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应许已经没有办法被韩千重带着走了,眼看着韩千重的车子就要驶离事务所,她几乎是在同时飘进了车子里。
小张开车,韩千重坐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小张倒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助理,和韩千重一个脾气,也是个闷葫芦,以至于应许想听到些什么蛛丝马迹都不能。
车里放着轻音乐,不到片刻,韩千重睡着了,因为疲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车子上了S市高速,过了一座跨海大桥就到了G市的地界。
G市是个新兴的国际大都市,在国内排名前五,和S市仅一江之隔。应许知道,韩千重的事务所和G市有很多业务往来。
车子驶入了G市建交委,车子停下的那一刹那,韩千重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
“韩老师你怎么样?我这里有面包,你要么先垫点肚子。”小张担心地问。
韩千重看了一下手表,摇头:“没事,时间到了,别让人等。”
韩千重和小张往大厦里走去。
应许却站在大门口挪不开脚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建交委的大门几十米远的地方拉着好几条横幅,几十个人手持木牌静坐示威。
“豆腐渣工程害人匪浅,揪出背后元凶严惩!”
“枉死的生命在哭泣,拒绝隐瞒,跪求真相!”
……
建交委的大门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一个个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中间隔着十来个警察在维持秩序。
应许的耳边挂到几声议论。
“听说那桥有问题,迟早要塌的。”
“本来就是,哪能被什么超载车压塌了,能有多重啊。”
“听说是没资质的人设计建造的,不知道收受了多少贿赂呢。”
……
应许的脑中嗡嗡作响,她一下子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韩千重那天忽然同意放弃了。
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拼命要把那份设计赶出来。
明白为什么他要把所有身边的事情交代给王铮宇和小张。
他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或者说,有可能他中了一个天大的圈套。
他这些年的努力和奋斗有可能立刻化为泡影,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
他不想把这个麻烦引到思必得的身上,更不想让她分神他顾。
几乎无法思考,应许一路穿墙而过寻找着韩千重,她想要看到他,更想给他力量。
她明白韩千重对事业的追求和执着,更相信他的专业素养和人品。
G市的横江大桥是两年前韩千重设计建造的,这是韩千重成名后的第一个公共项目,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应许在他身旁,看得一清二楚。
他为人刚正严肃,对各种潜规则都深恶痛绝,要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在这个行业挣扎了那么久。
找了好一会儿,应许才在会议室里看到了韩千重。
他正在接受质询,他的背后是投影屏幕,上面几个大字触目惊心——G市横江大桥垮塌事故调查组第二次调查会。
应许又惊又痛,曾经那么高傲的他,却不得不站在这审判台前,努力措辞,让别人相信他的无辜。
“你护着的男人……我看你还护得了吗……”
蒋方啸那狰狞的笑容和自语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她以为和他断绝关系,就能让蒋方啸收手,却没想到,在这最要紧的关头,眼看着能扳回一城的时候,蒋方啸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是她太大意了!是她连累了他!
“引桥的弧度设计在承重上没有问题,数据经过多方验算,考虑到了G市的土质和钢架的承重。”韩千重的神态分外冷静,几年前的数据好像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一从口中吐出。
“可是,我们从设计稿上看出的却不是这样,你为了追求设计效果,引桥有一个明显的弧度,弧度的支撑数据明显低于其他路段,桥斜面过大,材质反倒采用了低于其他路段的。”有个专家模样的人指了指面前的文件。
“我能看一下吗?”韩千重的目光迥然,落在文件上。
专家们耳语了几句,有人把文件送到了韩千重手上。
韩千重凝神看了片刻,断然说:“这一页的数据有改动,和原稿不一样。”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韩老师,我们是完全按照你的设计走的,就算有改动也是和你通过电话才拍板的,这事关重大,我们不可能拿这个来开玩笑的。”
专家们互望了一眼,有人开口:“既然这样,你把原稿拿来看看。”
应许的心一沉,想起办公室里那些找得乱糟糟的资料。
韩千重坐在台上,有一刹那的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前方,神情淡然:“原稿丢了。”
☆、第34章
质询者来自各地,由建筑专家、政府官员、警察、监察机关各个成员组成。
横江大桥的引桥是在一辆重型工程车驶过时垮塌的,造成了二死二十伤的重大事故,性质严重。
韩千重没有证据,他的辩解自然就成不了佐证。
接下来的证词对韩千重更为不利。
按照规定,这种大型的公共设施每年都会进行一次勘察,除了政府组织的,事务所也会进行勘察,每次勘察都会存档。
今年事务所的勘察报告上,已经显示引桥的数据有几不可察的偏差,勘察报告上有韩千重这个总设计师的亲笔签名。
虽然这偏差完全不足以引起引桥垮塌,但对一个专业的设计师来说,没有及时发现这个偏差并上报给建交委,是他的失职,也更佐证了这是他为了设计上的失误进行的掩饰。
墙倒众人推,参与大桥建设的组织者和施工者简直找到了一个替罪羊,韩千重成了众矢之的。
韩千重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紧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许的脑中开始迅速思考着对策,心里的惶恐越来越重。
这种公众事件十分棘手,而蒋方啸有备而来,为了这个意外筹划了两年,必定已经算计得天衣无缝。
思必得已经让应许殚精竭虑,她如果要分神他顾,来管韩千重这件事,以他们俩之间的特殊关系,必定会让蒋方啸捏住把柄。
想必这就是蒋方啸有恃无恐的地方。
更何况,她现在是在这么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空有力也使不上劲啊!
组织者和施工方的辩解已经结束,底下的质询者开始讨论,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千重忽然开口:“我可以肯定,这份勘察报告我并没有看过,签名是伪造的。”
底下一片哗然,有人冷笑了一声:“我们几个都看了,笔迹和你的其他签名一模一样。”
“是, 签名和我以前的的确一模一样,可自从最近发生了一件意外以后,我的签名稍有不同,最后一笔一横是收回来的,而以前,是散出去的,你们可以去调取我这阵子的 签名文件。”韩千重紧盯着那份签名,手指在纸上划动模拟,“伪造的那个人可能想多设些证据置我于死地,却没想到反而露出了马脚。”
“可谁又能证明你这不是故意这样安排呢?你的片面之词,不足以证明。”有人在下面反驳。
“疑 罪从无,我不懂法律,不过这一条却耳熟能详,”韩千重的神情坦然自若,“你们也可以去调查我所有的账务往来,完全没有行贿受贿的可能,我也更没有可能用自 己的前途和良知来对这样一个公众项目作出不合情理的设计,最后,还要说一点的是,我已经向S市警方报警,我的助理小李日前失踪,横江大桥的勘探就是由他主 持的,我怀疑他有偷窃和篡改商业文件的嫌疑,请警方协助调查。”
一场质询历经三个小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暂时没有结论,等第二天联合现场勘探,等笔迹鉴定专家鉴定文件签名笔迹,更要等警方找到小李。
但韩千重的建筑师资格被暂扣,等事件查清后才能决定是永久吊销还是恢复。
回G市的途中,韩千重一如既往的沉默。
应许趴在车后座上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这是她出事以后,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近距离地看韩千重。
韩千重的脸庞不再年轻,一个川字镌刻在眉心,凭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
刚才他沉着冷静的神情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自信、坦然、敏锐。
应许忽然发现,他已经不需要她的庇护,他完全有能力解决他的这次危机。
小张告别走了,韩千重一个人在公寓下的小饭店吃了点饭,顺便和王铮宇汇报了一下今天的进程。
吃完饭,韩千重开车到了香格大酒店,坐在车里看着酒店的灯火。
顺着他的目光,应许可以看到她住的那间客房。
不过,那间房的灯一直暗着。
韩千重看了看手表,有点困惑,又盯着酒店大门好一会儿,也没看到应许的人影。
显然他很失望,掏出手机把玩了片刻,最终还是开车走了。
应许的心脏一阵紧缩,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韩千重知道她出事了……
家里一切如旧,只是好像好几天没人住了,桌面在灯光下浮着一层浅浅的灰尘。
没有了女主人,这套豪华的公寓,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生机。
应许有些怅然,缓缓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
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曾经的酸楚和怨愤,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走到厨房的时候,她愣了一下,韩千重背对着她坐在地上,衬衫的袖子挽到了上臂,口中哼唱着一首小曲。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这是一首国人耳熟能详的摇篮曲,韩千重一直哼着前两句,声音偶尔有点变调。他的声音宽厚低沉,好像在应许的耳边喁喁细语。
这样的韩千重,应许简直见未所见,她不由得绕了个圈,到了他的正面。
她的眼前是一大堆的洋葱,放在一个大盆里。
韩千重正在把洋葱瓣一片片地剥下来,他的双眼通红,不时地用手背去抹一下眼睛,只是他越去摸,那洋葱的辣意便越刺激得眼睛不受控制地滚出泪水来。
泪眼滂沱,嘴角却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满足而愉悦。
这样的韩千重看起来分外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