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了如今,辛渺觉得自己对她却油然而生一种愧疚,这个小姑娘仍是天潢贵胄中的一员,但在她所属的阶层中,她也仍是能被人鱼肉揉捏的——
辛渺之前陡然听说她成了公主,被赐婚时,心中升起的是一种熟悉的凉意,和她之前看到李凌云生平时是同一种感觉。
世俗的荣耀真是可怕,一个轻飘飘的封号下来,姜此玉那张骄横的面容顿时模糊成一片看不清的影子。
进入王府时,看到成了王爷的姜元淮,辛渺也有一种不适感。
姜此玉算是进了狼窝了吧?她有所牺牲了,境遇危险,两个兄长的情况却相较之下仿佛好得多,仍然可以处在王府内筹谋,和之前又有什么不同呢?起码表面上看,王府的仆人还是那么训练有素一个不少地伺候着主人,虽然人少了几个,但他们的仪表威严而得体,仍旧是高贵而体面的主子。
辛渺心里只是不适,而不是不忿。毕竟她若是对此感到不忿的话就有些荒唐了,姜此玉姓姜,她和父兄是同一利益链条上的共同体,一条藤上的蚂蚱,何况更是感情浓厚的血亲,彼此间是真正的手足情深,不是虚情假意。
因此论公论私,姜此玉的牺牲值得与否也不是辛渺一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但这不耽误辛渺自顾自地耿耿于怀,她仍觉得过不去——
人人都是情理之中,事事都是意料之内。太后痛恨广燕王府一脉是宿怨难解,广燕王府的反击是不得不为,为了龙椅上坐着的人而彼此争斗杀戮是自古以来,阉党和朝臣,江湖和民间,边境的战乱和如今的红花教之乱,各方势力混乱地打成死结。
她同情姜此玉如今的境遇是出于私心,当她站在辛渺面前时,是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也是个无法亲近得起来的真正的统治阶级贵族女子,辛渺想救一个小姑娘,但姜此玉不曾向她求救时,便真的是想当个手握政治筹码宁愿和太后阉党虚为委蛇的安乐公主。
辛渺觉得自己太笨拙,仍是被推着走,其实若是可以,如今的她是真的可以不问红尘俗务,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本可以成为神龛上藐视红尘的麟主娘娘,人间帝王换作几轮,难道和她有关吗?
这种时候,渠藏那无情无欲的眼神就会浮现在眼前,真正草木之心,不曾堕入过凡尘,自然没有她这么多烦恼。
但如今的辛渺成不了这样的世外人。
她有些泄气,也感觉自己真是自寻烦恼。
或许是书读的不够多的缘故,早知道如此,她一定会多看点人文史哲经典,也许古今中外的渊博智者中会有堪破烦恼的什么名言警句,点醒现在这个愚钝挫败的辛渺。
第180章
舞女在台上急旋歌舞,台下男人们欢呼中着随着鼓点节拍鼓掌踏足,靡靡之音绕梁其上,酒香混着浓郁的脂粉气将喜春坊腌制浸泡成一派酒池肉林般的景象,人头交错,姑娘们头上的钗环映着灯火,一片晶莹斑驳闪动。
辛渺身侧两个男子作陪,在旁人诧异打量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入喜春坊的大门,直到有人来拦。
年纪看着稍大些的姑娘一见辛渺就将她认出来了,脸上挂着笑容,朝身后龟公一摆手:“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老板的故交来了!”
管事姑娘热情洋溢地将三人引入院中雅间,奉上好茶点心。
“有劳你通传一声,让藤颇塔吉姑娘来见一面。”
管事姑娘脸上带着笑看向辛渺,也看出恐怕来是有事,并不是为了和藤颇塔吉叙旧聊天来,连忙退出去了。
三人坐着,听着隐约的乐声和人声不断,依旧是将他们晾在这里。
辛渺本来就是很坐得住的,陆小凤喝了两杯茶后,便起身来:“我去转一转。”
他直接就走了,辛渺暗道不妙,一抬头,正好与西门吹雪看了个正着。
“……”辛渺自然而然地迅速将眼神挪开,西门吹雪却偏要开口,让她避无可避:“你一直不愿和我说话。”
辛渺麻了:“……倒不是不愿。”
正常来说,她应当像个成熟可靠成年人一样,得体地让这样直白的对话不至于太尴尬硬着陆,但脑子里社交辞令转了一圈就自动消失了,辛渺沉默了一会儿,用真诚的语气对剑神道:“只是和你不太相熟。”
西门吹雪淡淡地与她对视,虽然面无表情,却接着说:“你难道只能和你相熟的人说话?”
辛渺一时有些困惑了:“也不是,只是我何必勉强我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说不愿意的话?西门公子,我以为你向来是个我行我素惯了的人。”
“所以你不愿意和我说话,是因为初见时我说女子不该用剑,你心中介意?”
我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和剑神谈起了心?
辛渺茫然,辛渺摇头:“你会这么想也正常,我不在乎——你居然还记得?”所以剑神自己也知道这话不中听啊……、
西门吹雪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辛渺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起了这个话头,失笑:“天下对女子的偏见多如牛毛,我都快忘了,不过你当日既然说了,如今旧话重提是为什么?”
西门吹雪:“我此话有误,自然要收回。”
“……剑神说出来的话,特意收回,难道是因为我?”
西门吹雪的目光移到了她腰间:“我只是觉得,你与从前很不一样。”
“世间用剑者,大约可分为三等,纨绔游侠子佩剑,不论铁剑宝剑,不过是腰怀利器逞凶斗狠之徒,另有一心向道日夜不休,嗜剑如命者可谓剑客。”
他复而抬眼:“还有如我这般,生来只为了练剑,别的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一生所求剑术的极致,也愿意为了寻找合格的对手而放弃一切。”
西门吹雪继续说:“你我初见时,你哪一种人都不是,剑在你腰间,和路边随便折断的树枝没有区别。如今我见你,你仍是哪一种人都不是,而我却觉得,你能做我的对手。”
他的目光清寒,看得辛渺一愣,眨了眨眼,表情很镇定,但随即就显然露出了几分呆像:“等等……不是,你想和我打?”
有点震惊了。
她警惕地坐直了,随后又扯了扯嘴角:“谢谢你抬举我,不过真的不必了。”
要是陆小凤说要切磋一下,那她要是有兴致了说不定会答应,感觉只是朋友间玩笑,但是西门吹雪……她感觉那么一定得有一个人死了才会宣布结束。
西门吹雪看着她连连拒绝的模样,脸好像更冷了一点,坐在原地不动,两方都同时生出一种无法交流的无语。
好在此刻陆小凤回来了,他急匆匆地扑进来,嘴里压低声音:“我看这喜春坊是有点蹊跷,真是一言难尽。”
“怎么了?”
她一问,陆小凤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一般烟花之地,总有些提供给客人的……助兴之物,可是这地儿也太吓人了。”
他刚才去更衣,结果居然在外头就碰见两对野鸳鸯,看起来神智非常不清醒,不然也不会在路边上连人都不避,哪怕此地是秦楼楚馆,但是再如何也不能脱光吧!好在夜色之下灯烛不是很亮,他看见大片肉色就吓得用轻功飞到一边去了。
陆小凤皱着眉头:“而且味道也太大了,这么浓的酒味也掩盖不住一股又呛又辣的怪味。”
辛渺一愣,老实说,这描述听上去很耳熟,又是在喜春坊,她抿了抿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就找到了一种大眠花粉的关键证物。”
二人视线一对,辛渺忽然说:“我觉得今晚藤颇塔吉不会来见我。”
她脸上毫无沮丧之色,垂下眼眸只几个呼吸,辛渺忽然举步往外走去,她推开门,看着远处楼阁灯火辉煌处,伸出一只手来,流光在她指尖闪动着,只是隐约。
风声骤起,呼呼地穿堂风而过,这夜风半点不温柔,片刻后就怒号着顷刻间将檐上的灯笼吹得连片熄灭,惊叫声很快传来,人们骤然陷入昏暗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客人们抱头鼠窜往外逃去。
一股邪风吹得人心惶惶,但也很快停了。
辛渺乘着这昏暗,抬脚就往楼上走去,也无人来拦她。
楼阁之上,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凉风拂面,却吹不散辛渺鼻尖萦绕的大眠花粉味。
她一路走来,除了脂粉气,就是大眠花粉的味道,这气味遍布整个喜春坊,或浓或淡,出现在香炉,酒水,甚至是姑娘们身上的香囊里。
她走到这房间里,纯粹是循着味道最淡的方向。
以前藤颇塔吉在院中搭帐篷,颇有西域风情,如今她却住在高楼上,就是为了吹风散味——喜春坊发生了什么,这地方如今已经被这害人的东西沁透了,她不像是会沉溺其中的人,如今来到她的房间,辛渺反而觉得她或许是有意离得远些。
难道是有人强迫她?
辛渺原地站了一会儿,举步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语气从容:“你今日不见我,我是不会走的。”
舞女的脚步声简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床帐帷幕被风轻轻地吹拂着,纱帘飘动,藤颇塔吉的身影像鬼魂一样从影子里走出来,脂光粉艳,容色动人,目光幽幽地望着辛渺叹了一口气。
“我没料到你原来是个这么缠人的性子。”曾经的辛渺一望便知,是个腼腆而体贴的柔软人,好久不见,她这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硬样子反而令藤颇塔吉吃惊。
“对不住,我今日不是来找你叙旧,而是有不得不查的事情。”辛渺坦诚相见。
“真是因为我预料到这样的麻烦,所以才避而不见,免得坏了交情。”藤颇塔吉施施然坐在她对面,距离颇远,也不与她虚与委蛇,笑容艳丽却疏离。“不过看在当初的份上,我还是想多劝你一句,不论是王府派你来查什么,你最好都一概不要插手太多,免得出不了这个门。”
她的话中不乏火药味,态度不善,可是辛渺的神情却一直都维持在一个比茶水还淡的平静中。
藤颇塔吉的眉毛皱了一瞬,依然维持着强硬冷淡的做派:“如今哪怕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给你撑腰做后援,恐怕也来不及救你,哪怕是江湖顶尖的高手,也无法与鬼神比拟。”
辛渺几乎是瞬间就领悟到这威胁背后的提醒,她抬手喝了一口茶水,然后轻轻地放下茶杯来:“在此之前,我想解释一下,我并非受命于任何人,不论是王府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驱策我的能力,只是我自己深陷其中,我来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他们也不是来为我撑腰的。”
“而且鬼神之谈……”
辛渺不知道她该对此表达什么意见,这世界上离这些鬼魅魍魉最近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你若见过所谓的麟主娘娘,或者红花教中人,还请你为我引见……”
话音未落,藤颇塔吉就豁然起身,脸色阴沉地说:“你还是走吧。”
她刚说完,四面的窗户就接连砰砰砰关上,似乎是被风吹的,屋内烛台的灯笼也顷刻摇曳着熄灭。
不过如今辛渺目力非凡人可及,哪怕是骤然落入黑暗,她也几乎没有动摇,因此,在利刃冲着她的面门砍来时,她抬手发动了陆小凤的灵犀一指,直接以指力将面前的长刀抢过,往侧旁一甩,长刀顷刻脱手,锵然刺入墙边摆放的黄花梨橱柜中。
她起身,迅速弓下腰,贴近了桌面,无声无息地伸手拽了一把藤颇塔吉的胳膊,才没让她从凳子上跌落。
屋里有三个人。
除了她和藤颇塔吉,还有个高手,很厉害,她弯腰这一下,正好躲过对方的掌风,声势吓人,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后脑勺上面掠过的掌风,比刚才的长刀厉害得多。
藤颇塔吉的惊叫声在黑暗的屋子里,很容易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辛渺站起身,拽着藤颇塔吉后退,一息之间就躲过了两三掌,招招凌厉,全是奔着取人性命来的。
但她另一只手还不忘提起桌上的茶壶,辛渺无声息地躲过对方的攻击,一甩就把藤颇塔吉甩进了床帐里,她跌落进软绵绵的床铺中,一边尖叫一边喊:“是谁!你竟敢——”
在藤颇塔吉充满恐惧的怒喝中,辛渺已经在黑暗中捕捉到那个人的身影。
看着像个很年轻的少年,身形消瘦,最多只到她胸口。
辛渺没有什么犹豫地一脚过去,踹到对方接连退了几步险些跪倒时,她像个鬼一样欺身而上,手轻轻地拽住了对方的衣领,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人砸向屋顶,噼里啪啦的碎瓦片落下,屋顶上瞬间多了个大洞。
今天月色极亮,明亮又皎洁,洒在屋瓦上像是一层霜。
月光像是水一样,将喜春坊的糜艳灯光和脂粉气混着大眠花粉的味道一扫殆尽,辛渺跃出屋顶,裙裾在夜风中摇晃,她甚至觉得有些心旷神怡。
现在的屋顶上不止她一个人,那个掌风凌厉的少年站在几个蒙面黑衣人身后,面色发白,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辛渺发现是她认识的人,刚刚的好心情一下子像是泡泡一样消失了。
给自己起了个威风名字的小乞丐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也许是因为当初吃了她的包子,因此现在脸上的表情除了恐惧和疼痛外,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和心虚。
第181章
牛元帅自然是记得辛渺的,这个漂亮的姐姐给他买过热乎乎的包子。
他是个小乞丐,能活到这一天,自然是挨过许多打,也受过好心人的怜悯,他这样在底层挣命的孩子,自然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好人面前自然是要卖乖讨好,让对方能更动一动恻隐之心才好。
但要让他发自内心的感激,乃至痛哭流涕,那是绝无可能的,牛元帅就像野狗一样长大,不会有人闲的没事教给这样的孩子礼义廉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在受别人恩情时,反而有时候想起来自己挨打受欺辱时的卑弱可怜,总有一股子蛮荒的野火从心里烧着,嘴脸可鄙地在心里近乎是忘恩负义地想:这世道践踏了老子,吃点喝点都是该我的!
牛元帅进了丐帮也一样是最底下的小乞丐,讨饭被人嫌弃驱赶,还要给上头的人剥削,无论是钱还是粮,总得叫收几成去,他自然也偷奸耍滑,学得个混不吝。不过他大了点之后,也有更小的乞丐做他的小弟了,一串大小孩子被他领着,走街串巷地讨饭,讨钱,他抱着个脸上长了斑的丫头给那些太太磕头,说这是他妹妹,总能轻松得些剩饭和铜板。
不过这样的混日子也有到头的一天,天灾加上动荡,便更是无形地挤压了这些虫豸般苟活的小乞丐,哪怕在城里还是讨不到什么吃的,他死皮赖脸豁出去了,也只得了一碗馊饭,引得两个乞丐来抢,牛元帅身边的孩子们把他视作主心骨,他偶尔打骂这些小萝卜头,他们还是要叫他哥哥,跟在他屁股后头走。
牛元帅三五天没吃饭了,对方一巴掌下去,他嘴里就有了血味,昏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