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婆子跑进来,一路喊着:“贵人从宫里回来了,老爷太太回来了。”
整个院子一瞬间沸腾了起来,老太太都被扶着出来屋子,李纨王熙凤和珍大奶奶蓉儿大奶奶一起出去迎接,几个姑娘在走廊下陪着老太太等着。
没一会邢夫人和云芳中间夹着穿男装的蘑菇进来院子里。
一群人在外面寒暄了几句进了屋子,大家被这凉气一冲,都觉得这凉气舒爽之极,不约而同的松口气放松下来。
蘑菇先是请老太太和邢夫人在榻上坐了,她自己站在冰盆边上,把手放进冰水里洗了洗,这才觉得凉快了一些,
屋子里的丫鬟排着队给她递上布巾香脂,一屋子人安安静静的看她擦手自己抹了香脂,蘑菇一边抹着一边说:“怎么都看我,看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王熙凤先笑起来,“你这衣服哪儿来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可不是这身啊!”
都看的出来,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男装,雨过天青色衣料上绣着张牙舞爪的月白色四爪蟒,罩着下面一条玉色长裤。
蘑菇大大方方的说:“就是伯母想的那样,穿太子殿下的。”说这话的是可一点都不害羞。
老太太看着邢夫人,邢夫人说:“她去跟着皇后拜见老圣人,回来就是这么穿的。”
说了跟没说一样!
老太太看着云芳,云芳就说:“换衣服是为了方便,今儿老圣人跟前有很多老臣觐见,她是赶上了君臣说笑,就在老圣人跟前拉弓射箭,因为穿着裙子不方便才换了一身太子的旧衣服。”
担心大家多想,特意加了一句:“是皇后娘娘带着去的,这衣服也是皇后娘娘挑的。”
不是我姑娘不自重,这是她未来的婆婆干的!和我姑娘没关系!!
蘑菇已经抹好手了,跟长辈们说:“各位先坐着,我回园子里换了衣服再来和各位长辈说话。”
说完就带着丫鬟们走了。
老太太对邢夫人说:“你也累一天了,先回去换衣服歇一歇吧,晚上再来。”
邢夫人一把年纪了,确实累了,也不强撑着就带人回去了。
老太太看着云芳,云芳知道的也不多:“我和太太去宫里,就是陪着两宫太后说话,咱们家孩子跟着皇后在宫里行走,先去拜见了老圣人,回来就这样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您不妨请老爷过来聊聊,今儿老爷在太上皇跟前应答呢。”
云芳在路上也没来得及问,这时候很想赶紧冲进园子里抓闺女问问这件事的始末。她觉得自从女儿有了这破婚约之后,她日子过的提心吊胆的,一点小事儿也要想半天!
王熙凤就领着妹妹们和妯娌们退下往园子里去了,贾赦就知道老太太要问,换了衣服急匆匆的来了。
母子两个在屋子里,老太太先问:“太子如何?你看了吗?”
贾赦点头,想说看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这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只说:“芝兰玉树,非一般人可比。”
老太太沉默了一下,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再纠结其他的也没意思。又问:“今日都有谁在老圣人跟前?”
贾赦说起这个就没忌讳了,“除了咱们八公家里这些没出息的,还有东西二王,各位宗室的王爷,各家的驸马,再有就是前几任各部尚书,一些朝中的文官,往北去三百里戍卫大营的统领,京畿大营的统领,左卫和右卫的一些将领……其他的都不熟了,乌泱乌泱的站了不少人。”
老太太的心顿时拧巴起来:“你仔细的说一说,从一开始说。”
“一开始……一开始儿子带着瑭儿进去,里面已经有一群人陪着老圣人喝酒了,当时儿子和瑭儿觐见,老圣人没搭理,让我们父子晒了半日的日头,后来还是东平郡王说情我们父子才能进殿。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老圣人兴致高,几位宗室王爷就劝他少喝些,因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儿子和瑭儿在人群外面站着,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定好了赌注。
说是等会比赛,老圣人赢了就能开怀畅饮,群臣赢了,老圣人就要在这半个月戒酒。
一开始比的还是猜棋,那时候皇后带咱们家孩子和太子一起去拜见老圣人。结果老圣人说比猜棋没意思,不如比大的!
就说比掰腕子!没人和他掰,他让王爷们替他上去和一些老臣掰一掰,王爷们不去。
接着就让咱们家孩子替他掰腕子。群臣说小女孩和老爷们比赛,老爷们赢了也不光彩,不比了。
咱家孩子说掰腕子掰的是一膀子力气,反正都是比臂力,不如比射箭!
一屋子人都答应……儿子怀疑他们是故意的,当时就把弓箭拿出来了……先是在西内比了射箭。
咱们家孩子和人打了个平手,因为分不出胜负,那些人又叫嚷着骑在马上射箭。
因为要骑马所以才换了衣裳,比了骑马射箭,又要再比刀枪,被前礼部尚书臧老大人给拦着了。就这样,这群匹夫还要比诗书,一群人围着咱家孩子和太子问了半天的书……都是那群酸儒问的!
后来一直问到吃饭了才放皇后和咱们家孩子走,留下太子和群臣一起吃了,儿子和瑭儿也有个座儿。”
当个太子妃容易吗?
老纨绔很生气,说完之后无声的对这群人骂骂咧咧。
老太太想了一会:“晾着你们父子,是老圣人对咱们改换门庭不满。”
对,老纨绔对太上皇也确实不恭敬,有一说一,他至始至终就不是太上皇的大忠臣!
老太太接着说:“与其说这是太上皇看孙媳,不如说勋贵选头领。”
老头领老了,勋贵曾在北静王和南安王之间摇摆。
现在多出来一个选择。
是冒险跟着异姓王再桀骜几十年接着和皇家斗心眼来个你死我活,还是这时候捏着筹码和新帝一系用联姻的方式讲和共存,这群老勋贵和老势力们在衡量考虑。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老太太问:“你们打听了吗?什么时候册立太子?”
册立太子的时间就是最后的期限,选哪边总要摆明车马亮出态度的。
“下个月,头伏那一天。”
“太热了啊!”
“是啊,天太热,也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撑得住,好人在太阳下晒一天也有中暑。”更别提太子体弱了。
就在他们母子关起门来说话的时候,贾琏急匆匆的进来,进来之后跟他们说:“老太太大喜啊!”
母子两个看着他。
贾琏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捡着上面重要的说:“……十三日、授皇长子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是册立皇太子的诏书。
太子的地位稳定,接下来自然是要确立太子妃的地位。
贾琏把这张抄写来的诏书塞进袖子里,接着说:“大喜的消息倒不是这个,因为有消息说,宫里今日发布立储的诏书,明日就令礼部发出聘太子正妃的圣旨,只有完婚了,才授予太子妃的册,宝。”
老太太点点头,“趁着今儿不忙,你让人准备一下,如果明日有礼部捧着圣旨来,往后几日咱们家就忙了,别到时候东西不齐全,怠慢了贵客!
再有就是这事儿是大事儿,要开祠堂告诉祖宗的,在圣旨来之前,你们先写信,给金陵族人报喜。”
贾琏美滋滋的说:“是,珍大哥哥也是这样说的,现在拉着瑭儿在外面写名单,要反复核查,不能漏下了。门下的幕僚清客们已经开始写了,这事儿怕是一天干不完啊!”
讲到这里,又接着说:“咱们金陵老家会不会来一些人贺喜?咱们这里是不是要提前预备出一些院子出来?”
肯定会的,老太太点头:“预备着吧,不只是咱们金陵的族人,当年你祖父的那些旧友,咱们家门下的一些门生故吏,都要来送礼。那些亲近的自然是要留在家里面住上几天的,别到时候怠慢了客人。”
贾赦就从榻上站起来,“要忙的事儿有很多,儿子带着他们去忙了,您歇着吧。”
老太太点点头,等大家走了,鸳鸯问:“您是睡一会还是去园子里?”
老太太很疲惫了,就说:“睡一会吧!我要多保养,多活几年,这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园子里面,大家都聚在怡红院。
蘑菇换了轻便的衣服出来,这会搂着荂哥儿和长生这两个胖嘟嘟的弟弟窝在榻上给他们讲故事。紫竹抱着那一身男装问云芳:“奶奶,这衣服怎么办?”
云芳不想看见,看见就烦。
耐着性子说:“洗洗晒干装箱子里吧。”
王熙凤拉着云芳出去,留下巧儿和蘑菇带着两个弟弟在榻上玩儿。
李纨问:“怎么样?见到皇后娘娘了?”
珍大奶奶问:“看着皇后好说话吗?这可是咱们家孩子的婆婆,日子好不好全看婆婆了。”
云芳点点头,“皇后娘娘客气着呢。”
在那种地位上,就是拉关系也带着一些高高在上,而且云芳看的出来,这是很努力的拉关系了。从今天这件事上看,云芳和皇后都在努力适应。
云芳要适应自己要有个女婿,这女婿的身份地位身体条件各个方面让自己很蛋疼,对面的皇后也努力接受要有一个儿媳妇,这儿媳妇和她见过的女孩子不一样,没两刻钟就和他儿子亲亲密密,走的时候太子对人家一口一个“萱妹”了!让她生出这俩人一起过日子很多年的感觉,皇后自己都有点把握不住这事情的发展。
所以最后告辞的时候皇后那真的是情真意切,拉着云芳的手说:“我是盼着你经常进宫和我聊聊。”
云芳只想和他们家保持距离。
是啊,我这傻乎乎的样子让你觉得聊天没压力!云芳盼着最好这一辈子和这一家心眼多的心眼怪们别来往!!最好也别让孩子成亲!!!
然而她觉得最痛苦的还是要回来应付这群人。
云芳总算是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对皇家赞美起来词儿多的简直如滔滔江水。现在理解了,不好的话不能讲,只能夸,但是想吐槽的比想夸奖的更多怎么办?只能把吐槽的当夸奖的话说出来,吐槽的越多,夸的时间就越长。
云芳足足夸了一刻钟,把里面的建筑和两宫太后的和蔼,皇后的真诚,就连宫里的排场和吃饭时候的其乐融融都夸了一遍,大家听的很满足。
云芳自此被迫学到了一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把最看不惯的夸出来就好。算是变异版本的阿Q精神。
大家听的心满意足,等到管家奶奶们因为事儿多散了之后,几个姑娘围了上来。
惜春问:“嫂子,你说了那么多,没见到贵妃娘娘吗?”
云芳摇摇头。
没见到!她也没主动提,至于邢夫人更不会提了,贵妃是谁?和自己能孙女能比吗?不仅她们婆媳没提,回来之后老太太都没问。
几个姐妹告辞离开,因为迎春回来了,姐妹们要一起说话。
云芳这才进屋,怡红院的正堂很安静,巧儿倒在木榻一头睡着了,荂哥儿和长生也窝在一起睡着了,这哥俩是睡仙儿,不认床,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躺下就能睡。
蘑菇正在看书,看到云芳进来,就把书放下,下来穿鞋后挽着云芳的胳膊,“妈,趁着这会安静,让人看着点弟弟他们,咱们走一走吧。”
云芳和想和女儿聊聊,身后跟着一群人,大家从怡红院的后门出来,掩着花木小道往北去。
园子的东路除了怡红院外,就是翠栊庵和玉皇庙这些地方。不像是西路那边热闹,那边住着姑娘们,丫鬟多,婆子多,能玩的地方也多。
云芳和蘑菇出来走了一会,蘑菇指着翠栊庵说:“昨日晚上,这里的婆子来找我,妙玉让她们给我送一套杯子来。
我知道这些杯子都是古玩,既可以观赏,又可以拿来用。是妙玉最后的东西了,我们两个没什么恩怨,就是互看不顺眼而已,且都懒得掩饰。她这个时候送来这些东西,知道的是赔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贺礼。
赔礼……她也没错,为何要赔礼?
既然是当赔礼送来的,为什么不上门亲自赔礼。可见她觉得自己没错,之所以送来,不过是畏惧我的新身份罢了。
这位姑姑们推举为高人隐士一般的人物,心里对权势也存畏惧,我昨日盯着杯子想了一会,她要是不知道权势的好,何必来咱家求庇佑。她对富贵也存了向往,如果不是为了那份向往早该离了这里潜心修道,不该想那么多。之所以送杯子,还有就是求我高抬贵手,贵人别计较那么多,让她在这里的日子如往常一样,日后别受刁难。
所以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从她身上也反思了一下自己。人生苦短,机会难得,别总是看着,犹豫着,别总等着人家给自己打算。遇上好事就该主动一些,什么名声,什么骂声……和到手的好处比,虚名算什么呢?
她这一辈子,出家是父母做的决定,来这里是师父跟她留的遗言。该她自己做决定了,却什么都不做,日后有什么下场,我能猜的出来。
我和她本不该有交集,也没收她的杯子,跟她的婆子说,她要住着就住着,荣国府不会容不下一个求庇佑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