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率性踏步走了进来,大声喊:“见过七叔!见过七婶!”其他孩子也没头没脑的跟着喊,小小的身体拱着手弯下腰去,乱七八糟的见礼。
这下就轮到花满楼不自在了,他一怔,耳根上飘红,但随即便一笑。
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还是小天儿机灵,回去奖你一颗花生酥!”
原来是花五哥来了,他推开门,便看见花满楼与辛渺正在院中廊下,桌上摆着一把琴,便戏谑道:“你们俩倒是好雅兴。”
花满楼一见他来就知道:“宴席备好了?”他自然是来叫他们吃饭的,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远行归家,没有不风尘仆仆的,花五哥看到他们俩并未更衣修整,便好奇,他们俩一早便到了,又不是骑马来的,而且衣衫整洁仍是风姿楚楚,不知道是在何处落脚。
问过之后,辛渺却只是莞尔一笑,并没有回答,花满楼沉吟片刻,有些事他早已和辛渺说好,她没有要在他的家人面前隐瞒什么的意愿,有些怪力乱神之说会令人害怕,敬而远之,但她仍然保持着不必要的坦诚,因为那是花满楼的家人。
花满楼心知肚明,辛渺的身份,必须要由他出面向家人一一郑重述清,辛渺以诚待他,他不愿让她失望,或许他会遭遇一些世俗的阻碍,但花满楼对此十分淡然,因为他内心十分坚定。
最好的局面,便是家人全盘接受,最差的局面,他们会要求花满楼与她断情分离,而最有可能的,是家人慌张混乱,不情愿地僵持下去,过些年岁,便也只能默认了。
辛渺在这世间是一缕无牵无绊的风,亦不是红尘中人,她愿意跟他回家,是因为心中有他,因此心甘情愿地走到这些世俗琐事中来,花满楼心知肚明,二人情浓缘浅,她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但在那之前,他会尽一切的可能,让这缘分延寿半分,求得美满。
不知花家父母知道他此生打算孤身不婚会是什么心情,花满楼轻轻在心中叹了口气。
花五哥领着这一对佳人亮相家宴,众人便都眼前一亮,花家父母更是喜笑颜开。
其实众人都俱已明白,这位辛姑娘一定是不世出的奇人,必然有些离奇身世怪力神通傍身,毕竟为了花满楼的眼疾,花家寻遍了世间名医好药,任何可能都试过,药石无医,然而她却能让他复明,于常人无异,若这是医术,那么她必然已经名冠天下,而花五哥认为花满楼的复明恐怕是用上了非同寻常的手段,这就足以证明花满楼的幸运和辛渺的奇异。
花家几个儿媳出身各有不同,又是巨富商贾,因此十分宽容,何况是恩人,这俩人属于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一对,今日一见面,这姑娘容貌身段在其次,气质却格外超尘脱俗,说是皇家女儿也没这么好的,更是满心欢喜了。
花家各个都已经将辛渺看做是未来的家人,格外热情周到。
这一顿饭吃的,辛渺的确有些压力,不过仍然是从容的,爱屋及乌,若是和陌生人吃饭应酬,自然没有和花满楼的家人用家宴那么舒坦。
而且她每一次回应着他们的热情时,都感觉到一阵恍惚,仿佛她是真要嫁入这家的新娘子一样,自从和花满楼在一起之后,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作为他伴侣的身份变化,变得平常又热闹,有一种被众人见证的亲密。
花满楼大约也有此感,因此频频地看她,在他代酒代茶代为回话交谈时,已经不自觉地转换了身份,简直不像是作为花家儿子,而是作为辛渺的丈夫一样。
他会公然地为辛渺夹菜添茶,几乎完全是在围绕着她动作,明目张胆地透露出直白的爱意,二人不觉,但是自然有一种气氛,旁人真是插话也插不进。
这其实就有些出格,不过谁也没提,只是目光交错略有惊愕,旁边小桌上,未婚的姑娘看的脸红,男孩儿们也不敢往这边瞧,生怕被七叔和七婶闪瞎了双眼。
用过一顿饭之后,人人都知道,七童爱重这个女子爱重得不得了。
入夜之后,辛渺先行睡下,花满楼便悄悄地起身去了父母的院中。他一走,辛渺就睁开眼来,红红跳上窗棂,月光如水般撒入,将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怎么样啊?他爹娘喜欢你吗?”红红不知道上哪儿猎食了,嘴角沾着不显眼的油光,它舔来舔去,用爪子洗脸。花家办接风宴剩下好多菜在厨房里,明天厨娘会发现柜子里的烧鸡烧鹅都给吃干净了,还有几个油乎乎的爪印子。
辛渺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呆呆地像是在出神:“我觉得我有点自私了。”
她发觉自己先前想法有些一厢情愿,和花满楼在一起之后,她想过,两个人分开之后她会祝福他,娶妻生子过完圆满的凡人的一生。不然他们俩太不对等了,花满楼可能只会占她未来生命的几十分之一甚至更少,她要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一点,花满楼这一辈子都得浪费在她身上,藕断丝连地看着他渐渐老去,死去。
但是花满楼好像并不这么想,她大概知道他去找他爹娘说什么,因此根本没有一点困意,这件事就一直盘旋着在她心头,有些愧疚,也有些不甘不愿——她实在做不到,甚至无法想象她要怎么和花满楼说:咱们就到此为止了,不然我只会越陷越深这辈子忘不了你。
红红惊讶地张了张嘴,因为它听见辛渺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但到底没哭,只是颓然地坐起来抱住了被子把头埋了下去。
红红觉得很不妙,连忙放下爪子,轻柔地诱哄她:“你可别这么想呀。”
它轻轻一跳就跳到了桌子上,对着她说:“天命已定,你注定是无法和这个男人长久的,而且……而且他哪里亏了?眼睛也治好了,被你周身的灵炁侵染日久,他这辈子延年益寿福泽绵长是人间皇帝求也求不来的,根本就是大赚特赚嘛!”
红红一面轻声细语,一面在心中沧桑叹气,他就知道辛渺肯定也得有执迷不悟这么一个一个环节,完全就是身为凡人的思维惯性还没有转变过来,不过也不赖她,初恋嘛,还这么温柔多情事事周到样样都好,难忘啊!所以它先前劝辛渺,情情爱爱做消遣用,别太走心,就是怕她刚刚开悟道心不稳,仍然把自己看做凡人钻个牛角尖什么的。
辛渺抬起头来,它仔细地观察她的面庞,难过郁结是有一些的,但好在没有那么难以自拔,她水汪汪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泪光,眨了几下就消失了,沉默不语,但理智尚存。
红红理直气壮,本来就是,能被神明垂爱已经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完全属于一种可遇不可得的机缘,再好的男人……不也还是男人么?别看现在要打仗,一定又是生灵涂炭,但是人间寒来暑往过个十数载,也就是一打盹的功夫,他们又生了许多人长大,继续生活下去,所以总是不缺样貌端正品行优良的好男儿的。若是让那些修行的人知道了有这种机缘,和尚也得还俗。
不然下一个给她挑个修道中人吧?双赢,双赢。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辛渺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性格,要是她能像陆小凤一样洒脱多情就好了,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排遣寂寞理所应当得很,绝对不会有什么心理道德的包袱,放不下来。
辛渺吸吸鼻子又躺回去了,她心里不断地萦绕着这些在红红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思虑,闭上了眼睛。
花满楼此刻正跪在双亲面前,几个哥哥面露难色。
“我本应就是做一辈子的瞎子,是她将眼睛还给我,这并不是医术,而是上天垂爱,七童便应以身相许,此生恐怕难以让爹娘享儿子的福了。”他说得好像自己要入赘,花父脸色煞白,又看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儿子的意思是,终生不娶,自然也不会有子嗣,不过爹娘已经有了七八个孙子,十几个孙女,应当也不缺这天伦之乐。”
要不是情况不对,花五哥都想笑出来了,七童先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吓唬了爹娘一番,随后又说终生不娶没有子嗣,虽然这也很严重,但是比起之前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渲染力一番氛围仿佛要离家遁入空门一般,仿佛终生不娶又变得易于接受了。
花母连忙去握住儿子的手让他站起来,花满楼自从五岁之后除了过年逗趣儿给长辈磕头再也没跪过呢。
“七童,你说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打算和辛姑娘成亲吗?你们二人两厢情愿,不成亲难道就这样无名无分的厮混一辈子吗?没有这个道理呀?”
花满楼犹豫了一下,慎重地说:“只是怕你们你相信,辛姑娘并不是肉体凡胎的凡人,她是个……天上来的神仙。”
这话一说出来,整个屋子都安静了,花五哥也愣住了:“七童,你……”
他特别想要去找辛渺问一问,他弟弟之前虽然是个瞎子,但是脑子是正常的啊?怎么眼睛现在治好了,但脑子又像是不好使了?!
第170章
“古来常有将子女供给仙神之说,就当儿子是童子命吧,辛姑娘治好了我的眼睛,我无以回报,只好用这一生来还给她了,故此终身不娶妻不生子,望爹娘成全。”
花满楼说话一贯轻声细语,可他态度坚定至极,花母当下流下眼泪,有些不敢置信:“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你要跟着她走,不要爹娘和家人了吗?”
“并不是。”花满楼苦笑了一声,“我不能跟她走,我是肉体凡胎,她只是与我结缘,也许不久之后,她就会走了,我也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此生我能做的就是等待。”
花五哥惊了一下:“这是何意啊?辛姑娘要与你分开?”先不说信不信这话,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大概,七童与这辛姑娘恐怕只是短短一段,她是要走的,但是……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又何必现在说这些话?”花五哥温声说。
“就算你要谢她,也不必搭上自己终身和子嗣啊,难道是辛姑娘不许你另娶他人?”
花满楼摇头:“是我自己不愿意的,我也不愿意瞒着你们,直到无可再瞒再说出实话来,这个世道不好,谁能说清楚会发生什么?我不愿你们心中抱着这种期望,或者多年以后在心中怀疑是她导致我不愿婚娶,多费周折。”
“你怎么这么犟啊,辛姑娘既然大度,想必是不愿你如此孤苦一生,孑然终此,你又何必自苦,若是往后遇见可心的良人,难道你要因为此刻的冲动而遗憾错过吗?”花五哥有些心痛这个弟弟,他如此轻易的许下这样的誓言,难道不知道会使自己从此失去世人所追求的美满和乐温馨家庭?
“不会再有这样的遗憾,也不是我此刻冲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七童这辈子本应在黑暗中了此残生,是她让我能复得光明,这已经是七童此生最大的财富,不需要其他外物。”
花父有些愤怒:“你这样,和弃置父母遁入空门有何区别?”
“不一样,除了等待她,我还打算四处遍访名山古迹,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亲眼去看那些名山大川的机会,山河辽阔,我也不会将自己局限于片刻方寸之中,山水总有重逢日,我想或许我们会再度重逢,这难道不值得期待吗?子孙满堂非我所愿,我这辈子的意义也不在此处。”
他用无法让人拒绝的眼神,温和地环视一周:“我还是会回家的。”
花满楼当初离开花家时,也遭受着强烈的反对,花家上下都知道,他虽然是个君子,但确实烈性顽固,终志不改,至死不渝,谁也不可能动摇他的想法。
夜色正浓,花满楼回到满庭芳,无声无息地脱衣睡下,在黑暗中看着辛渺的轮廓,心中淡然。
之后,这件事就传开了,花家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了,花七童的眼睛奇异的好转,还有就是他似乎是立誓要孤老终生,而且是为了那个治好他的女人。
花家家大业大,本来也不缺这么一个儿子,奈何花满楼眼瞎之前冰雪聪明,就算目盲之后也照样习得一身好武艺,精通诗词文墨,美玉有瑕也是美玉,要不是他自己不愿意,也多得是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的。
这个年代,一个好好的男人,不婚不娶不传宗接代,简直是怪得出奇,花家很不高兴的打发走了一堆多管闲事的亲戚,但仍然是拿花满楼束手无策。
他们的确有些难以接受,花满楼眼睛都好了,怎么心里有这样古怪的想法呢?
但是到底没有人敢说是辛渺将他迷惑了,拐带坏了,她到底还是恩人,只是人人都不敢随意拿她当七少爷的太太看待了,可是他们二人却同住一屋,无夫妻之名有夫妻之实,搞得身份尴尬,众人都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办。
花满楼的侄子侄女们一定是受了家长严厉的告诫,不敢叫她做七婶了,但是总是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跑到满庭芳来看。
有一个叫小天儿的男孩儿,是花家大哥的幼子,胆子最大,尽管受到了警告,但是他仍然往花满楼这里跑,有时候还带上妹妹。
“七叔你怎么不去表叔家?”
花满楼的表兄结婚,按理来说他是应该要去贺喜才对,不过今日花家女眷和几个男丁都去了,满庭芳还静悄悄的,花家人很有默契的绕过了他们,倒不是为了做脸色,只是辛渺显然是不能去的,花满楼也觉得花家父母多半是还没有缓过来,他跟着去,让辛渺一个人留在家里,二则是怕他现于人前,总是免不了被人盘问好奇,干脆就不去了。
辛渺替他觉得遗憾,但花满楼什么都没说,其实,他也不太想去,万一触景生情,他就实在无法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单纯地为表兄高兴了。
所以今日还是留在家中看书,还是花五哥给他找的话本子。
孩子们都是晚上才去,离得又近,小天儿看大人们都有事情忙,他就带着小妹妹跑过来。
这兄妹俩也是识趣,像是怕被嫌弃碍事一样,总十分热切地端茶递水,一口一个七叔,一口一个姐姐,喊着喊着就喊错成七婶,机灵地一捂嘴,看两个人都没生气,就跟着嘿嘿笑起来。
花满楼不好和他解释大人之间的事情,就笑着说:“你姐姐怕羞,我在家陪她。”辛渺听了便抿嘴一乐,这也不算说假话。
“那可惜了,这次他们成亲排场可大呢,表叔还特地去请寺里的高僧先做了法事,供了好多香烛火钱。”
成亲之前没见过还要求神拜佛的,花满楼说:“那你表叔一定是极看重这个新娘子了。”
“可不是嘛?表叔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哦,我娘说表叔是怕新表婶儿被带走,他就没老婆了。”
小妹妹睁着眼睛问:“谁要把新表婶带走?”
“就是河里那个镇水的铁乌龟啊!以往冬天的时候,那乌龟壳就从水面上露出来,你忘啦?大人都说那是河神,很久以前还得抓小女孩儿小男孩儿丢水里祭奠它呢。”
小妹妹立刻说:“那它是坏蛋,怎么能成神呢?”
辛渺听到这里,便和花满楼对视一眼:不会是什么成了精的妖怪吧?
正当这时候,外面忽然开始吵吵嚷嚷,哭天喊地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
花家也算大家族,都是聚群而居,等辛渺和花满楼过去,也不过一刻钟。喜气洋洋的府邸门口,撒了一地的红纸,新嫁娘的花轿还在,一大堆人围着门口,里面传来一阵哭声。
辛渺远远一看就无奈地说:“果然有东西在作祟。”
花满楼担心:“好对付吗?”
“放心,花不了一个时辰。”
二人朝那府邸走去,红红也顺利赶到,它没有隐匿身形,青天白日下,宾客众人只见一抹火红在屋檐上飞窜,一只巨大的狐狸身形矫健地朝这边奔来,都知道是狐妖,不免惊叫。
红红往门口一跳,周围人潮立刻四散开来,它悠然自得,仰起脖子朝辛渺轻轻叫了一声。
人们本来惊恐万状,没想到一眨眼,花家的七童和那个叫辛渺的女子不急不缓地走过去,她伸手摸了摸狐狸的头,十分熟练。
花满楼替她拿着麟主面具,辛渺连忙将带上——周围人可真是多,现在人人都眼不错的盯着她。
带上之后就更显眼了,不过她遮住了脸,还怪有安全感的,和花满楼一起走到宅子里,新郎正在堂屋抱着面如金纸的新娘哭泣。
父母亲朋都闹哄哄地乱做一团,花满楼和辛渺一进来,便众人都瞩目,花父花母睁大了双眼:“七童?”
新郎失魂落魄,花满楼蹲下身去,轻声喊:“文表兄。”
文表兄本来伤心着,失魂落魄的,不过一抬头,看见花满楼之后,还是震惊道:“你……你是七童?”
花满楼点点头,文表兄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竟然好了?”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议论纷纷:“七童的眼睛竟然真的好了?!”他回来之后闭门不出,谁都没亲眼见过,但是都知道,一位女神医治好了七童的眼睛,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大家眼神乱飞,又难免去看那面覆白骨的陌生女子,又打量花父花父和他们一家子。
都知道花满楼回来了,眼睛好了,还带了那个女神医回家,果然是郎情妾意,不过花家人的态度都很耐人寻味,十分为难,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戏码?连表兄成亲都不到场,难免猜测。
不过谁知道,婚礼当日出这种事情,总觉得不吉利,新娘子一拜堂就昏过去了,亲友们立刻慌成一团,又让人去请亲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