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喉结本能涌动,咽下去了一些冷水。
楚留香随即打了个寒颤,睫毛眼帘掀开,昏昏沉沉地聚焦了一会儿,才看清辛渺焦急的面庞。
他恍惚地感觉到浑身滚烫,头颅剧烈地发疼,像是有一根长满了倒刺的棍子从眼窝捅入了后脑那么疼,然后他想到,他一定是得了辛渺所说的病毒了。
她苍白的脸在黑暗中那么近,就连旁边的火光都映不红她的脸颊,模糊的一层毛边洇在脸侧,辛渺像是天宫下来接引他的使者一样美丽,透露着死亡的衰败——、
连辛渺都对这剧毒束手无策,总之他是从未见过她有过如此颓然慌张的模样,真让他觉得怜惜,可是他无法站起来,告诉她自己没事。
他脑中模糊冒出一个想法,难道这就是所谓命数,要他折在这荒凉的大沙漠里?
不会吧?上天怎堪如此薄待我?也许真的是他贪慕人间,或是被命运这种东西宠坏了,不知好歹起来,为什么差一点死在石观音手里之后还不晓得避其锋芒?他没有珍惜这死里逃生的机会,所以现在不得不付出轻狂的代价,好运不是总会站在他这方,平生无数次死里逃生,楚留香也许是享受这种走钢丝般惊险丛生却潇洒自在的快意日子。
可他分毫不后悔,就算这会儿了,他的归宿很可能是和那些被风沙自发收殓成坟墓的疯狼一样,不,辛渺不会忍心将他的尸体弃置此处,也许她会把他带回家里,那他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一个死人,能永远停留在她那神奇的院子里,变成她身边那些东西的一部分。
那想想还是很不错的,但是楚留香忽然想到自己以一个死人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也许是圆了某一部分夙愿,但也永远失去了亲吻她,拥抱她,甚至做更多的机会。
会有其他男人出现?
或许真的会有!一个也像他这样死缠烂打的男人,一腔深情痴痴守候,而她是个心软的女人,一定也会愧疚的,他如此笃定,就是因为楚留香自己就是拿住了这一点,把自己放低到让辛渺觉得不得不怜惜的程度,她才由怜生爱的!!
楚留香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痛悔,怎么会这样?太迟了!早知道他当初不应该退却的,就算她拒绝了自己又怎么样呢?她当时是爱着花满楼,但是现在她不也被自己打动了吗?可见烈女怕缠郎这种古话是有道理的,如果自己当时不走,花满楼不一定能成麟主夫郎。
他在这生命的末端被狂犬病毒狠狠地推了一把,一下子被推到边缘,眼见着就要命不久矣,可是他和辛渺只是将将开始,但花满楼,他们有过婚礼,有过一切爱人应尽的一切欢悦,而自己却在里等着死,等着离开她。
也许是因为痛苦,也许是因为病中忽然冒出的万千感慨,楚留香心头悲怆至极,泪光便清晰地漫上眼眶,他紧紧地抓住了辛渺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辛渺为他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手足无措地想要尽力使楚留香好过一点,可是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口,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辛渺忽然就溃不成军。
她大脑一片空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眼泪立刻如雨点一样滴落在他干燥的手背上,锥心之痛,她没有料到,也不知道该去质问谁,只觉得自己渺小,仿佛已经被洞穴外呼啸的黄沙卷走,淹没在无情的风暴中,那可能还要好受一点。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牺牲,更无法承受自己在此刻的可有可无。
辛渺俯身趴在他的胸口,骤然泣不成声,做点什么吧!她难道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楚留香觉得她的眼泪好烫,她悲痛得真的像是普通的要死了丈夫的女人。
他能做的就是伸出手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她的哭声渐渐消失。
好像过了很久,辛渺终于从这样无边际的悲伤中清醒了过来,她默不作声地用湿润的脸颊贴着楚留香的下颌,喘息着抬起脸来,楚留香注意到她已经逐渐冷静了,冰冷的手掌轻轻捧着他的脸,用指腹擦去他唇上干涸后又被打湿掉的血迹。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我没办法求助医学,那就只能试试鬼神之说了。”
红红曾经说过,虽然多是以调侃之语,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男女情事,亦是修行之道,所谓玄素之道,就是男女交合,精血气息的亲密交融会形成一种玄妙的状态,彼此滋养。
它说这话的时候,她和花满楼在一起,她在琢磨要给他点什么,红红说可以教他玄素道,两个人做也是白做,不如利用起来,还能延年益寿。
因为她体质殊异,要是真的和花满楼一同双修,大有裨益已经是说得太保守,古时此为成仙修行之道。
但辛渺对此一笑而过,男女之间情浓之时,真是想不起来修炼这回事,何况她也不是什么修炼狂魔。
现在她想,她应该好好学学的。
现在这竟然是辛渺能想到唯一能用的招数了,她吻住楚留香的唇,往他口中渡去一口悠长清炁。
楚留香闭上眼,犹豫困惑之时咽下一团鸡蛋般大小的清凉气团,霎时竟然感觉气血涌起,剧痛和寒冷竟然立竿见影的被这团似真气非真气的气体压制了下去。
他霎时间为之一震,坐起身来盘腿运气,体内虚弱枯竭的真气竟然源源不断的上涌,带动经脉冲刷过全身,入体的病邪一时如燃尽的火焰般衰弱。
楚留香只运气片刻就发现,这一口气只是维持了他一时的经脉流转,若是放在江湖中,如此精纯蓬勃的真气功力,非得是两三甲子寿数的世外高人所不可。
他的脸色被上涌的气血熏蒸得发热起来,楚留香更觉得口渴,但所渴求的东西未必是水。
辛渺倾身向前,轻轻地在他唇上印了一下,一瞬间,他只觉得沸腾的思绪仿佛是烧红的铁水,一刹那淹没的瞬间,轰然高涨燥热湿润的蒸汽充斥浑身,令他下意识地震颤,身体发麻。
楚留香喘着粗气,睁开朦胧的双眼,面前就只有辛渺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的手掌按在楚留香滚烫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一把拽住了他半敞的衣领。
楚留香当然不会想到他在梦中渴求的场景会在垂死之际出现,他也惊讶于自己如此性命垂危之时,不应当的欲望却充斥了他的所有理智和头脑——
旁边的篝火明明是要熄灭了,为什么还会这么烫?直到这热气盈满石窟之内,烫得他神智不清了,外面呼啸的风暴都像是他胸膛内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轰轰烈烈地席卷过无垠的大地。
他要尽情地渴求她的垂怜和安慰,反正他要死了,所以做出失控的事情好像也是理所应当,楚留香真的有种神智岌岌可危的感觉,好像已经彻底被她所说的狂犬病感染了,他肯定是已经疯了。
他也变成了狼群中的一个,饥肠辘辘,进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其他本能,他的利齿衔住的是能填满肚腹的软肉,他的一切唇舌都为这软嫩香甜的口感神魂颠倒,觉得这倾倒的香味沁润到喉头,楚留香的所有感官都来自面前这个人。
她在发出冷酷地指令,偶尔发出艰难的喘息和断续的话语,朦朦胧胧地在耳畔回响,她呼出来的所有带着香气的呼吸都被他细细地卷入口舌,狂欢似的愉悦主宰他的一切,楚留香很听话地跟随她所说的一切命令,也像是被眼前血肉所利诱而暂时忍耐的野狼。
他胸腔内鼓动狂跳的除了心跳,还有一种难言的酸甜滋味,在最后爆发出来,令他在疯狂之后立即软弱地向辛渺寻求庇佑:“抱着我。”他哀求着她已经竭力的两条手臂,辛渺依言用手环抱住他的头颅,楚留香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将头埋入她的怀里,就像是一个快渴死的人看见一片水源,扑入水中的样子。
她的怀抱是如此潮湿温软,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汪温泉,他满足地沉溺其中,宁愿窒息而死。
第222章
辛渺没有想到自己能睡着,虽然是满心的沉甸甸的愁绪和困乏,但是她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她在梦里所见并不是楚留香,而是一片巨大的水泽,上面浮着一轮耀眼的烈日,坐在水面上抬头张望,只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心悸与炙热,她的皮肤寸寸龟裂,被炙烤到焦黑,可是她却不能扑到身下的水泽中熄灭浑身的灼烫,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近在咫尺却触摸不及。
辛渺感觉自己要被炼化了,正痛苦难当,奄奄一息时,那天上红红的太阳变成了一颗石头做的眼珠,微微发笑似的俯视着自己。
对水的渴望使得她从强烈的干渴中清醒,只觉得喉管干裂疼痛,等她一睁开眼,四周寂静得令人恍惚,辛渺心头一跳,猛地坐起身来。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毯子上,篝火已经燃尽,楚留香给她轻轻裹上纱衣却没有惊醒她,如今人也不见了。
连骆驼也不在外面,这个空旷的洞穴里仿佛只剩她一个,辛渺狂奔着奔向洞口。
风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往洞口灌入的沙子让出口被埋了一半,微微透出青白和朝阳的茜红色真是美妙绝伦,她眼望着那半边天空,脚下踩着形成一个斜向上坡度的沙堆往上攀爬,下面几尺深的地方还有成堆的疯狼尸体,但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楚留香在哪儿?
辛渺探出洞穴,眼前的景象使得她几乎是惊叫出声,疑心自己是还在梦中。
柔软起伏的沙丘下,折射着天空如镜子般平静的一汪海子,如梦如幻,珍贵得如同朝露,呈在金灿灿的沙地凹陷中。
楚留香的身影站在那清澈的海子中,他的上身赤裸着,宽厚结实的臂膀和后背上水珠连连,滚落在水面上,轻轻地荡起来一圈圈涟漪。
骆驼安然地在岸上饮水,圆而大的两双眼睛映着朝阳的晨辉。
楚留香仿佛听见了她心里在喊,忽然转过头来,他看起来那么健康,深色的皮肤上再次充盈了足够的血色,病邪终于还是离他远去,惊险而可怕的擦身而过。
看到这一幕,辛渺心上的石头好像才终于轰然的落地,她甚至要喜极而泣了,叫着他的名字冲下山坡,踩着水面扑入了他张开的臂膀怀抱中。
飞溅的晶莹水花扰乱了完整的朝霞,水面上的金红色都被扯得细碎,全部爬上了辛渺湿透的纱衣和她脸上。
楚留香用力得像是要把她的头按进自己胸口,亲眼看到胸膛内砰砰作响的心跳,他没有死,不论这是得益于老天爷的再度偏爱,还是辛渺对他的垂爱,楚留香只知道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的六腑经脉中充盈了饱足的精气,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把他的良药抱在怀里,唯有感恩,唯有狂喜,
他看辛渺的眼神温柔得无法再温柔,像是已经把自己这条小命的所有权都要给到她手里才能说明点什么,最后竟然只有吻着她的鬓发耳廓一遍遍呢喃:“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
两个爱人如此失而复得,恨不得黏死对方,楚留香轻轻弓腰,宽大的手掌扶着她的腰抬着大腿把她架在身上,扛抱着一路把人抱到岸上,还不舍得放手,亲着她颈侧,下颌,去索取她嘴唇上的亲昵。
辛渺默许了他如狼犬似的标记,但在日光照耀在脸上的一瞬间,还是眯了眯眼,抚摸着他的脸侧:“该走了。”
但考虑到他大病初愈,还是轻声问:“能不能行?”
楚留香默不作声地发力,一把将她举起来放到骆驼背上,滴着水的发缕落在额头上,他眉峰一挑,洁白的牙齿格外显眼,故意反问:“你觉得呢?”
辛渺失笑,楚留香将她湿漉漉的裙角攥出了水,一点点往掌心里收,裙纱这么薄,下了水就全湿透了,攥出来的水一股顺着他发力时紧绷的小臂肌肉淌到手肘,辛渺按住大腿上透色的纱,瞪他一眼,不然楚留香真好像要亲自动手给她换衣服一样。
楚留香竟然登徒子似的迅速低头,在她膝盖上亲了一下,温热的嘴唇落在微凉湿润的皮肤上,辛渺的腿跟着一绷,被他攥在了手里。
他抓的是辛渺脚腕,又抬头冲她一笑,从骆驼身上的背包里掏出她的鞋给她套上:“这就走。”
隔着单薄的鞋面他还要捏一下辛渺的脚,总之确实是充满了小动作,看来的确是精力充沛极了。
“这沙漠里的这种海子是无根之水,我之前的一位朋友却说,这样魔鬼般的在大漠中随着风暴飘逸不定的水泡子,其实也是有运动行迹的,只是极少能有人能发觉其中规律。”
他们重新收拾行装上路,装满了水囊,辛渺回头看了一眼在沙丘中闪闪发光的水面,它见了阳光,真如朝露一般,迅速溜走,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水面就小了一半,只有一圈湿痕在沙子上留下了痕迹。
这些长了脚的泉水,在沙漠中飘动着,若是遇上迷路的旅人,那无疑是救命的神迹了。
辛渺方才已经喝了它,当这样无根的水与她合二为一,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来处与去处。
这既是一种神秘的感应,也是一种科学解释得通的原理,所谓无根之水,其实就是因为沙下有水道,这无垠大漠中的水道时常因为风暴而变化,地理环境很容易被改变,风沙或是被吹走,或是堆积,其下的水道便千变万化,顶上沙被吹走了,便积水成泉,或者被深埋地下,原本的沙漠绿洲便消失。
天底下都是水往低处流,石观音的迷谷,自然是水系最发达,能存留水道之宝地。
石观音未必能想到,她尝了一点点水,就已经能探出自己老巢的所在方位,在加上楚留香夜观星象定位辅助,她现在直驱而来,也终于受了一次天时地利的好处。
辛渺本来没打算和石观音玩奇兵天降这一套,但如此日夜兼程连日之后,她就能感到水系的存在了,天上也好像终于出现了生灵,不过显而易见,那高空上盘旋的鹰隼便是石观音所驯养的耳目和眼睛。
她驯养的鹰隼自然也比普通爪牙更难以控制,辛渺并不想要冒险,让任何人发现异常,因此她也没有试图像对待吐蕃人的鹰隼一样去尝试策反这些鸟儿。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远看时,这些飞鸟和她所见过的生灵并无不同,可是若是细看,就能发觉它们暴躁得异常,而且无论什么品种,肚腹处都有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地面上行走的任何异常都无法躲过猛禽那天生的目力,尤其是大漠这种空旷得一切都能一眼被纳入视野的地利,这些天上的哨兵完全统治了这一带。
最近的时候,他们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屏息,哗哗扑动着翅膀的猛禽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头顶咫尺之距。
辛渺用了些法术才能完全藏匿行踪,她冒险探头观察时,惊悚地发现这只猛禽有着凶狠的猩红色双眼,它转身发出嘶哑的叫声,整个肚腹暴露在眼前,才让辛渺终于看清,原来它们肚子上白花花一片的东西,竟然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却还有森白的骨架暴露在外,挛缩的红色血肉被藏在羽毛下,骨架如同笼子一样锁着它们肚腹里闪着金属制品光泽的法器。
很邪的东西,辛渺顿时冒出冷汗,迅速避开。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个央宗,简直就像个感染源,他所触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散发出一股强烈而难以祛除的邪恶腥臭。
和他一比,甚至连石观音都不算什么了。
当然,不是她厚此薄彼,只是若是没有央宗,也许石观音还搅动不起如此巨大的风波,他对石观音说了什么?让她变得如此疯狂?
心里的天平一点点倾斜,央宗给她的感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一山不容二虎,她从央宗身上感受到的威胁比石观音要强烈得多,也许是因为她能笃定自己可以毁去石观音的□□,让她被物理消灭,死了之后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可是央宗,她不确定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保命的邪术。
夜风呼啸嚎啕,如同一个恫吓人的妖魔在山谷间穿行,石立成林,奇峰怪石耸立在天地大漠之中,已经是怪异得令人心里害怕,而在夜晚,本该静谧的大漠却因为鬼哭似的风声而变得和地狱没什么两样。
在峰谷之内行进,诡谲得也像是在主动投生进一张怪物张开的大嘴里,路离奇得能把人逼疯。
辛渺毫不怀疑这里曾经困死过人,她闭上眼睛,水脉从容,风声翕动,眼前的迷障无法迷惑她,何况楚留香已经出入过一次,很快,空气中就传来一阵奇异的花香。
辛渺呼吸一滞,燠热的气候烘得这香气越发迷离吞人,让人神思昏聩,不动声色腐蚀人心。
“这就是流传到中原的大眠花粉的原料之一,花毒制成的最厉害的迷药。”楚留香叹气般轻声在她耳边说。
辛渺眼前豁然开朗,在这恶心的花香尽头,在黑夜中无垠的花海展露在辛渺面前。
她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这一片无尽头似的随风招展的花海中:“这地方烧起来,想必也是绝景。”
第2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