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心里一凛,瞬间从那种感觉中脱离了出来:“你说的对,我得赶紧准备些东西,叫薛良跑一趟姑苏,求人办事不能吝啬,咱们至少得表现出咱们的诚意来才行。”
薛姨妈不是不会办事的,只薛宝钗一提醒,便立刻张罗开了。
薛宝钗忧心忡忡地回了房里,就看见角落里垂着脑袋站着的纤弱女子,那便是自家哥哥打死人的缘由,香菱。
“姑娘……”香菱缩着脖子站在角落,抬起头来时,一双眼是含情目,此时泪眼朦胧,满是惶恐不安,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添几分娇怯。
她的眉心痣与巧燕的眉心痣不同。
香菱长了一张鹅蛋小脸,一对细眉似蹙非蹙,眼中时时挂着不安与怯懦,形态亦是瑟缩惶恐,比巧燕那种打从骨子里养出来的平和温柔是不一样的。
所以那颗眉心痣,在巧燕脸上是佛性,在香菱脸上却格外楚楚可怜。
哎……
也是个可怜孩子。
薛宝钗实在做不出迁怒之事来,哥哥为香菱打死了人,这是哥哥争强好胜,那冯渊本就占着礼,早早付了银钱买下了香菱,更是珍之重之,愿意三媒六聘迎娶香菱做正房,自家哥哥无非看中美色罢了。
“别怕,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丫鬟,只在我房里服侍,别去妈跟前晃悠就是。”
香菱闻言顿时跪下给薛宝钗磕头:“谢姑娘,多谢姑娘。”
薛宝钗摆摆手:“出去洗把脸,将自己收拾清爽了。”
“是,姑娘。”香菱起身立即出了房间。
薛宝钗扶着额头,这几天未曾安眠,头疼的厉害,今日好容易得了件喜讯,可不知为何,她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薛姨妈的速度很快,收拾完了一车礼,就叫大管家薛良往姑苏去了一趟。
于此同时,贾敏的书信也已经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等保龄侯拿到信,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了,贾敏没走水道,水道虽快却限制多,沿途经常要停船修整补给,她直接请了驿站的驿差挂了个加急号儿走官道,快马加鞭往京城送信。
也是运气好,这一路走来竟全是好天,一点儿刮风下雨都没有,就这样,驿差顺利到达京城,将两封信送到了保龄侯史鼏的手上。
这个表妹他只在幼时见过,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再加上男女有别,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这几年才算是重新联络了起来,纵然如此,他也是跟林如海关系更亲近些,跟这个表妹反倒无甚联络。
史鼏拆开自己的那封信,信中言语很是恳切,只是这个要求……
自从当初他不愿帮衬贾元春后,他那为好姑妈便不与他来往,好似憋着口气,非要他上门去请罪似得,只是……凭什么呢?
就凭她一辈子顺风顺水,他就该迁就她么?
他永远都忘不掉,自己躺在病榻之上,这位好姑母不仅不为他伤怀,反倒拿湘云的前途来逼迫他交出手中势力的嘴脸,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齿寒。
看看这封信上写的,贾二太太为娘家妹子那打死人的儿子像林如海求救,她察觉不对,特意想要询问贾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她的意思。
史鼏都不需要怀疑,这封信到了贾母手中,无非两个结果。
要么,不是贾母的意思,她会包庇贾二太太,让贾敏先将薛家那个小子救出来,然后再关起门来教训王夫人,因为在贾母看来,救薛蟠不过是随口的事情,并不叫女儿为难,贾二太太挑战她在贾府的权威,才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要么,这件事就是贾母的意思,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薛家这一房的钱财,荣国府这几年入不敷出,变卖了不少族中产业,只是这些都是贾二太太过手的,贾母自然是不知晓,毕竟他的好姑母向来喜欢‘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可族中产业损失太过,年底族人询问起来,她一查账,定是要给这些族人一些交代的。
至于交代从哪里来?
总归她那私库里的东西都是留给宝玉的,定不会拿出来填补,她只会逼迫着贾二太太填补。
这世道女人看重嫁妆,贾二太太定是不肯的,所以就需要一个有钱又好骗的傻子出现,就那么恰好,薛蟠打死了人,死去的冯渊家中也是小有势力的人家,一个奴仆上告,直接把薛蟠送进了监狱。
史鼏在书房踱步半天,最后将信扣下了。
贾家金陵的祭田还没卖光,林瀚还在金陵守着呢,可不能叫贾敏坏了娘娘的大事。
至于薛蟠?
强抢民女,打死良民,这样的混账死不足惜。
“修墨。”史鼏写完一封信后唤来侍墨的书童:“将这封信送到大管家手里,让他亲自去一趟金陵,尽快将事情办了。”
小书童接过书信恭敬的行礼:“是,老爷。”
林如海见贾敏将书信寄出去了,估算着时间,便找了个巡视河道的活计,带着人出公差去了。
就那么凑巧,与薛家送拜礼的车子擦肩而过。
新挂牌的河道总督府门槛极高,又岂是一般二般的人有资格上门的?没送拜帖就来送礼,这叫失礼,更叫无礼,莫说将消息传到后院给夫人了,便是连二道门都进不去。
第99章 红楼99
人都说,保龄侯史鼏自从得了仙缘,身体康复之后,就否极泰来,不仅病重的妻子也跟着痊愈了,就连女儿都入宫给公主当了伴读,自己更是得了陛下亲眼,成为勋贵之中数得上号的人物。
这样一个侯爷,亲自给金陵的地方官写了封信,心中严词斥责了薛蟠草菅人命的行为,金陵地方官能怎么办呢?
自然是从严治办了。
所以,就在薛良还在想办法往总督府里递名帖的时候,金陵那边判决已经下来了。
薛蟠草菅人命,强抢民女,迫害良民,目无法纪,判处斩立决。
薛姨妈哭的死去活来也没能阻止行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正午时分,艳阳高照,薛蟠哭的稀里哗啦,此刻他的恨意与懊悔充斥了整个胸腔,前夜的断头饭断头酒他都没能吃的下去。
薛家人带着薛姨妈跑到刑场来,薛姨妈哭到晕厥,薛家人也是满脸菜色,他们虽觊觎这一房的财产,却从未想过要这个侄儿去死,在得知薛姨妈竟没能将薛蟠救下来后,全族便开始到处走动,若是往常,薛家全族还是有点儿能力的,保下一个薛蟠不成问题,可此次也不知为什么,那金陵的大人们,一个个好似都成了刚直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对薛家送来的银钱十动然拒。
薛家人也懵啊,这贪婪的狼群突然改吃素了!
他们这会儿想不起薛蟠了,只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史鼏无所谓,这些官员却不敢真扯着虎皮,只说京城开始严打,对犯罪零容忍,薛蟠纯属运气不好,撞刀尖上了,他们虽然爱银子,但更爱头顶的乌纱帽。
最终,午时三刻,薛蟠斩首却未示众,行刑台周边围起了巨大的帷幕,只有站在中间的薛家人心情沉重,在行刑之后将薛蟠的尸身装殓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棺椁里。
一路上也没吹吹打打,而是悄无声息地抬着棺椁回家治丧。
薛蟠死的难看。
薛家作为紫薇舍人的后人,这么多年来,在金陵从未吃过亏,谁曾想到,此次薛蟠的死却宛如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他们的脸上。
薛家再有钱又如何?该保不住的还是保不住。
钱不是万能的,所以他们需要有权,只有有了权利,才能庇佑族人,才能继续从前他们风光的好日子。
薛家族老帮着孤儿寡母给薛蟠置办了丧事。
等薛蟠下了葬,一群族老坐在薛家大堂里面,如今这一房没有了男丁,那么这一房的资产可就不能再掌握在这母女二人手中了。
薛宝钗早晚有一日要嫁人,族中可以出嫁妆,薛姨妈不过一个寡妇,又能花多少钱?
族老们的目的很简单,要么,薛姨妈从族中过继一个能撑门立户的男丁回来继承家业,说这句话时,好几个族老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儿孙好几个,各个都是好儿郎,要么,这一房的资产归去族中,族里到时候为薛宝钗出嫁妆,为薛姨妈养老。
要说这两条路,薛姨妈一条都不想选。
可问题是,他们这一房已经没有男丁了……
薛宝钗到底聪慧,在看见族老们逼迫母亲时,立即带着莺儿跑去了薛家的二房院子,被迎进门后也不等婆子招呼,直接就闯入了二叔的房里,对着病床上的二叔便是直直的跪下。
还未说话,泪水就落了下来。
“咳咳……你是……宝钗?”床上的瘦弱男人勉力支起身子,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
薛宝钗泪水涟涟,声音哽咽:“二叔父,侄女儿求叔父救救我们母女。”
“你别哭,好好说。”
薛直掩唇咳嗽了几声,身边的小厮赶忙上前为他抚背,又扶着他坐起了身。
薛宝钗对哥哥薛蟠的所作所为羞于启齿,可哥哥虽犯了错,于她却着实是个顶好的哥哥,这些年她们母女在族中不被欺辱,可不就因为这个混不吝的哥哥能吵能闹么?
如今哥哥没了,她们母女便成了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叔父,侄女儿求叔父舅舅我们母女,哥哥出了事被问斩,如今七七之期都未曾过,族中那些人却已经迫不及待地逼迫我们母女,侄女儿知晓哥哥做错了事,可……”
薛直越听眉心蹙的越紧。
他以前是深得太上皇信任的大皇商,专门负责为皇室搜罗全国各地,海内外的奇珍异宝,更是亲力亲为,经常跟船出海,这才染上了这一身病症,恰逢幼帝亲政,他虽远在金陵,却也能把握的准风向,看得出来新帝与老圣人很多举措都有不同,便干脆急流勇退了。
如今他在家中一边养病,一边教导独子薛蝌。
薛蝌年少聪慧,自小便稳重懂事,待人接物都很落落大方,对待妹妹宝琴亦是疼爱有加,跟隔房薛蟠比起来,这个儿子他是无比满意的。
只是薛蟠到底是他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犯了事后,他也是想了办法的,只是树倒猢狲散,他以前积攒的人脉没能帮的上忙,还私下里告知他说,是京城那边下了命令,要严惩。
想来,冯家那边也是私下里找了人的。
薛宝钗虽然哭哭啼啼,该说的话却一句不漏,薛直知晓后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事……难。”
他只有一个儿子,是绝不可能过继的。
也就是说,大房要么从族中抱一个儿子来,要么就是将东西充公,到时候将现钱拿去买祭田买商铺去。
“叔父,若叫蝌弟兼祧呢?”
兼祧?
薛直手一颤,目光直直地看向薛宝钗:“这是谁的主意?”
“回叔父,是侄女儿的主意,父亲辛苦劳碌了一辈子,才给家中攒下这么大的一片家业,以前有哥哥在,侄女儿自可做那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可如今哥哥没了,侄女儿也不想叫这偌大的基业便宜了那些人去。”
薛宝钗悲从中来:“自从父亲去后,那些族人何曾管过我们一家子,太太虽溺爱哥哥,却也从未曾想将哥哥养成这般模样,皆是因为哥哥发觉,只有撒泼蛮狠才能在对上那些族人时不落下风,他自小便是这般长大的,长大后与外人便也习惯这般行事。”
她咬紧了后槽牙。
兄长暴戾,又不爱读书,头脑还不灵清,这些年在族中子弟的恭维下,早已飘了起来,自以为是过了头。
她不会为兄长辩驳,但兄长长成这般模样,族人绝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看薛蝌和薛蟠的区别,便知晓有没有父亲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
“与其将基业交付族中,侄女儿宁可将基业交给蝌弟,好歹叔父与我父亲乃是嫡亲的同胞兄弟,侄女儿也相信,蝌弟定会对侄女儿与宝琴妹妹一般看待。”
薛直被这一番话说的眼底酸涩,情绪也有些绷不住。
当年他与兄长多么意气风发,二人皆是皇商,一人为江宁织造府最大合作商,一人在外面天南海北的跑,如今呢,竟都落了个病重归西的下场。
薛宝钗见薛直动容,知道他还有些踌躇,实在是薛家大房那一笔财产实在是太多了,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薛直也怕自己死后,薛宝钗母女暗中对薛蝌下手,毕竟薛姨妈的娘家乃是京城的王家,还有个姐姐嫁到了荣国府,老圣人执政的时候,四王八公在江南势力庞大,可谓只手遮天。
她赶忙继续说道:“侄女儿和太太没其他想的,只求日后蝌弟有第二个儿子,能过继到哥哥名下,好歹叫哥哥有个香火。”
至于真兼祧娶两妻这件事,就不该她这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来说了。
薛蝌日后若是与妻子关系好,过继个儿子也就是了,若是感情不好,顶着薛蟠的名头再娶个大奶奶也可以,她只希望自家□□后能有个香火。
薛宝钗神情极为认真,薛直思索自家情况,说不心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