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稍稍有些安下心来,这说明她没砍错人。
病榻上的任慈帮主十分瘦弱,几乎就是一张皮包着骨头,三年前他刚刚病重的时候,也请过不少大夫,那么多大夫都没看出来端倪,李凝自然也不懂,但她仔细看了看任慈的脸色,便皱眉道:“任帮主不像是病。”
任夫人轻声叹道:“姑娘看看我的脸就懂了。”
她将面上的黑布连同眼纱一起取下,露出一张……被毁得几乎看不清原貌的脸。
若是常人,定然要为之惊骇,但李凝的关注点却和常人不一样,她一眼就看到了任夫人也同样瘦削的脸,除了那些可怖的烧伤之外,就和病榻上的任慈没什么区别。
任夫人看了一眼昏迷的南宫灵,凄然笑道:“自从被软禁在这里,除了后院里每个月送来的一小袋米,我们没有其他可以吃的东西。”
任慈在江湖上也算一方巨擘,被人软禁至今,一年多的时间里,却唯有稀粥可以裹腹。
南宫灵倒也不是穷到这个份上了,而是忌惮任慈,即便他中了毒只能躺在床上度日,他也怕他留有余力,在费心布局掌控丐帮的同时,三年时间里,他也在不断地用饥饿消耗任慈的武力。
李凝越听越气,忍不住提刀上前,一刀背抽在南宫灵的脸上。
南宫灵即便还在昏迷,脸色也忍不住痛苦地狰狞了起来。
这一次任慈倒是没有咕哝,而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凝的到来无论对于任慈夫妇还是南宫灵都是一个意外,她来时只是个抱着孩子的柔弱姑娘,南宫灵布在附近的暗棋也没怀疑她,甚至还起意想要不轨,最后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全都被李凝劈成了焦土,南宫灵本来可以命人来下毒,但一直联系不上人,才亲自过来了一趟。
事实证明这个少年的脑子发育得不是很好。
暗棋全都没了消息,他竟然也敢直接上门杀人,被李凝撞了个正着。
在征得任慈同意之后,李凝毫不客气地废掉了南宫灵一身武功,原本她一只脚已经走出门了,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折返回来,把南宫灵的两条腿打断了。
任夫人并不觉得残忍,只觉得惊讶,李凝连忙解释道:“我要出城去找丐帮的人,没个两三天回不来,就算废了武功,他毕竟……”
毕竟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任家夫妇这个样子,万一被他挣脱了绳索,不也是任人宰割?
李凝没好意思把话说全,毕竟任慈在江湖上的名气那么大,说出来就太伤人了。
但任慈并不在乎这个。
更侮辱人的事情他也经历过了。
他自认豪杰,却清醒地躺在床上屎尿不知地度过了三年,起初他也以为自己得了怪病,虽然身体上是痛苦的,但他也欣慰南宫灵的无微不至,后来明白过来是南宫灵下的毒,但那为时已晚,整个丐帮都把南宫灵当成孝子,他看着南宫灵在他病榻前唱念做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被软禁在这里,和夫人一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倘若南宫灵害的只是他,他的怨气不会那么大。
好在已经过去了,就算他这时死了,至少灵素不会再受苦。
任慈躺在床上,想抬一抬手摸摸自家夫人的脸,可最终也只能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头。
李凝从任家出来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回家交代了李澈一番,李澈一边听一边记账,难得也没听漏,李凝走后不久,他把记好的账本命人分发下去,带着几个下仆,一只手背在身后,悠悠地进了隔壁任家。
身体变小了,不代表李澈就安心过上了孩童的日子,他无意在任何人面前伪装成孩童,只是他如今这个身量年纪没法入仕做官,他才退而求其次准备先经几年商,把自己习惯的奢侈日子先过回来再说。
住在这里近一年时间,李澈也没有登过邻居门,这会儿他客客气气地自报了家门,经过秋灵素允许之后,直接命几个健壮仆役把南宫灵架起来关进柴房。
李凝说的话李澈一个字都没听漏,他在任府坐了没一会儿,就有丫鬟端着菜肴羹汤上门,过不多时,又有人来报,厨娘已经聘好了。
小小的孩童指挥若定,不多时就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宅院盘活了起来。
秋灵素看着李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她要是也能和任慈生一个这么聪明漂亮又可爱的孩子就好了。
李凝出城之后直奔秋灵素告诉她的最近的丐帮据点,她的轻功经历过两个世界的打磨,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更贴合她身姿的缥缈功法,不仅在速度上有了极大的提高,也不怎么消耗内气,大约此刻了空大师当面都不敢认,不算停下来吃饭喝水休息的时间,原本骑马要走五天的路程她只花了三天不到。
最近的丐帮据点在一处叫做黄龙山的地方。
黄龙山上有一个叫做黄龙派的小门派,丐帮的据点在黄龙山下的镇子里,每个据点里都至少有一位丐帮长老级的人物,李凝没在据点找到那位长老,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去和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去了。
李凝把任慈夫妇的事情告知了据点里的乞丐,随即就动身去找那个长老。
丐帮有四大护法长老,黄龙据点里的虽也是长老,却不到九袋长老的级别,而且任夫人特别交代,说丐帮四大长老里至少有两个已经被南宫灵收买,她请李凝在把事情传遍丐帮之前,不能去找任何一个四大护法长老。
李凝知道任夫人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虽然她不觉得一个连她一刀都撑不了的年轻人能当上帮主的帮派里,能有什么人伤得了她,但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
黄龙据点的长老是丐帮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位,只有四十来岁,江湖上交友广阔,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正是近来风头极盛的盗帅楚留香。
盗不是偷,楚留香的盗乃是强盗的盗,他虽有一身偷盗工夫,却比任何一个盗贼都要守规矩,他想盗走什么东西,从来都是提前下帖,就好像那不是强盗走别人家的东西,而是温文尔雅地步入青楼请一位花魁出台。
李凝来时,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正左拥一位江南名妓,右抱一位北地美人,微微闭着眼睛抿了一口白玉杯里盛的美酒佳酿。
如果他的脸上再贴两片眉毛似的小胡子,倒是像极了年轻时的陆小凤。
李凝看了闭着眼睛的楚留香一眼,还是发觉了他和陆小凤的区别。
比陆小凤俊。
李凝的双脚刚刚落地,楚留香的耳朵就动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对着对面的丐帮朋友笑道:“我猜来的是位姑娘,是不是?”
他的丐帮朋友愣了半晌,嗯了一声。
楚留香微微笑道:“一定是位很漂亮的姑娘。”
他的丐帮朋友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悠然说道:“因为来找我的,一定是美人。”
第75章 踏月楚香香(3)
楚留香的名气太大, 连李凝这样刚来没有多久, 只走过一趟江湖的人也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迹。
据说他从不杀人,据说他破案如神, 据说他的魅力大到能让这世上所有的女子为之倾心。
最后那一条传得最广的大概是谣传。
李凝听丐帮弟子说了黄龙长老的特征,事实上就算她不问,上得这二楼来,她也一眼就看到了黄龙长老。
毕竟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大摇大摆地坐在青楼里还是很显眼的。
李凝只是看了楚留香一眼, 满足了好奇心,就朝着黄龙长老走了过去, 她斟酌了一下, 刚要开口,楚留香睁开了眼睛。
楚留香睁开眼睛时比闭着眼睛好看一百倍, 只因他的那双眼睛生得太过清澈漂亮, 他的容貌偏向冷峻,他就常常微笑,让那张冷漠的脸庞变得既温柔又动人。
楚留香从不肯拒绝女孩子的请求,所以总有人来找他。
即便常常因为这个被打断喝酒,楚留香也从不觉得麻烦,他是个耐心又好脾性的人。
睁眼前,楚留香做好了见到一个美人的准备。
睁眼之后, 楚留香觉得自己准备得可能有点不够。
人生一世, 有太多值得留恋的美好,对于楚留香来说,美色至少要占一半的分量。
如果他不是楚留香, 他可能会是这世上任何一个贪花好色之徒,然而他是楚留香,就注定了他虽欣赏人间美色,却不会为之沉沦。
无论对什么样的美人,他都是清醒的。
但现在他的眼睛要比脑子转得快一百倍。
其实李凝这个样子并不好看,她来得太急,脸上还带着灰土,更别提涂脂抹粉。
楚留香很少见到不抹脂粉的美人,他如今才发觉,美人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也惊觉为何前人总说庸脂俗粉。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真美人只嫌脂粉污了颜色。
李凝没有搭理不知为何突然不动了的楚留香,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任夫人托她送出来的信,交给了黄龙长老。
信中将前因后果写得十分详细。
以辈分论,任慈和黄龙长老是一辈的人,丐帮四大护法长老算起来应该是任慈的长辈,黄龙长老比任慈略小,年轻时也是一口一个任大哥叫过的,此时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楚留香回过神来,见李凝一眼都没看他,显然是来找黄龙长老的,他竟也不觉得尴尬,面上微微带笑,用那双充满了神采的眸子看着李凝。
黄龙长老急着回去清点人手,也没心思和楚留香喝酒了,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信中之事,又道:“南宫灵那个畜生这几年在丐帮里收拢了不少人心,我担心提前泄露消息会害了帮主,此事还请楚兄暂且保密,待帮主安全了再做分说!”
楚留香也是一惊,随即便道:“丐帮之事也是江湖之事,任帮主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我与黄兄一道去。”
话说出口就顺了,楚留香眉头深锁,不光因为听闻了丐帮秘事,更因为南宫灵也是他的朋友。
黄龙长老把信收进怀里,带着李凝和楚留香回到分舵据点内。
南宫灵确实收拢了不少人手,但他做事也有些分寸,丐帮中有不少人反对他大肆扩张势力,对这些反对势力,他向来心狠手辣,但他却不去动中立的长老,黄龙分舵这里,听闻了南宫灵背叛任慈之事,连一个犹豫的人也无,个个义愤填膺,要去保护帮主,手刃南宫灵。
丐帮毕竟不是其他势力,黄龙长老半个人手都没留,一夜之间,方圆几十里的乞丐全都消失无踪。
半路上,楚留香几次试图和李凝搭话。
李凝对楚留香的印象不好也不坏。
青楼是男人最放浪形骸的地方,李凝去过几次,知道里面该是什么样子的,楚留香虽也抱着美人,但他的手不仅不像别人那样不规矩,反倒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替怀里的姑娘按着松松垮垮的衣物,他喝得已经很醉了,却没让陪伴他的两位姑娘喝一口酒,仿佛陪酒只是陪酒。
浪子是真浪子,君子也是真君子。
李凝不理他,是因为她天然排斥这种风流多情的男人。
然而这种风流多情的男人往往也是最不要脸的。
西门吹雪搭一次话不理他,他就再也不会和你说话,陆小凤搭一百次话不理他,下次见面,他还是会来找你搭话。
夜间宿营的时候,李凝看着替她忙前忙后搭帐篷的楚留香,忽然开口说道:“我是有夫君的。”
楚留香扎帐篷的手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忙个不停。
李凝想了想,又说道:“我儿子已经九岁大。”
楚留香这一次倒是说话了,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又很温柔似的,“夫人从前一定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男人。”
李凝疑惑地看了看他。
不等她问,楚留香就叹道:“夫人实在很明白要怎么让男人死心。”
李凝一笑。
楚留香一边扎着帐篷,一边缓缓地说道:“牡丹在途,自然少不了护花使者,夫人安心便可,因为这份殷勤不需回报,像夫人这样的美人只是坐在这里,偶尔看看我卖力气,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李凝不大笑得出来了。
不多时,帐篷扎好了,楚留香估量着距离,在李凝的帐篷不远处生了一堆篝火,又加了一点驱蛇虫的香料。
楚留香实在是个很认真仔细的人。
好在李凝的话不是没有效果的,若说先前楚留香表现得像是在追求一个心仪已久的佳人,在她说出自己已经成婚之后,楚留香的态度虽然还是十分殷勤,但已经收敛了许多。
李凝来时走了三天的路,回来的路程一共花了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