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乳白色的大雾如同海面上的巨浪,朝着应天门滚滚而来,高可接天,气势汹汹,壮丽诡魅。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天潢贵胄,在面对如此雄壮奇观之时,都渺小得宛如蝼蚁一般,四面八方的巨幕雾浪随在那神秘人之后将整个洛阳都淹没了,那巍峨的应天门楼,那令人望之生畏的行宫,都统统被无声吞噬进一片白茫茫雨雾之中。
人们惊慌的奔逃,却也逃不出大雾之中,这场来得诡异的大雾掩去了一切,不仅是让人看不见,笼罩在大雾当中之后,天地之中唯余雨声,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嘈杂人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如惊雷般灌入头颅中,如涟漪般回荡:“君王失德贼子作乱,你今日将千古骂名推向圣仙夫人,还敢忝居高位!”
麟主娘娘的怒斥声如雷,在天地之间震耳欲聋,如同天命对皇帝所下的审判,却能让任何一个平头百姓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皇帝不配!
没想到这麟主娘娘还是个性情中人哩!
有人不由得大声叫好,难道还不够清楚吗?皇帝失德,他放任宦官外戚独掌大权,还要让一个女子来背负罪名,难道天命还要站在这样一个卑劣之人那边吗?
也许是因为大雾遮住了那皇城下护卫的刀兵,让百姓们能用此作为遮掩,高声诉说对皇帝的不满和痛恨,莫不过所谓怨声载道,统统都被传入皇帝的耳中,一丝不漏。
辛渺借这一场大雨,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她踏马飞奔而登台,白虎一掌拍断藤颇塔吉身后的枷锁,她倾身一倒,便落在白虎背上。
风风雨雨都绕过她的身体,藤颇塔吉脸上只有一片空白,她几乎是麻木地抬起头来,辛渺坐在玉狮背上,静静地凝视她。
“你怎么会来救我?”她怀疑这像是一场美梦。
“我来救我的圣女。”辛渺扯着缰绳,在面具后面对她微微一笑。
她抬手,如同掀开一片珠链,雨幕两侧而分,露出高台上的形状狼狈的皇帝。
他紧紧地攥住了宦官的袍角,惊慌万分地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当他看见辛渺时,他圆睁的双目睚眦欲裂,而当他的视线移向了骑在白虎背上的藤颇塔吉之时,痛恨和懊悔在他脸上交织:“为何!为何她就能羽化登仙?朕是天子!朕是真龙天子!朕的皇位是天命所归!你凭什么说我不配!!这些该死的反贼凭什么说我不配??!”
藤颇塔吉讥讽地瞧着他发疯,他甚至以为辛渺是来点化自己登仙的,真是可笑。
“你对这天下百姓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是你的放纵才使得这个国家衰败,让蛀虫有机可乘,千万条性命因为你们而抛掷在天灾人祸之中。”
高台上的贵族们已经面如白纸,瘫软在地上,百姓的怨愤不配入耳,朝中的对手可以去除,他们生来便和阴谋贪婪相伴,唯一能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唯有鬼神报应。
雨中的白衣鬼神抬起手指,遥遥地点了点皇帝,还有宦官和国公,这些朝廷的半壁江山因此而呼吸艰难,怕得抖如筛糠。
“天不必使雷霆惩罚你们,你们的命已经定好了,天下百姓总有一天将你们高门上的牌匾砸毁,你们世世代代啃噬百姓的血肉都要归还,血债血偿,报应不爽。”
辛渺几句斩钉截铁的话语已经足以攻破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翻着白眼晕倒的,磕得头破血流的,王公贵族们此刻的众生相也真是令人想笑。
麟主娘娘骑着白马,带着白虎背上的圣女,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大雾顷刻之间褪去,从瓢泼大雨到淅淅沥沥的小雨竟然不过片刻而已。
楚留香披着雨笠在人群中,望着那大雾消散的方向迟迟没有回神。
“看来麟主娘娘还是没有理智全失,仍是保留了很大的余地。”
陆小凤也悄悄地从屋檐下走出来望着放晴的天空,沉沉阴云竟然就这样散去了,这算是神仙法术的一种,还是本该如此呢?
两人遥望着应天门,天神之怒发泄殆尽,残存的是惶惑的凡人,门楼上的天潢贵胄们纷纷逃命似的散了,只留下门楼下心思恍惚动摇的士兵在勉强抵抗群情激涌的人群。
百姓们一波一波地涌向斩杀圣仙夫人所筑起的高台,竟然就这样把那高台拆了,轰然倒塌的高台如同皇族的威严,被百姓们拆的粉碎,口中念诵着麟主娘娘保佑,将显圣之处的残片哄抢了带回家去。
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可悲可叹吗?也许是因为他们知晓背后的真相,辛渺不需要香火,不需要世人的崇拜。
现在他们理解了为什么辛渺说到让百姓开智这个话题会这么沉重,她有意要加速王朝倾覆的过程,因此今日人前显圣,可是她分明有犹豫和更复杂的想法,推倒了这个王朝,要如何重建秩序呢?
安乐公主秘密地接应了藤颇塔吉,洛阳城内,她买了一处距离行宫很近的小宅,在举荐将领之前,她在这宅子里左思右想,亲自接见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效忠,然后给广燕王府去了密信。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毫无把握,但当时她心中只有做法,没有想法,甚至不在乎一旦密信被截取,她会立刻被秘密处死。
但如今她却感到不自在,辛渺来之前她将所有有可能暴露她筹谋的东西都处理过一遍,但是辛渺一进屋,她还是感觉紧张,也许辛渺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阴谋,看穿了不甚良善的内心。
将阴暗的部分翻出来晒太阳的不适感围绕着她,姜此玉只好专心致志地照顾藤颇塔吉,让自己忙得停不下来。
辛渺完全帮不上忙,只好和包拯一起坐着喝茶,看着院子里卧在空地上的白虎和红红。
太阳出来了,它们在院子空地上晒太阳,守卫在院中的展昭不动如山,只有白玉堂对白虎颇为觊觎,总想上手去摸一摸。
上午干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下午就坐在这里晒太阳喝茶,辛渺把面具取掉放在一旁,大喇喇地完全不在意身边的包拯。
只有包拯一个人满腹心事重重,坠得他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第202章
总而言之,这事儿已经发生了,包拯简直不愿意去想后人要如何书写这一篇章,王朝气数已尽,古往今来,没有像本朝一样,仿佛是老天也按捺不住,派出使者砸醒他们这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也许这其间也有好处,只是包拯不愿意去想,这种逃避主要是来源于他对旧朝的眷恋,但如今再不愿意想也到了必须好好琢磨,做出选择的时刻了。
其实他面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而且在辛渺的推波助澜之下,广燕王这一支就成了他这样难以背弃姜朝的老臣的最佳选择。
他想到安乐公主,自从来到洛阳行宫,被迫和家人分离,这个杨太后的出气筒一步一步隐忍筹谋,一直到如今能放开手脚招揽从随,在政治上迈出被人看见的第一步,显然,她是早有谋划且一直在为今日做准备。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要在处境最艰难的时候挣扎求生,但仍然能耐着性子蛰伏,可见其心志坚韧。
能教养出这样的姑娘,广燕王府难道对皇位早有所图?
不过这也难怪,曾经的老广燕王少年意气风发,说上交兵权便交,原本他是太子人选,却因为杨太后算计而落魄地去往封地,这几十年来,杨太后不动声色地化解他能倚仗的一切,打压广燕王一系的将领,导致他们长期处在风雨欲来的危机中,隐忍多年,如今太后暴死,皇帝已经尽失了民心。
谁会愿意拱卫一个被天命所弃的皇帝?经过今天这一出闹剧,皇帝若不及早禅让,恐怕有性命之忧,甚至先杀他的不是宦官就是世家贵族派出的刺客——这样一个不祥之人坐在龙椅上,说不准下次来的就是天谴了!难道他们也要跟着皇帝和这个王朝一同陪葬不成?!
唯一有可能站在皇帝身边的就剩下杨家了,不过如今万民所指的杨家也同样是自身难保,只是杨国公手中还掌握了御前军队,但凡还在洛阳的世家都不会明着来,万一把杨家逼急眼了,恐怕还不等所谓天谴和异族军队到来,杨家就可以先把洛阳当鸡杀了。
所以这场面一定会先僵持下来,而所有人的最优选择广燕王府,则会在这个空档迎来一波空前的人望和支持,尽管这些偷偷投效广燕王府的人在明面上还在忠于皇帝,但实际上大势已去,这件事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的。
然而他们在这里僵持着,边境的敌人会等你内部搞清了理顺了再来和你公平角逐吗?
唯一能让包拯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们到底还是抓住了石观音的爪牙,没有让对方阴谋得逞,无花与般若已经被下狱待审,教主司徒静也被秘密安置起来,红花教一案算是解决了。
其他的不用多提,包拯清了清嗓子:“如今主犯算是已经落案,便要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如今西域联军和北戎沆瀣一气,若不加紧时间,恐怕边境百姓……”
辛渺沉吟不语:“擒贼先擒王,一切都是从石观音而起,若能将她打败,西域诸国本来一团散沙,没了头领,他们自然一哄而散。”
“纵然西域联军失了头便是散沙,可北戎却没有这么好对付,那北戎首领破朵达鲁一直野心勃勃,不断滋扰北边生民,他们的军队在春夏是牧民,到了水草不丰茂的时节,便是劫匪,南下杀戮。”包拯提起这个又长叹了一口气。
“先皇还在时,广燕王数度出征镇压北戎使他们称臣,可是最近几十年,皇帝和太后都不管战事,只一味送公主和亲或以仁德怀柔,北戎野心滋生,时而称臣拜服,时而滋扰边境,如此翻覆,有何威严?”
姜此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她终于走了出来,因为这宅子里没有下人,她亲力亲为,宽袍广袖也都用襻膊绑到手肘上,两手还湿漉漉的。
“小国畏威而不畏德者,狼子野心,都是被他们怀柔出来的。”她面目冷肃,说话都有点杀气,“我翻看过往年卷宗,若北戎南下劫掠,申斥警告草草带过,边城知府年年上报哭诉百姓因为北戎劫掠而民不聊生,可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反倒是北戎上书进贡一些牛羊,朝廷就飘飘然,以为是大国的仁德折服了他们,还回去一堆金银珠宝!!”
她气得咬牙切齿,砰地拍在桌面上:“叫人耍着玩!北戎的刀兵都是他们送的金银买的!他们仁德了!北戎的刀口都对准了边境的百姓!”
说到这件事她几乎气得发抖:“先父征战戎马半生,好容易将这些人打服打趴,让边境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繁衍人口,亏得他们的仁德,直到如今,累计已有三十余县乡惨遭劫掠屠戮,妇孺上千人被套走沦为奴隶,钱财屋舍洗劫一空,数十个村镇如今已经十室九空,不复存在,百姓只能背井离乡迁徙。”
她倔强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包大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我就是反了,先祖和上天难道还会降罪于我们吗?”
她的诘问实在是让包拯说不出话,臣子对朝廷的忠义实在是很难说得清,就像现在,安乐公主公开地宣布广燕王府要反,可是这反得也确实有理有据,无论是天下大义,还是从血脉的正统来说,广燕王府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若广燕王府现在就举起大旗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义无反顾投效过去,可是这却对局势加重了一层压力——朝中越乱,敌人越高兴。
安乐公主看着包拯的复杂脸色,平缓了一下呼吸,辛渺坐在位置上八风不动,捧着茶碗像是入定了一样。
外面两个男人抱着手臂注意这边的争论,展昭没说什么,白玉堂满脸的赞同。
安乐公主擦了擦手,将襻膊解开:“如今情势危如累卵,再受不得风波,包大人,我需要您的支持,还有更多朝臣的支持,局势稳定了,才能更快整顿军队,唯有如此,在大敌来临之时,我等才能有保全天下的可能。”
她一下子把襻膊摔到了桌子上,几乎有些负气:“若现在还要开诚布公锱铢必较地争论什么得位正不正,商量出个水落石出,那干脆大家一块儿等死好了。”
说完这话,她静了片刻,立刻抬眼看包拯和辛渺的反应,包拯仍是没说话,只是将头低下去叹气,可是辛渺却微微一笑,像是被她逗乐了。
姜此玉心中一松,连忙放缓语气:“包大人,我一时嘴快,你多包涵。不过如今若再不快些放下这些无谓争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包拯并不是个迂腐的老学究,如今也是他表态的时刻了,他终于站起身来,长长地从胸腔中吐出一口长气,像是要把一切惹人犯难的事情都一口气吐出去,他又睁开眼来,果决而斩钉截铁地挥手:“事已至此,什么是当务之急,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又转头望向姜此玉:“公主,我不知广燕王是否明主,但我包拯如今绝非为了功名利禄而背弃旧主,也不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搏一场从龙之功,我心中唯有百姓,唯有边境子民,若能使我姜朝子民免于刀兵之祸,纵然是谋反的骂名,我也背得。”
姜此玉看着他,忽然矮身一礼:“大人高义。”
包拯还不等她拜下去,便矫健地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公主谬赞,折煞老臣了。”
辛渺将茶盏放下,这大约就是君臣相得,实在令人不胜唏嘘,团结内部都这么难了,她沉吟片刻,恐怕之后朝廷内部效率不会很高,果然还是必须深入敌营。
正想着这事儿,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来者似乎要把门给敲破了。
“不好了!!叶孤城来劫狱了!”
来者似乎是马汉,这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包拯命他们严密看守牢房。
他在说什么?怎么会被劫狱?!
劫狱的是叶孤城?!
展昭难以置信地冲过去推开门,一把拽住马汉:“你说清楚些!”
“无花和般若被叶孤城突然劫狱救走了!他还摸到了司徒静的藏身之地,将她……”
马汉好像说不下去,欲言又止之下,大家都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这太突然了,任是谁也反应不过来,叶孤城为什么会这么做?
辛渺已经像是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白虎也登时跃起跟上,外面立刻响起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红红忽然从屋檐上跳下来:“这叶孤城是不是之前和西门吹雪比武的那个?”
白玉堂语塞,完全想不通这其中蹊跷:“白云城主叶孤城?他?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红红歪了歪脑袋:“这人厉害吗?西门吹雪比赛赢了他,他不高兴了?”
其他人忽然不说话了,从他们脸上,它倒是可以看出各个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同为江湖中人,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先前叶孤城被卷入南王谋反案,英雄落寇,虽然可惜,但多数人都还觉得叶孤城还是条汉子,可是他先是应约决斗却不出全力,心中既然有挂碍,又何必来呢?
如今他更是落到一个令人不齿的道德困境中了,曾经的英雄好汉不会去杀一个身怀有孕的妇孺,还在这个关口劫狱劫走两名图谋中原的异族细作,于国不忠,于义不义,曾经的白云城主叶孤城,究竟是为什么主动沦落到如此不忠不义藏头露尾的下场中?
第203章
当辛渺赶到之时,府衙内已经被团团围起她一出现,王朝便迎上来。
“辛姑娘,西门剑神已经追去了,这事儿发生的时候,谁都没发现,叶孤城杀了司徒静之后还在她房中逗留了一会儿,敲晕了屋外的看守。”
一路直达司徒静所居住的厢房,她虽然算是红花教相关人员,但考虑到算是被无花所蒙蔽,又是个孕妇,包大人仍是宅心仁厚,让她住在厢房内修养。
王朝在门口守着,辛渺迈步进屋里去,只觉得扑鼻一股相当浓烈的气味涌来,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料混杂制成的,有些类似寺庙中的檀香气味,但更加浑浊浓郁,一团香雾扑在脸上,简直有种被蒙住口鼻的感觉。
白虎如闪电般窜进屋里,被熏得打了一个喷嚏,连忙刹住了,摇头晃脑嗤嗤嗤地又逃了出去,倒把王朝吓了一跳。
辛渺捂住鼻子,一步步往里走,直到看到司徒静躺在床上的尸首才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