。”
花满楼却站住了,他说道:“上官姑娘还没有回去。”
我接过他手里的灯盏,嗯了一声,说道:“我去找上官飞燕的时候,她正跟几个人谈事情,我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只听她说什么这边可以收网,过几天去找陆小凤,独孤一鹤不好对付什么的,我让她回去,她就带着人跟我动手要杀我,中途死了个人,我把他们全都送到官府了。”
花满楼显然被这庞大的信息量惊住了,好久都没开口,我眨了眨眼睛,问他,“你是在……难过吗?”
花满楼轻轻地说道:“我不应该难过吗?”
我在花满楼的小楼里住了一个多月,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什么好难过的,虽然不确定他们是想算计你还是那个什么陆小凤,但是被人算计又不是你的错,我都快要习惯了,假如上官飞燕拿出算计你的精力来对付我,也许我这会儿已经撸起袖子陪她去杀人放火。”
花满楼被我说得忍不住嘴角上扬,他说道:“戚姑娘很乐观,让人羡慕。”
我拉着他朝小楼走,语气放得低沉了一些,“人活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得让自己过得开心快乐,不然何必苦巴巴地活在世上?”
花满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是个乐观的人,但他也很乐观,至少第二天,我就看到他出去买了早饭,吃完就在院子里弹着那架看上去很漂亮,声音也很动听的古琴。
我用浇花的水洗了洗手,刚要过去,就听他换了调子,那是上官飞燕唱过的歌改编的古琴曲,花满楼自己编的。
上官飞燕还缠过他,要他教她弹琴。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的,但这会儿我就有些不顺眼了。
一个明确地向我表示了心意的男人,怎么能想着别的女人呢?
我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花满楼听我咳嗽第一下的时候就停了手,等我咳嗽第二下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脸朝着我“看”了过来。
我拎了一个小木凳子走过去,把木凳子放在他的边上。
花满楼好看的眉眼微微扬了一下,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光彩耀目,他这个人身上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那双黯淡的眼眸了。
我突发奇想地问他,“你想不想治好眼睛?”
花满楼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说道:“不想。”
我很惊奇地看向他。
花满楼轻轻地说道:“曾经有一位神医告诉我,我的眼睛很好治,但代价是让另外一个人永远失明,我不愿意这样。”
我觉得这个神医是真的有两把刷子。
花满楼的眼睛不是天生盲坏,是由于眼睛里的一层透明薄膜发炎坏死导致的病症,想要治好确实非常简单,撕掉别人眼睛里的那一层薄膜置换,活的死的都可以,死人要新鲜的,这对一个江湖人来说太简单了,比如说刚刚死掉的那个人的眼睛就完全可以用。
我刚要开口,花满楼就说道:“你也许要劝我用尸体的眼睛了,但我有什么权力去剥夺别人的东西?即便是死去的人,也该保留有最后的尊严。”
我想了想,说道:“你说得对。”
如果花满楼是个普通人,也许不会这么说,但他是个先天高手,除却视觉之外,他能听到闻到感觉到许多常人无法感受到的东西,自己也能自己照顾自己,眼睛确实不是第一重要的。
人生在世,何必强求完美。
我更加喜欢这个通透的小瞎子了。
我问他,“你很喜欢上官飞燕唱的歌吗?”
花满楼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道:“我觉得她的歌不好,情情爱爱的怪腻味,你应该弹点别的,带点江湖气的,我喜欢听的。”
追求我怎么能弹别的女人教他的曲子?
花满楼想了想,说道:“作诗作曲多是文人墨客,即便是江湖曲,也都文绉绉,只怕姑娘不习惯。”
我说道:“江湖人也有文采斐然之辈,你没听过青莲剑侠李白吗?”
花满楼有些惊讶,摇了摇头,说道:“我只听过青莲居士。”
我想了想,李白的曲也确实弹烦了。
所以我伸手拨了拨他的琴弦,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过广陵散?”
花满楼更加惊讶,“嵇康之后失传的广陵散?”
我点点头,说道:“也不能说是失传,当年有一位侠客慕广陵散风采,藏于嵇康房梁之上三月,窃学来此曲,藏匿在自创武学中,被我无意间得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非原曲谱,而是经过侠客盗听再谱,这曲子……很怪。”
但就算如此,花满楼还是十分惊讶,他让开了位置,我也不和他客气,坐在琴桌前回想了片刻,伸手拨了一下琴弦。
广陵是扬州古称,广陵散本意为扬州调,和后人牵强附会的揣测不同,广陵散并不慷慨激昂,也无浩然正气,只带着一股山中隐士安闲自在的意趣,悠扬清越中带着无法泯灭的士族优雅,但曲调之中总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仿佛是侠客的散碎的念叨,这一段他不喜欢,过于平淡,那一段也不好,太过安逸,于是一首古古怪怪带着江湖气的广陵散就这么从我的手里弹了出去。
花满楼起初双手按膝,肃穆而坐,不多时就挑起了眉头,嘴角也忍不住泛上了笑意。
等我弹完,他俊脸上浅浅的笑意变成了明朗的笑容,他笑道:“我相信这是广陵散。”
我轻轻地撇了一下嘴。
啧,这个无时无刻不在勾引我的小瞎子。
第60章 花满楼.如果线(3)
学会说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挣钱。
虽然住在小瞎子家里还包吃包住, 但我这个人其实脸皮还算薄, 小瞎子想要追求我,而不是想要利用我, 我就更不能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 何况挣钱对我来说又不难。
应该说, 对任何一个有手有脚的江湖人来说,挣钱都不是一件难事。
走白道, 镖护武,走黑道, 偷抢杀, 说的就是江湖人来钱的路子, 镖护武是指押镖、护卫、武师, 偷抢杀就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我一般是杀,偶尔抢,因为偷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可以通过杀人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要去偷?
但我从官府告示牌那边转了一圈回来,就彻底失望了。
官府不是没有重金悬赏的通缉犯人, 但那些通缉犯人一般不会出现在江南一类官府势力不小的地方,他们更倾向于逃向燕北或是西方, 像杭州这样安定的地方,官府告示都是温馨提示一些最近骗子多,大家别信的话。
现实如此残忍, 我只能把主意打到江湖同道身上。
比如青衣楼。
打定了主意,我就准备等上官飞燕的案子过去了,毕竟我在官府留了档,上官飞燕的事情一天不过去,我就一天不能离开杭州。
但是官府那边一直过去了十来天都没有消息。
我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小瞎子最近对我表明心意的方式越来越直白了。
就像现在这样。
我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把小水壶,轻车熟路地给小瞎子的花浇水,只是感叹了一句这些花每天都好看,小瞎子就用情话撩拨我,“能时时看到鲜花之美,姑娘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我诚实地说道:“还得是个有空闲的人,不然哪有精神赏花。”
花满楼微微笑了,说道:“还好我也是个有空闲的人。”
我当真被他撩得没脾气。
今天一大早天气就不怎么好,浇完花我就把花都搬到屋檐底下去了,花满楼想要帮忙,我就让他去搬那几盆大的,不是我偷懒,而是小盆的花矮,需要他蹲下来慢慢摸索才能摸到,大盆的只需要稍稍弯腰,一伸手就能碰到,一个男人总是不愿意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展露出狼狈一面的。
花刚搬完,小楼外面就传来了轻功踏过的声响,我从窗户里探出头去,正好撞见一个从不远处飞出来,刚要踏上窗边的大红披风青年。
青年长相很是英俊,只是唇上留两撇修剪得很奇怪的胡子,和眉毛很像,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青年一个翻身避开我所在的窗户,半旋过身踹了一脚墙壁,这才落地。
我朝着小胡子吹了个口哨,“大白天的翻窗户,偷东西啊?”
小胡子站在窗户外面,摸了摸他的小胡子,仿佛天生上翘的嘴角弯出一个无奈而友好的弧度,“打扰了,我是花满楼的朋友,我叫陆小凤。”
花满楼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他确实是我的朋友。”
我让开窗户,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小凤大约有些尴尬,翻窗户的动作都不如刚才轻功飞来时的利落。
我这会儿才算是从记忆里犄角旮旯处翻出陆小凤这么个人名来,我问花满楼,“这就是上官飞燕预备算计的那个陆小凤?”
花满楼还没有说话,陆小凤已经苦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小胡子,说道:“如果这世上没有第二个爱管闲事,常常麻烦缠身,还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那么姑娘说的就应该是我这个陆小凤。”
我点了点头,说道:“所以你差点就麻烦缠身了,如果不是我那天刚好倒霉。”
陆小凤笑了,“但我还是没能避开麻烦,前几天金鹏王朝的人找到了我,让我帮他们救出他们的公主。”
我眨了眨眼睛,说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摇摇头,说道:“是丹凤公主,丹凤公主假扮成了她的表妹来找花满楼,如果不是姑娘……也许花满楼已经被她哄走,用来请我出手。”
花满楼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不高兴地说道:“但是她随身带了一把毒针,被我撞破秘密就要杀我,哪怕我没有死,她也应该坐几年牢的。”
陆小凤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说道:“姑娘的武功比丹凤公主要高许多。”
我奇怪地问道:“因为我武功高,所以要杀我就不犯法吗?”
陆小凤顿时哑口无言。
我其实知道这不怪陆小凤,毕竟我的前半生也是和陆小凤一样的江湖思维,该动手时从来没手软,杀的人加起来可以填满一座杭州城,江湖事江湖了是江湖规矩,谁把事情闹到官府去才是真丢人,但我毕竟有过在法大过天的朝代生活好几十年的经验,已经习惯用百姓思维看待一切。
这时候反而是花满楼说话了,“戚姑娘,陆小凤从不轻易开口,他既然开了口,想来是这里面有些隐情,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我最喜欢他温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