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没打算去当净念禅院的座上宾客,要真是这么做说不准还得遵循那些个佛门清净之地的规矩。
她只知道——
要想让一件可能引发众人注目的事情变得不起眼,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用另外一件更有爆炸性的消息将它压过去。
她和宋缺明摆着没有低调的可能,那就怎么造作怎么高调得来就是了!
金虹剑在手,所传承的快意恩仇四字几乎成了根深蒂固刻在戚寻印象之中的东西,所以她才不乐意委屈自己,哪怕是南北朝的乱世也不例外。
有了个由头用来让其他人相信她此举的确有迹可循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
就全按照她的规矩来办!
“不错,就是净念禅院,我们先去洛阳!”
不过宋缺怎么看怎么觉得,在净念禅院遭到这个意外来客,可能算不上有多好心的来访,会感觉到什么头疼的情绪之前,他自己是先要被戚寻折腾得够呛了。
前一刻他还因为戚寻这掷地有声的话忍不住朝着对方看去,正见到江上长风吹拂,她身上的狐裘不动,墨发却随风散开,让他倏尔意识到对方并不只是个天下罕见的绝顶剑客,还是个相貌稚气中也不减风华的美人,无端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
下一刻便在三人渡江过去后改走陆路的当口,不仅得因为自己驱策的坐骑要比戚寻骑着大白老虎和和狄飞惊骑着的那匹乌云踏雪速度慢,硬着头皮让对方慢一点。
还得面临在慢下了脚步后,戚寻看似是因为不必全力赶路可以分心,实际上是早有盘算的对他天刀八诀的盘问。
刀法和剑法的确是有相通之处的,尤其是宋缺的天刀八诀都是以水为名,本质上也的确是以云雾水色为刀法特质。
戚寻以金虹剑模仿了两招,宋缺就看出,对方剑法中相似的特质和她必然身怀着的一种独特内力,让她跨越兵器的种类,掌握天刀八诀的确不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这种家底都仿佛要被人给一口气掏空了的情况下,宋缺便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关心对方是不是个美人和自己那点奇怪的情绪了。
最让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活该的是,戚寻稍微将天刀八诀使得往岔路上去一点,他这对自创刀法的珍视就让他忍不住开口将其纠正过来。
话出了口便没了回寰的余地了,只能接着往下说。
宋缺当然还是要抗议一下的,“戚姑娘,你这……”这个偷师是不是不太对?
可他话刚出口便已经被戚寻早料到对方会说什么一样,抢先开口给堵了回去。“宋公子先前说我们一个主攻,一个主守,我觉得可行。只怕这净念禅院一行就不会如此太平,自然是这前去的一路中便先让负责攻击出招的招式更更厉,负责防守的出招更稳重才对,你说是不是?”
宋缺应了个是字,又反应过来自己这等同于给戚寻再学一门攻击的法门,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天刀八诀的一式十刀,以快剑的方式使用出来,起码在戚寻凌空比划,剑气横贯而出击碎了路边的巨石所展现出的状态来看,的确是一种提升攻击手段的好途径。
当然他又旋即意识到,他之前猜测的拜访净念禅院不会这么简单,也确实不是个错误的猜测。
而更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拒绝立场的是,戚寻随即又将她所用
剑招中那招【海天一线】的守招反过来教给了宋缺。
海天一线的守势同样可以从剑法类推到刀法,以宋缺的眼力不会看不出创建了这门剑法,这道剑招的必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这么算起来他何止是不吃亏,简直还可以说是赚了。
这也当真如戚寻所说,是个两人都朝着既定的负责方向更进一步的提升。
宋缺怔愣在了原地片刻,又飞快地赶上前去,和戚寻并行,在压下了自己好像的确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心思后,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我换了这把刀,又掌握了你这招海天一线的剑技在刀法之中,会有一天胜过你?”
戚寻朗声一笑,对这位未来的宋阀主的心思单纯程度再次刷新了一下印象,“你还差得远呢,什么时候你能逼我全力出手再说吧。”
在戚寻面前只有她能看到的界面上,随着这几日赶路间与宋缺刀法剑法的探讨,【宋缺·天风环佩】和【宋缺·石上流泉】的两张卡牌已经完全解锁了出来。
戚寻也不太意外地看到,别看这整套刀法以水为名,却实际上是心卡。
宋缺的刀法问心问道问天,在后来与宁道奇之战中俨然已有大宗师气象,纵然距离刀法破虚空的境界还差得远,但他心性的确纯粹,未尝没有破境的机会。
随着宋缺卡牌的解锁,这个新加入助战列表的家伙也刷新出了Q版形象。
手里抱着把同样迷你的乌刀的小人,大概是因为本体长得实在好看,在此刻的Q版状态下也异常可爱,就是这一派沉思的样子中迷茫的情绪也很明显就是了。
希望这洛阳与长安的一行,不至于将这家伙给忽悠瘸了。
她不负责赔偿宋阀一个少主的。
南北朝时期的混乱,越是到了北方越是让戚寻和宋缺都能直观感受到一种触目惊心。
五胡乱华的一百余年之间,中原地区的汉人从两千万锐减到四百万,这实在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即便在北魏统一北方后的休养生息中情况好转,这好转也属实有限。
他们一路所走的都是官道,其实不至于见到白骨露於野的惨烈,更早没有那种胡人挥鞭将汉人当做两脚羊来驱策的场面,但方圆数里之内时常行路多时也不见人烟,却的确是直观感受到的事实。
宋缺并非没有接到过北方的消息,但在这种苍凉的景象面前,文字其实是一种很无力的东西。
“从宋家山城中走出来看看外面的情况,或许是我做出的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宋缺叹了口气。
身在岭南和俚僚各族打交道,和在北方策马而行所见,绝不是一种感觉。
宋缺甚至无端觉得他此前只是想着替岭南土产找个销路,顺便出来见识见识这些已然在江湖上成名的武林高手的想法,还多少有那么点过分天真的意味。
尤其是在进入河洛地区的时候,天穹之上的阴云间,一片片飞雪终于落了下来。
贫瘠与严寒撞在一起,并没有不见雪的岭南人所想象的浪漫,只有一种叠加在一处的大荒景象。
宋缺倒是没看出戚寻对这段历史其实也只是模糊的知道一点,并不像是他这个本土人物一样如数家珍,他只是当心中积压着情绪的时候,便忍不住想要多说两句而已。
他扬鞭指了指前方说道:“四十年前洛阳城东北的河桥之战后,侯景入主此地,侯景反叛南下乱梁,此地便落入高澄之手。北齐尚在之时,洛阳的金墉城与河桥便是北齐抵挡北周和西魏的防线。到如今倒是没有这么大的用处了,北周在平阳、晋阳两战中灭齐执掌北方,都城既在长安,洛阳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更重要的还是淮北一线。”戚寻一边回,一边顺着他手指去
的方向看去。
进入数年前还是防线核心地带的区域,三四十年间频频发作的战事让此地的官道两侧土里还残存着有迹可循的兵器遗骸,如今在上面又落了一层薄雪,却盖不住地下仿佛还浸润在土地中的暗色。
等行到往洛阳城去和往净念禅院去的分叉口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倒是已经厚了不少。
此时天色已晚,无论是上门挑衅还是上门问询都不那么合适,两人干脆在城外的旅店借住了一宿,等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才重新动身。
经过了一夜的飞雪沉积,这地面上俨然已是彻底的皓白一片。
戚寻听着大猫的爪子按在积雪上的声音,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回头看去,雪上的一片虎爪印模模糊糊地从旅店的方向延伸过来,那个负责看顾马匹的店伙计好像还站在店门前,更是个有意思的场面。
即便戚寻给的钱多,也改变不了他非要确定他们这三人三骑是当真离开了,才好安心回去睡个回笼觉。
“你是真把他吓得不轻。”宋缺摇头失笑。
经过一夜的休整,他前两日行路见闻之中心中沉郁的情绪已经消散了不少,如今倒是更应该担心担心戚寻这个找上门去的行为,若是真要跟四大圣僧和净念禅院主持对上,他靠着这手在跟戚寻对战后有所体悟的刀法,到底拦得住几个人。
当然四大圣僧暂居净念禅院,却并不是都属同脉的。
譬如说嘉祥大师和荒山大师都是禅宗门下,帝心尊者出自华严宗,智慧大师则光看名号就知道,他和戚寻登门拜访过的智顗禅师乃是师兄弟的关系,是归于天台宗,或者说是天台法华宗门下的。
近日齐聚洛阳,实在只是因为这天下四大圣僧时常聚集在一处讲经论道而已。
听闻这几人,尤其是智慧大师成名于二十年前,纵然是与白道中的标杆人物宁道奇也不逞多让,宋缺在心中不免稍有不定。
然而看着戚寻浑然不觉这种压力,甚至还对着那迫不及待送他们远走的店伙计招了招手,饶有兴致地让她骑着的大猫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继续往前走——
这种闲适自在的状态又实在很难不让他觉得提起的心重新落了回去。
她甚至伸手捉住了一片风中摇曳的雪花,也或许被她扯住的是一缕从指尖流转而过的清风。
一夜落雪过后日光也已经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在他们此时前行的山道上留下了一片雪上金光的场景。
在她心神沉静,自得其乐的行路之中,她那种本就内敛到几不可觉的内功让她更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超脱。
然而宋缺下一刻听到她开口所说,却将眼下这空明澄净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你说我往净念禅院一行,他们会不会上来就喊我一句妖女?”
戚寻拢了拢狐裘,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尤其是她这以虎为骑,控制着狄飞惊的样子,一看就很妖女做派。
但怎么说呢,对于这种此前没经历过的场面,戚寻还是很有一试的兴趣的。
“……”宋缺并不难从她的脸上读出这种跃跃欲试来,他好像本应该说两句辩驳了话,结果最后的应对也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乌刀,仿佛也是个随时备战的样子。
“咳,宋公子,你的手指可以松一点,我们也不是上来就砸人家的山门的。”宋缺握紧刀鞘的指尖收拢实在是太过明显了,让戚寻忍不住有此调侃。
当然净念禅院的山门也不是这么好砸的就是了。
地处四十年间接连换了四方势力把控的地方,净念禅院所在的城郊山岭,却因为这一片皓雪覆盖,更有一派超然世外的宁静。
从土丘之下看去的时候,只隐约见到山色葱茏覆雪之上,又露出了一层的七大主
殿之一的屋脊。等顺着山道往上行去的时候,便看到层层飞檐错落在视线的抬升中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
净念禅院惊人的占地面积和有如小城的布局,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个边角。
两人此前都对此地略有耳闻,但当真看到在战火交集中依然保存完好的三色琉璃瓦,点缀着一层清冷的霜色,又在日光之下浮现出让人远望可见的宝光的时候,还是得说,净念禅院能在如今的佛教各宗里占据领袖位置,这名字也不是白叫的。
等到两人真正抵达门前的时候,才算是当真看清这一片连缀在一处的庙宇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琉璃瓦三彩之中最为醒目的孔雀蓝,也随着他们上山的时间推移,在升高的日头映照而更显得夺目了几分,宋缺朝着戚寻看去的时候便看到她的眼中好像也铺了一层孔雀蓝的华光。
“八百零八级台阶。”她一边走到了山门跟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一边说道。
戚寻所说正是从山门外伸向方才他们迈步而上的山脚的位置拢共的阶梯数量,一共八百零八级。
宋缺问道:“你怎么还有闲心数这个?”
“这大概就是一点仪式感?”戚寻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大门,“一般来说更有仪式感的应该是净念禅院内的圣僧早知道了我们前来的消息,在我们抵达此地的时候便自发地将门打开,来显示一番己方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这好像是在为难列位大师。”宋缺都替那几位圣僧叫屈。
偏偏戚寻很有自己一套逻辑地说道:“你这就说错了,我还是很相信四大圣僧的佛法参悟本事的,若是门扇不开,倒也未必就是列位大师失察,也有可能是他们不欢迎我们这样的恶客,你说是不是?”
直接给自己扣上了个恶客名头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戚少宫主凝视门扇良久,忽然语出惊人,“那这样说来,我们其实是可以踹门的吧?”
“……”这倒也不必吧。
然而让宋缺意外的是,她这话音刚落,面前的净念禅院正门便在她的面前打开了。
在门后长身玉立的青年僧人露出光华内敛的面容,站在扫开了积雪的庭院中,对着她和宋缺行了个佛礼。
但大概是因为戚寻这套“开门就是欢迎,不主动开门她就可以因为对方拒之门外的做派而踹门”的逻辑,宋缺总觉得这位开门迎客的僧侣脸上的笑容都有那么点挂不住的意思。
再一比对这位真打算踹门的女施主的悠哉做派,到底谁才是这净念禅院的本土分子,好像还真不好说了。
宋缺有心打破这种怪异的氛围,便主动冲着这位僧人问道:“不知道大师如何称呼?”
青年口喧佛号,回道:“当不得这个大师之称呼,贫僧了尘,忝为嘉祥大师门徒。”
“两位请随贫僧来吧。”
他说完这话便当先转身领路,这朴素的僧袍穿在他的身上赫然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写意之态。
戚寻眼见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再打量了对方一眼。
在净念禅院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有此不比她差多少的武功造诣不奇怪,有如此卓然的气质也不奇怪,但想想对方是四大圣僧之一的门徒,还是了空住持的同辈就很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