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你明明说自己想要回家,却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你在这里杀了皇帝,恐怕会被挫骨扬灰,还有什么机会再回家?”
辛渺的问句落在寂静的室内,在藤颇塔吉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般,她脸上簌簌流下眼泪,却听见辛渺说:“谁在给你下令,他就在这宫中,对么?”
藤颇塔吉惊了一瞬,却抬头看向窗外,原本应该在外守夜的宫女太监却了无踪迹,辛渺说:“别看了,这里除了你我没有人醒着。”
“也是,我忘记了,你的本事。”藤颇塔吉喃喃似的自语,然后又说:“可是既然回不了家,能报仇也是好的。”
“藤颇塔吉,你不要被人利用还给人数钱。”辛渺都有点不敢置信,因为在她印象中的藤颇塔吉绝对不是一个脑子不清醒到被人愚弄至此,拿自己性命被别人当枪使的人。
她这样精明狡黠,怎么会被人骗到这种地步?
藤颇塔吉忽然看向她,敏锐地发觉了什么:“你……你见过了他?”她语气中带着点迟疑,像是不确定,辛渺在黑暗中对她叹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了很多,真是就这么巧,你说的那个人,恰好是我的熟人。”
言语间的笃定完全展现出掌握局面的从容,藤颇塔吉虽然早料到她会搞清楚,毕竟辛渺本事很大,但是没想到这么快,愣了一下:“既然你都知道了,还要来问我?”
辛渺盯着她:“正是因为我知道了很多,才想要听你们亲口说出真相,以补全事情全貌。”她一点不故弄玄虚,并不玩诈骗把戏,搞得反而藤颇塔吉心头重石坠地,反而明白辛渺多半是十拿九稳。
她略有不甘,但反而心头隐秘之处完全卸下了重担——既然如今真相半白,那么她的性命就全在别人手里,什么使命和往事都由不得她了。
于是只好苦笑一声:“好吧,我也不想让你对我用上什么法术。”
辛渺松了一口气:“对,我也不愿意用这些手段,你要是自愿配合,倒能省我不少事。”
她看藤颇塔吉欲展颜,笑纹一闪而过又淡去了,有些呆呆的,脑海中却不由自己,一帧一帧地闪过从前,不由得她控制,过了好久了,她的仇恨在心底埋藏得太久,其实已经和师傅一样面目变得模糊,藤颇塔吉自然想要报仇,可是这仇恨却不如往昔那样鲜艳炙热,她扪心自问,到最后其实是对故土的眷念,撑着她到现在。
但事实上她也知道,她回去的希望渺茫,但还宁愿受骗扑入深宫。
辛渺的指尖在她出神时轻轻地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不过这个只是为了掌握你的动向,所以在我眼皮子底下,就不要想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
藤颇塔吉其实没什么感觉,辛渺说完,她反而感觉踏实了许多,点了点头、。
辛渺走得无声无息,藤颇塔吉缩到床上,将身侧的皇帝完全忽视到天外去,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好久不敢再做的梦。
年幼的藤颇塔吉作为献舞使团的一员,坐着骆驼和大家一块儿越过金色的沙丘,来到了水土丰饶的中原,当年的京城多么繁华,街上人来人往游人如织,她被师傅抱在怀里,公主看她一直盯着街上的小贩,亲自去给她和小王子都买了一串糖葫芦,看她吃得满脸都是,悦耳的笑声如铃铛一样穿透了人潮汹涌的街道。
而她的师傅爱怜地用嘴唇亲了亲她的鬓发卷卷的额头,用母语说:“我可爱的小鸟一定累极了,吃吧,中原什么好吃的都有,师傅都带你去吃。”
那个时候她完全想不到人生际遇会变得如此曲折离奇,她满心都是快乐,一点也没发现,命运会使得她停驻在富庶的中原,让她只能不停缅怀故乡。
妖祸好像是平息了,但是有一则惊悚的流言在朝堂之中流转,但杨家对这流言讳莫如深,简直是到了任何人谈论都会被狠狠报复的程度。一个年轻官员在朝中言语间带出只言片语,下朝之后立即被当街敲断膝盖,何等凶残暴虐,民间舆论顿时甚嚣尘上,却被杨家盖得死死的。
这件事大大的触怒了朝堂之上勉强相安无事的保皇党,痛骂杨家嚣张的折子到皇帝案头,但皇帝本人却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料理这些事。
太后急病,而且还有他的原因,杨家和东厂阉党迅速联络起来,杨太后的兄长亲自去‘劝诫’陛下,一番唱念做打之后,皇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境地有多么危险。
不错,于朝堂之上,阉党和杨家党羽独大,也就意味着大多数抉择都由杨太后和阉党在处理,皇帝能清闲无事,多是因为自己被架空了——他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而且如今又不是什么四海升平的好年景,皇帝一想到百姓民生和北方战乱就头大得想跑,更愿意龟缩起来,不看不听,更不要说让他拿个主意。
他并不担心身边的外戚和阉党,更害怕打仗,或者是远在江南的广燕王一系会作乱。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姜此玉是从哪儿来的,之前亲近的态度一改,去太后的寿芳宫侍疾不出,连着把保皇党们和姜此玉全部丢在脑后不理。
包拯等一干朝廷大臣完全叫主君的态度给打得失魂落魄,听说一个老臣被气得在家哭了两天,然后直接称病要告老还乡——结果皇帝允准了。
外戚和阉党的气势俨然到了一个烈火烹油的地步,所有人都暗自里觉得这不是离谋朝篡位就差一步了吗?
原来都还防着广燕王府要步南王后尘,结果到现在还没动静,这下看来可能说不准谁先当这个乱臣贼子了。
姜此玉这里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不过也比先前好得多,最多是无人问津罢了。
姜此玉虽然受封公主,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正常公主规制的公主府,只是在行宫内与驸马住在一处菩提殿内。
菩提殿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个宫内佛庙,因为太后热衷佛教,所以这菩提殿里也如寺庙般冷清,公主和驸马住的都是偏殿,因为正殿里供着佛像。
辛渺和展昭费了一点劲才劝说包拯跟着潜入宫禁之内。
包大人虽然知道这是为大局,但心里简直太过意不去了,总感觉脸都好像更黑了。
他们藏在菩提殿附近一个荒僻的无人宫殿内,连巡夜都不愿意往这里来,听说是前朝在这里横死了一个宫妃之后闹鬼闹得厉害。
辛渺独身前去菩提殿,正好碰上安乐公主在床榻前哄着驸马入睡。
驸马痴愚,心智如同小孩子,安乐公主在他面前沉稳妥帖得像他的母亲,而不像一个妻子。
床榻前还有别人,似乎是驸马的侍女,驸马对她有些不假辞色的样子,对安乐公主说话却怯怯地看她的脸色,侍女因此而神色微变,面上竟然隐隐有些怒色。
随后驸马睡着了,安乐公主站起身来,侍女便立刻上前给驸马盖被子,隐隐地占去了安乐公主的位置,而安乐公主只是冷冷地起身走开,谁知这侍女竟然紧跟着上来:“公主对驸马也太疾言厉色了些,若在我们国公府……”她言语之间颇有傲气,仿佛是婆母在训斥儿媳似的,谁知走到门口,安乐公主冷不丁转过身来,抬手就抽了她一掌。
这一掌掴声清脆响亮,侍女兜头受了一巴掌,转头撞在门口,扶着门不可置信。
“小福姑娘是驸马身边旧人,本该给你留点脸的。”安乐公主几乎贴在对方脸上,面无表情:“不过你就是个侍女,杨家人尚且要称呼我一声殿下,你真觉得能踩在我头上了?”
侍女小福被她绿油油的眼瞳一盯,吓得脸色惨白:“再有下一次,我会让驸马亲手杀了你,你觉得杨家会给你做主吗?他们会因为你一条贱命来找我麻烦吗?”
语气平静却阴狠至极,安乐公主抬起手来摸了摸侍女小福的脖子,感受她浑身发颤,牙齿咯咯作响:“这些话你也别想着往府上递,除非你要离了这宫里,不然只要我知道,你必死无疑。”
侍女小福瘫倒在地,安乐公主借着廊下的灯烛之光,独身一人孑然而去。
安乐公主和驸马竟然是分房间睡的,姜此玉走到自己的厢房里,整个菩提殿都没几个侍女,她解开了自己的发髻,正要洗漱睡觉,却看见窗口的灯亮起,而辛渺站在窗外,吹熄了手里的火折子。
烛光把她的脸照得分明,姜此玉心里一惊,随后又平静下来。
辛渺来找她必然是有事情,辛渺看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想到刚才看到的,又想到她的身世,暗自叹了一口气:“包拯大人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什么事?”姜此玉没想到还有包拯的事,不由得多看辛渺两眼,难不成她和南侠展昭一样被这位包青天的魅力给折服了?想想还挺让人不高兴的。
“是关于你和你哥哥的事情,嗯,你知道你母亲是谁吗?”辛渺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来说这件事,她都不太确定姜此玉会是什么反应,当然,一般来说和亲人相认自然是感动又迫切,但是姜此玉的这个亲人不仅犯下大错,还面临牢狱之灾。
姜此玉吃了一惊,不由得以狐疑的神色望着辛渺,她只好说:“你母亲是古契国人,但是她不是普通人,而是公主。”
辛渺看她表情,不见惊愕之色,就知道这件事她自己是晓得的,借着便道:“此事与当年古契国入朝献舞一事有关,还牵连甚广,你要和我来吗?”
第195章
姜此玉怎么会拒绝,等四人在破败的宫殿中会面,另外三个人都看向辛渺,她才开口:“目前虽然没什么其他证据,但是我根据藤颇塔吉的反应,大约猜到了一些事,还得和包大人佐证一番。”
她说:“这个从云州城走私大眠花粉到中原,让藤颇塔吉听话办事的人,恐怕是个叫做般若的和尚,我以前在杭州和他认识的。”
展昭一怔:“你是说——”
“不错,当初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法号朗方,是娥镜山庙中的一个和尚。”辛渺的目光移向姜此玉。
“他的真实身份是当年随古契国来访中原的小王子,真名应该是那多般若,而他还有一个姐姐,也就是古契公主。”
展昭和包拯的视线都纷纷看向了姜此玉,她在袖子下面握紧了拳头:“我的母亲……她还有一个弟弟……”
姜此玉的神色难以掩饰,哪怕是光线晦暗,也能听得出她声音有些滞涩。
世人皆知,广燕王当初夺位大败,昔日手握阙金卫的沙场王者拖着残败身躯离开京城,他离开的时候,身侧相伴一个西域舞姬,任何人看了都以为是失意之后沉溺美色的堕落,但实际上,这个舞姬是古契国的公主。
古契国的公主和小王子千里迢迢前来献舞朝拜,却被卷入刺杀事件,先皇在酒宴上被下毒,所有涉事者被拿下,就地格杀,古契使团不幸地撞上了杨太后为了夺位而炮制的阴谋之内,公主和小王子不得不流亡他乡。
正是这个时候,古契国内有王庭大臣夺权篡位,一下子就让这里的王朝血脉瞬间变作亡国人,公主和广燕王的故事暂且不论,小王子本来是继承人,但是回去了也是一死,留在中原倒是可以,不过杨太后临朝当政,政治斗争激烈,古契西域小国,迅速被抛到故纸堆里变得无人问津。
谁也不知道他如何生存的,总之他成了个和尚,但想必他是知道姐姐在广燕王府,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相认。
或许是因为双胞胎生下来后古契公主难产而亡,他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同时,王位被夺,他隐姓埋名在中原当和尚,也许是觉得不必去广燕王府打扰,毕竟双胞胎在广燕王府金尊玉贵,难道让他带着国仇家恨上门,要是广燕王忌惮牵连,干脆将两个异族血脉的孩子藏起来免得多生事端呢?
总之已经是往事,没有深究的必要。
姜此玉捧着一豆烛火,身形在黑夜中宛如一尊塑像,静静聆听。
“我不知道其中内情,但当初与他认识时,他不像是有背景,会去做这些事的人,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查出红花教与他有牵连甚深,我不敢说他就是教主,但是地位恐怕不低,最差也是二把手。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藤颇塔吉对红花教言听计从,现在才知道,藤颇塔吉当年是和自己的师傅随着使团来到中原献舞的,她是古契国人,般若才能命令她做事。”
所以红花教背后的人或许是她的血亲舅舅,姜此玉恍惚了一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荒谬。
要是前两年知道她在这世上还有个舅舅,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拉着姜子靥去找他,将他视作母亲留给他们最后的礼物。
黑夜中沉寂得不像话,包拯不忍心看姜此玉,却听见她开口,自然如常:“多谢告知,原来如此。”
安乐公主清了清嗓子,一语惊天:“投桃报李,我也告诉你们一件事。”
“叶孤城还在行宫中,我协助藏匿了他的行踪。”
“!!”展昭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包拯更是瞪大了眼睛,只看得见黑暗中缓缓扩大的一圈眼白。
包拯这一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乱臣贼子在禁内乱窜,若他是皇帝或者太后,再怎么样也睡不安稳啊。
辛渺听了,忽然说:“那正好啊。”她只觉得脑子里叮的一下,“倒是可以顺势用他把般若给抓住。”
“你说说?”
展昭还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辛渺仿佛是已经把法子都想出来了。
“你们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有一战之约还未完,他们决战时,我想可以掩人耳目,让藤颇塔吉协助我引来般若。”
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这和之前不同,辛渺还是想尽量低调地将般若抓住,不是她念旧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事不止于此,她甚至感觉到有什么事被她忽略了,但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若是声势浩大地去拿住般若,她觉得必然会有糟糕的结果。
出了宫,天色大亮,如今暂时有个‘开封办事处’可以供诸位商讨汇聚,府衙内,辛渺和西门吹雪刚打照面,她就说:“你现在还要和叶孤城决战吗?”
西门吹雪神色一厉:“你知道他的下落?”
陆小凤吃了一惊,和白玉堂一块儿一左一右挤上前去把展昭团团围住,悄声道:“昨夜你们从行宫内去了一趟,和叶孤城撞上了?”
展昭闭着嘴巴摇头,欲言又止。
“我知道,而且我还需要你们二人公开地决战一场,最好打得惊天动地。”辛渺抬手指了指屋顶,“决战紫禁之巅是没指望了,但是决战天下第一门如何?可配得上二位?”
西门吹雪神色冷肃,可以说是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二人决战,可不是搭戏台唱大戏。”
陆小凤听他语气不好,连忙上来:“你先听听,妙妙可不是爱搞些哗众取宠夺人耳目的人,她必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你们之前一直找的那个黑衣人,也就是红花教的幕后主使,我已经找到他了。”
她说完,西门吹雪和白玉堂异口同声道:“他在宫里?!”两个人都恨不得亲自去捉拿,之前交手……啊,那称不上交手,只是被黑衣人来回溜着耍弄罢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有个把他引出来的法子,这就需要有人闹点大动静,这动静不能让人们退避三舍吧,我想你们正好有约,如此一来,你与叶孤城决战,我借此掩人耳目去抓那个黑衣人。”
这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法子,西门吹雪在心里较量一番,还是叶孤城更重要:“好。”
皇帝虽然在寿芳宫早晚侍疾,但他贵为天子,也不过是去寿芳宫晨起点卯晚上归,如此过了几日之后便有些难耐,在寿芳宫招来起居郎李文芳聊天解闷。
没想到安乐公主竟然跟着来了,皇帝坐在园子里,看着二人相偕而至,屁股几乎要离开凳子,又坐了回去。
李文芳也以为,公主既然托他,必然是要奋力为自己打算,脱离目前这个尴尬境地,起码要有个什么法子重新博得皇帝欢心,谁知公主只是到皇帝面前转了一圈,提了一嘴叶孤城,又提了一嘴圣仙夫人。
公主什么都没说,反而让皇帝心里有些不舒服,念及旧情,特地让人给安乐公主和驸马赏赐了一对玉如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