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吓昏的头两日意识不清还时不时浑身抽搐,实在吓人得很,李太后也跟着哭晕了好几回,后来经太医们精心医治——皇上这身子倒是不抽了,却开始口唇歪斜,流涎不止。
太医们连夜研讨新方,一剂药下去,倒是不流口水了,但手脚和双眼都开始僵直,再吃一剂,连呼吸都急喘了起来。
眼看朱翊钧要命悬一线,听着满殿哭天抢地,张居正竟不知这到底是治病还是要毒杀。
忽而又想起仙迹曾说过:“明朝的太医治死过两个皇帝”,他连忙叫太医们停手,赶紧寻来冯保,到宫外去寻名医来。
送进宫来三位民间大夫,又换了两个方子,又是药浴又是针灸,总算将朱翊钧那被太医耽搁的病情稳定住了,只是如今人还不大清醒,也不能起身。
国朝大事全压在张居正及内阁身上。
以往也是这般,劳累已是习以为常,唯一不同的是,以往皇上身体无恙,朝堂上虽斗得乌烟瘴气,但大抵还是安稳的。
现今张居正虽死死压着朱翊钧的病情不让传出去,但哪儿有不透风的墙?朝堂上现在气氛可不好,甚至已有人上书请改立璐王了。
最让张居正失望的是,连悲痛之下的李太后都旁敲侧击问过张居正璐王如何,被张居正严词拒绝了。
张居正不论是私心还是公心,都不会同意立璐王那荒唐王爷,于是他命人将王氏宫女已怀有身孕的事散了出去,倒稳住了大半人心。
至于仙迹说的那些话,张居正早有心里预备,比起固守旧政的宗室或老大人们的惊慌失措,张居正听完林菱说得那些来自后世的话之后,心中也跟着涌现极为大逆不道的……憧憬。
他发自内心憧憬、奢望那样的世道。
他想……亲手缔造那样的世道。
那样的世道,是人人温饱、兵强马壮、和平而强大,他希望每一个老百姓都有鞋穿、有田耕。
他希望他们不会冻毙在街头,能在过年过节割一块肉吃。
想到此,他便忍不住指尖颤抖。
他侧过身,轻轻握住了朱翊钧毫无知觉的手。
有伺候的太监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问道:“阁老大人,天色暗了,宫门要下千两了,要为您备轿吗?”
“不必了,我走出去便好。”
张居正缓缓站了起来,他垂下眼眸,又低声嘱咐道:“你们要好生看顾皇上,皇上本就惊了魂,外头的夜猫子叫人赶远些,别叫它们扰了皇上。”
“是,奴婢谨记。”
他整了整衣袍,走出两步,最后又回过头看了朱翊钧一眼,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位与他相伴了八年的学生。
他曾将苍生与毕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但如今他已从仙迹中知晓了这样并不是一件好事,是啊,他原本怎么没有清醒过来,人心易变,这天下托付在一个人身上,本就不妥当。
“让皇上好好睡吧。”
他挺直了背脊,昂首大步走出那透着陈腐药味的深深殿宇。
站起来,便由他而始吧。
最慌乱的是本就忌惮汉人的清朝各皇帝,但仙迹不受任何人的意志所掌控,他想给谁看遍给谁看,皇上着急也没用,这天下从仙迹降临的那一刻起,便成了悬在大清头上的铡刀。
“堵不住悠悠众口,便只能顺应民意。”
清朝,雍正帝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召来群臣,叫他们多派人暗中留心民间动向的同时,还预备做些利国利民的事儿,禁止圈地、减免苛捐杂税、兴修水利……虽不知是否奏效,但得摆出样子来!
林菱不知道各朝怎么样,她拉着两个爷爷成功走了优先通道——正欢呼雀跃继续狂奔。
最终,托了五叔爷爷的证,林菱三人抢了主观景台的前排,扶着金黄色的栏杆,到位置的时候,她半截身子趴在行李箱上狂喘气,兴奋得差点大笑出声!而和她一样走绿色通道的,还有许多带孩子的一家子,才没一会儿,已经在周围挤得满满当当了。
林爷爷也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这段极限狂飙对一个老年人来说,太刺激了。
平时还要拄拐杖的五叔爷爷今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林菱和林爷爷瘫在行李箱上,他却已经直起身来,遥望着对面笼罩着金黄灯火的城楼而热泪盈眶。
【哎,趁着没死之前,终于来了一回。】
林菱赶紧呸了一声。
【五叔爷爷!太不吉利了你!】
五叔爷爷嘿嘿而笑,眼神却没有挪开半步,甚至主动替林菱拿起直播手机,充满骄傲笑意地与直播间网友说:
【夜景也很美,对吗?】
明永乐年间,永乐帝也瞧得目不转睛,他吃惊地发现这地方越看越眼熟——这不是他的皇城正门承天门么?永乐十五年才修好的,这名字还是他取得:寓“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
如今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以黄土夯实的长安街变了样儿,成了后世那黑漆漆的平坦道路,周围遍植绿树,还有各式各样的绿地道牙、植栽景观,趁着灯火辉煌,不得不说真是美极了。
“不过种这般多树……后人不怕有刺客埋伏么?”
但后来永乐帝又心中一凛:后人已经没了皇帝,这承天门里的皇城里只怕也没有皇上住着了,自然是将四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由着老百姓来观光了。
那皇城里头现住着谁呢?
不知为何想到了秦始皇陵的永乐帝,面上露出一点古怪。
不…不会也成了后人随意进出游玩的地方吧?
永乐帝简直不敢细想,于是连忙将目光转开看旁的地方。
哪怕是黎明前的夜,这儿也燃着明亮的灯火,那一杆杆巨大的路灯上还挂有灯笼,路上难得车辆稀少,但人却不少。
清朝,康熙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城楼。
李自成攻破京城后,便将承天门毁了,现在的名字,还是顺治帝入关后改的,取“受命于天,安邦治国”之意。后来他还两次下旨修缮,因此这城楼如今的面貌,他甚至比永乐帝更为熟悉。
“名字虽未变,可这天下却不再受命于天子。”
康熙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好似看到了大清的末日似的,他心头酸楚非常:大清的皇帝便是这世道最后的皇帝了吗?他的不肖子孙不仅丢了江山,连天子的威严都丢了。
“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啊!”他哀叹不已。
林菱与两个爷爷怀着最激动的心情等待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根本没有人抱怨,直到天边四角墨色淡去,渐渐显现出青灰色——天快亮了。
此时再将直播手机支架举高,就会发现整个广场上已经一点空隙都没有了,全都站满了人。
这时整个天际已经渐渐变成了朦胧的蓝色,晨光熹微,像是所有人都被调进了蓝调滤镜之中,远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踏过金水桥,已经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来了来了!】
林爷爷也恢复了精神,三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
随着林菱这一声万分激动的声音,各朝古人也被吸引了过去,晨光落在了金黄的琉璃瓦上,这每一日升起的朝阳,这每一日山河锦绣、岁月芳华,都将冉冉升起。苍蓝的天色中,晨日踊跃,一轮红日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喷薄欲出,从云层中投射出一道道光芒,光芒越发亮了,金色与红色交相辉映,圣洁得让人想要流泪。
就像是雷霆击碎了黑暗,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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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以后,林菱都还沉浸在那种氛围里,几乎无法自拔,之后去附近推荐的老胡同里吃了顿老北京早餐,焦圈、油条配现熬的豆浆,加了两勺绵白糖,搅合搅合,豆香与甜香融合在一块儿,真是太好吃了!
当然,他们还是没敢尝试豆汁儿。林菱就和两个爷爷商量回酒店休息一会儿,下午再去故宫。
【幸好我在长沙就每天在预约买票,不然根本约不上。】
林菱一边吃着早餐,十分庆幸地说。
其他各朝的古人们都在议论着所见所闻,倒没有特别留意到林菱说得这些话。
只有明清两朝心头都是“咯噔”一下,故宫?
故,过去、旧。
宫,皇宫。
永乐帝不知该说什么,他的预感实在太准了!
后人连明十三陵、秦始皇陵之类都能开发成游玩之处,没道理会空着偌大一个皇宫不好好利用。
而等林菱真的去了故宫,走到检票口进去的时候,看到了许多穿着旗装妆造拍照的人、匾额上的满文、以及导游口中各种清朝皇帝趣事,所有明朝皇帝都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尤其是愤怒异常的朱棣:
“清宫?那是老子建了十一年的大明皇宫!”
“好你个秃头鞑子,竟敢鸠占鹊巢!”
而明洪武年间,朱元璋虽未曾得见过故宫的模样,却总感觉这些人的头发与衣着打扮很有些眼熟。
“嘶…这清人……”
怎么有点像胡里改、斡朵怜那边两个万户府的女真人?
第74章 故宫1
将时空的钟表往回轻轻一拨。
林菱与两个爷爷下播回酒店睡觉去,约好了到故宫再直播。
正好,也给了被一声声“起来”而震慑得三魂七魄飞了大半的古人们,一点点重塑自我的时间。
武周,洛阳。
后人在看日出时的赤旗,此刻紫薇宫中却浸在浓浓的夜色中,明堂外长廊下,内侍三人一组,正为宫灯添油换灯芯,明堂之中亦是烛火煌煌,将整座大殿照得异常明亮。
武则天没有回后殿内苑歇息,哪怕仙迹已恢复宁静,她依然带着身边信重的几名女官,思索着仙迹透露的那个皇权凋零之世。
但众人枯坐在殿中,灯火照在她们脸上,神色都不免还残留着些惶惶不安,只管如此坐着,竟像找不回自己的舌头了似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仙迹影影绰绰,他们先前不知后人的朝廷与“皇帝”究竟是如何的,但这几日她们才将这些细枝末节全都拼凑了起来。
没有皇帝。
也没有了士族亲贵。
不用向任何人下跪,人人皆平等。
而领着他们在炼狱中站起来的那个人,没有趁机要一家传万代,也没有要天下据为己有,手握巨宝,却将其散予天下人。
奉献了一生,什么也不奢求,只求国泰民安……要知道这世上有这样“天下为公”的圣人不少,但他们大多都只会逞嘴皮子的能,要真叫他们得民心安天下,却又各个都成了蠢彘,只会做些蠢事。
可在神州最危急的时刻,这片土地竟真的诞育了一个这样无所不能的圣人,文武双全、心志坚定如泰山之石,还极具才能与智慧。
武则天沉思许久,终究是长叹一声,对上官婉儿道:“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不必说,我们接着做我们当做的事儿。”
所有女官都吃惊道:“陛下……”
上官婉儿也轻声道:“陛下,仙迹此言一出,必将扰乱不少人的心智,臣只怕将来烽烟四起啊!”
更何况,想要复辟大唐的人潜伏在神都与各地州府,本就因先前仙迹说过李唐将回来而蠢蠢欲动,如今再添这些话,简直是为他们起义铺了条康庄大道。
武则天却笑道:“你们要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张嘴,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而我们也不能因仙迹之言便自乱阵脚。朕先前便教过你们,做官理政,绝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偏听偏信。如今这话仍旧放在这儿,仙迹虽怀有神通,但它岂不是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