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点了点头:“你们既然是原告,那么看一看状子也是可以的。”
贾政把状纸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几张,瞬间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赖尚荣这个时候还在地上坐着,披头散发一身泥垢,再加上额头的血已经干了。看到贾政把状子拿过去正在看,又见刚才主张他们私下和解的谢大人要升堂问案,瞬间觉得事情变得有些糟。
“青天大老爷,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个时候不管是屋里面来来回回的衙役还是荣国府的人,都没有对坐在地上的赖尚荣多看一眼,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贾政也看了看赖尚荣,先是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当日也听你祖母和父亲说过说你读书非常有天分,早早就已经进学了。放着一马平川的大道不走,偏偏走这些歪门邪道。有今天也真是你自找的。”
真正让顺天府对赖尚荣动手的不是他草菅人命,也不是他私藏做逃奴的家人,更不是从荣国府里偷盗了那么多东西的控告,而是他跟吏部勾结卖官。
那些不入流的,不参与治理百姓的官儿卖了就卖了,这是官场都知道的,皇帝知道,百官知道。但是不能掀开了说,掀开了吏部就要上下洗牌,参与的一个都逃不了。
谢大人不参与新旧交锋,但他毕竟是个官员,而且还是个位高权重的官员,自然在这个体系里面,他要维护的就是这个庞大的官宦群体。若不能和光同尘,那么就同流合污。
天下做着和赖尚荣一样事情的人有很多,然而也只有他出事了,那么被舍弃也是他应得的命运。
贾政留在后堂,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衣服。
前面衙役们已经上堂,这个时候赖尚荣的命运已经被宣判。
贾政在后堂轻轻的舒口气,没一会见到了谢大人回来了。
谢大人满面红光,官服还穿在身上,跟贾政说:“贾大人,幸不辱命,您家的东西大部分追回来了。请到前面看看吧。”
贾政一听,“东西?”
“对,古董商人冷子兴为赖尚荣销账,赖尚荣当庭画押,如今已经入档,贵府的物品已经找回来了。和贵府提供的册子进行比对,找回来的也仅仅是八成而已。贾大人,这也够了。那冷子兴也说了,有一些已经遗失到外边去了。”
贾政知道冷子兴是王夫人的人。
立即问:“那冷子兴呢?”
“收押在大牢里呢。贾大人?”
贾政知道这冷子兴不能留在官府,要不然到时候三木之下冷子兴说出什么话来会影响到王夫人,也会影响到贾宝玉。
“那冷子兴也不过是一个古董商人罢了,想来是受了蒙骗。或许是不知情,请大人放了他吧。”
谢大人一听,眉毛一挑,心里明白了。
“既然如此,这就让人把那冷子兴放出去。”
贾政立即感谢,借口自己身上衣服皱巴巴的,并且很不舒服,想要早点回去。而且在走的时候贾政再三和谢大人约定了一个时间一起喝茶。
喝茶这是借口。对于这件事儿,荣国府必有厚谢。
谢大人听出来了,笑着送贾政出去了。
这件事儿办完之后,天也要黑了,日暮西下,谢大人在后门那里送贾政出去,看着轿子走远了忍不住笑了几声。
师爷问:“老爷何故发笑啊?”
“这家大业也有家大业大的难处。我在笑这位老贾大人一天不到就被家里面的小辈儿抄了私库。”
“哦?”
“我问班头,去了谁接待的?班头说是个小孩子,明显主事儿的是屏风后面的女眷。孩子她娘在后面坐着呢,是大房的媳妇。这位老贾大人是二房的老爷。刚刚被牢里面放出来的冷子兴娶的媳妇儿是二房太太陪房的女儿。这稀奇古怪的关系弄清楚了吗?”
“看来,偷东西的不是赖尚荣一家,是家贼啊!”
“可不是吗?这后院的女人不简单呀。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班头他们也就在前厅里面喝一碗茶的功夫,这女人就能借着家里没男人出面的机会,夹带着自己的目的把事儿办了,咱们还给她追脏了。回头碰到小贾大人一定要揶揄几句,咱们是帮了忙的啊,既然帮了,小贾大人不能不领情。”
两个人哈哈笑了几声,回身进去,后门被关上。
轿子里的贾政真是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是迂腐了一些,不是傻子啊。
当听到冷子兴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不是没看状纸,但是一目十行,很容易看漏,而且状纸那么多,每张纸上都是对赖尚荣的控诉,他最在意的还是卖官的事儿。
轿子晃悠悠的,他在轿子里叹口气。
这么多年来,一切都听老太太安排,他不是不知道大哥对这些安排不满,背地里说自己是假正经。然后……当机会落在头上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内心也是非常渴望这些的,尽管一个声音说这是不对的,还是会接受,然后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这是老太太安排的。
如今下面的小辈们长大了,这样错位的关系也不知道维持到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时候爆发?
他在想,要不要回去找大哥和老太太说明白,在老太太还健旺的时候把分家的事儿定下来,老太太去了,就按照如今的分割大家能平静的分家。
但是心里又说,老太太疼自己,也疼宝玉,这个时候提分家,不妥当……
等等吧,再等等吧。
接着叹口气,轿子穿过热闹的宁国府门前,进了荣国府。
荣国府很平静,他下了轿子,衣服都没换,再次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的屋子里一如往常,老人孩子的声音传出来,显得家和万事兴。
贾政转身回去,先换衣服吧,别吓着老老小小了。
外面丫鬟告诉了老太太二老爷到了门前又回去了,老太太表示知道了。对身边的姑娘们说:“带着你们侄儿侄女回你们屋子里玩儿去吧,等会不必过来吃饭了。留你们嫂子在我这里,等会你们太太回来了我们就吃饭。”
三春听了,就领着蘑菇他们下去了。
李纨云芳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第119章 论分产
很快王夫人和邢夫人回来了,连醉呼呼一身酒气的大老爷贾赦也被拉出来。
王夫人回来的时候简直是万丈怒火,冷子兴那里的东西是王夫人藏的。没想到这一趟被抄干净了。
因为周瑞一家被赶回王家去了,所以冷子兴的媳妇周氏找了半天都没人给他们往王夫人跟前送消息。顺天府的差役们才不管什么,古董铺和仓库里的东西全部搬走,荣国府名册上有的,挑出来给荣国府送去,没有的,顺天府留下,这些被留下的就是顺天府的好处了,到时候处理了大家分一分。
王夫人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知道消息,这个时候的王夫人心里还非常后悔,为什么就没把这些东西转移出来呢!
她不是不知道云芳在盯着这些东西,大房的人不盯着才奇怪呢,但是没想到下手这么早。王夫人以为到时候两房争夺家产是在老太太快要不行的时候,没想到大房的人这么不讲武德。
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夫人简直气的浑身发抖,但是后来忍住了。
老太太还在呢,如今不能算是争出胜负,只能说互有高低罢了。
不着急不着急,一点儿都不着急。
王夫人这么跟自己说着,车子到了二门那里,王夫人和邢夫人分别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往老太太那里赶。同时回来的还有王熙凤,王熙凤这个时候简直是心里面七上八下,好好的事到自己手里办砸了。
他们匆匆的进了屋子里,大老爷和二老爷也来了。
在她们没有回来之前,屋子里面非常安静,谁都不说话。老太太低着头把玩手里的杯子。大老爷在打瞌睡二老爷在发呆,云芳一直保持微笑,李纨低着头一直没抬起来过。
等到这三位回来之后,老太太才把自己手里的杯子递给了琥珀,跟身边的人说了一句:“摆饭吧。”
随后跟站在屋子里的儿媳妇和孙媳妇儿说:“不必再伺候了,坐下来一块儿吃。有什么话吃完再说,都是累了一天了,不能饿着。”
随后外边抬进来两张桌子,一张给女眷用,一张给大老爷和二老爷用。
邢夫人多少也知道了一点消息,这个时候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微笑,但是她脸上的这种微笑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并且因为太高兴怎么都压不下去。她也知道不能笑出来,但是真的自己控制不住啊!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脸板的跟木头板子一样。
丫鬟鱼贯而入,把饭菜摆好之后退了下去。老太太跟没事人一样招呼着大家吃饭:“冬天天冷,赶快吃,吃下去之后有什么说什么,这会别误了吃饭。”
胃口好的也就邢夫人和云芳。王夫人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邢夫人,又看了看坐在邢夫人旁边的云芳,深呼吸了几口气,才举手夹了最近的菜。
王夫人是气得吃不下饭,王熙凤和李纨是吓得吃不下饭。
王熙凤早已经把主持宁国府葬礼的风光忘到了脑后,心里面在想,等一会儿要是老太太和二太太恼起来了,自己该怎么解释?解释的理由不是没想过,而是总觉得不合适。
李纨觉得,在自己插手的情况下,事情还变得这么糟糕,并且二太太明显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绝对要把火气撒在自己身上,心里面更是如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着,总觉得背后在隐隐发凉。
这顿饭吃的比上坟还悲切,屋子里的气氛冷冰冰的,多少个火盆都烘不热,在这种气氛里,云芳态度自然,吃的眉飞色舞,胃口好到老太太和邢夫人频频抬头去看。
差不多了,你收敛点,二太太快气死了。
就连邢夫人这个和王夫人不对付的就觉得儿媳妇有点得意张扬了。
喝了最后一口汤,云芳把汤碗放下去,从旁边丫鬟的手里接过了一个杯子。漱了漱口,把漱口水吐进了旁边的痰盂里,就着铜盆里面的温水洗了洗手,把手擦干净,抹了一点点手脂才把杯子端过来。
杯子里面是滚烫的茶水,云芳轻轻的吹着上面的浮沫,小心的喝了一口,微微苦的口感棒极了。
王夫人一直盯着云芳,看她这番做派,忍不住了。
“瑭儿家的,听说你今天出去见那些差役了?”
云芳听了之后忍不住挑了一下眉毛,没想到二太太居然从这方面入手,果然是出乎自己意料。合着在她眼里自己这不算是守妇道是吧?
“去了,中间有屏风,而且……”
“不是我说你,瑭儿不在家你也太大胆了些。”
邢夫人听了,就接了话头:“他婶子,教媳妇这事儿我去做,不用你操心了。”
王夫人再没话说了,但是气不能不出,刚要说话,云芳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今日的事虽然一波三折,最后也是有一个好结果。今日在座的都是长辈,还有两位是我嫂子。说句实在话,差点把我给吓死,我们三爷一年到头都在外边,没想到居然有衙役上门,说是有人状告他,我年纪小哪经过这样的事儿。把我吓得跟什么似的?
本来这事儿应该让家里面的爷们儿出面,可是二老爷在衙门,宝玉也不在家,环儿琮儿年纪又小。本来想让人去请大老爷,但是那些衙役们如狼似虎,催得又急,我又没经历过事儿,吓得赶快抱上桂哥去前面了。
我再一听,原来是赖家告的,把我气的跟什么似的。本就是咱们家的奴才,好几代人靠着咱们家吃吃喝喝。说真的,咱们家对他们家不算亏了,这些奴才里面谁家像他家似的能把孙子放出去做个自由人。这也就算了,平日从咱们家没少贪了银子去补他们那个小家,家里面金奴银婢的那么多人,光是排场弄的比我们几个都要大。我出门身边也就两个丫头,他们家的儿媳妇出门身边六七个丫头围着呢,我想毕竟是二太太的奴才我也不说这么多了,没想到今日反而噬主了。
家里面养一条狗,平时不看门护院也就罢了,反而冲着主子嚷嚷,像这样的狗打死了事,趁早炖一锅狗肉,要不然将来说不定真的上来咬上几口。而且养狗就怕养不熟,这赖家明显就是养不熟的狗。
所以特意去后面问了几个奴才,听说这赖家平时就做了一些犯法的事儿,当时只管胡乱地应付了,没想到这谢大人还真是个青天大老爷,能为咱们家主持公道,这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要老太太?”
老太太微微一笑,王夫人心里面憋得一股子火。刚才云芳口口声声说赖家是自己的奴才,那明明是老太太的奴才!
云芳又抢在王夫人面前开口:“有句话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贼。话说的一点儿不错,没想到赖家还真的偷了咱们家的东西,如今这些东西能追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为了这件事儿就应该好好的摆一桌才是。要不然到时候咱们见了祖宗,祖宗问起来怎么败坏的家业,咱们要是稀里糊涂的答不上来,或者说这是被奴才偷的,祖宗可不气死。”
王夫人一拍桌子,刚要说话,旁边贾政说:“好了,这事儿算是了了,到时候去衙门里把东西领回来。再让人把赖家的人找到,咱们家的逃奴咱们自己处置,把赖家的东西拉回来入了库,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二老爷这么说,王夫人就是有话也说不出来。二老爷的意思很明显,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东西回来了,事情就结束了,再追究下去不好看了。而且二太太一个做婶子的和侄儿媳妇对着掰扯本来就丢人,何必把最后的脸面也丢了呢。
大老爷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了看二老爷,便站起来说了一句:“不早了,老太太早点儿歇着吧。”
大老爷的意思也是这事儿到此结束了,事儿糊涂的糊弄过去吧,再认真的追查下去,钱财是能分清楚,人情是彻底的没了。又不是那种钱没了日子过不下去的穷家,这个家什么都能倒,就是架子不能倒,面子还要维持着。
二老爷突然说了一句:“大哥留下,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哥还有老太太说,让女眷回去吧,也忙了一天了。”
邢夫人站起来拉了一把云芳。走吧,今天得了好处了,别再坐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