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垂着头,机械地应着。
悲痛让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一时间又老了将近十岁,她的脸庞变得不再透明白皙,就算是上了厚厚的妆也遮盖不住眼底的青色。
倪蔷无法再说其他,移了步子,到白硕的儿子白维奇面前。
白维奇个头很高,挺拔的西装,衣领整齐锋利,胸前缀一朵百花。
倪蔷抬头看了他一眼,“白总,酒店的员工情绪尚且平稳,大家等待着您来接替老白总的职务。”
白维奇淡淡看着她,“辛苦倪经理了。”
“这是我该做的。”倪蔷态度谦虚,继而介绍说,“这位是前厅部的新成员余爱,也是上个月老白总亲自面试通过的员工。”
余爱分外乖顺地向白维奇问好,顺便道了句“节哀顺变”。
白维奇面上仍是淡淡,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与余爱握手之后,却是深看了倪蔷一眼:“倪经理,家父生前,多谢倪经理的悉心照料。”
倪蔷顿了顿,垂眸道:“老白总算是我的恩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过去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没能在老白总过世之前陪着他,我很遗憾。”
白维奇唇畔勾起一抹莫名的笑,与她点点头。
这男人生的皮相好,三十而立,身材匀称,眉目端正,眼窝深邃,笑起来却显露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倪蔷有些促狭,再寒暄几句,转身离去时,竟还能感觉白维奇目光定在她身上不离去。
余爱在倪蔷耳边八卦,“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白公子了,原来长那样儿。”
大殿外安排了来宾休息的地方,两侧是地藏殿和观音殿,倪蔷立在地藏殿前,“不长那样长什么样?一个鼻子两只眼,不都是人样。”
余爱笑,“可有的人鼻子是扁的,眼睛是斜的,白公子是端端正正的,模样英俊——这就是堰州四大美男之一?我倒是有些好奇那个绛仍然长什么样,刚刚在雨中那么远,我都没看清。”
倪蔷没说话。
余爱又道:“白公子有点儿冷。”
“冷?你给他加件衣服去。”倪蔷说着,往地藏殿内走。
余爱跟上她的步子,哭笑不得,“我说的不是那个‘冷’,经理你太幽默了!你没觉得么?小白总姿态很高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好不好相处。”
倪蔷道:“他到酒店处在高位,到时候恐怕你不用和他怎么相处。”
“也不是呀,老白总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下部门关怀下属,人那么好……哎,52岁,还是男人的好年华呢,就这么走了……”余爱说着,有些难过,“我听林经理说,经理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就是老白总亲自带的,他走了,你也是难过的吧?”
倪蔷顿了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朝对面的地藏菩萨作揖。余爱听不到她的回复,看她闭着眼睛作揖,也给跟着鞠了一躬,许久后才见倪蔷直起身子,道:“我们出去吧。”
落雨时而缓时而急,染上额前发梢。
丧宴上,余爱忙于寻找绛仍然的身影,又一边与到场的人混脸熟,倒不似来之前紧张了,丧宴过后,也不提回去的事。可直到最后也没再找到绛仍然的身影,她有些失落。
天色将晚,宾客散去了大半,最后一拨客人向白家人道别,送人的是白夫人的秘书和家里的几个远亲。白夫人悲伤过度,身体抱恙,白维奇正在母亲跟前伺候。
众人理解,道别后纷纷散去。
白硕的一生,就此化作一潭白灰,由家人带回,葬在已经安排好的墓地,从此与土为伴……
倪蔷和余爱和来时一样,打车到车站,买了回程的票。时间不算赶,中间尚有一个小时的等候时间。两人在候车厅聊了会儿,觉得有些饿了,余爱说她去买点吃的。回去的路途不远,可也得填饱肚子。
倪蔷坐在座位上用手机看邮件,等她。
没过一会儿,却听到前面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女人语气有些急,“我自己开车能回去!”
她身旁的男人,声音却是低沉温润,透着几分慵懒,不疾不徐地说:“天快黑了,你自己开车上高速危险。”
“那你跟我一起回去!”
——说是女人,其实更像是个小女孩。
那姑娘面容清丽,穿着黑色小礼裙,手拿贝雷帽,褐色的卷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小脸尖俏,涂抹的殷红的嘴巴一张一合伶俐无比。
背对着倪蔷的男人身材挺拔,肩膀宽阔,被那姑娘说得叉腰扶额,直叹息。
“……我还有事。”
“胡说八道!你根本不是有事儿!”女孩不依不饶,“不想回家就说不想回,还找什么借口!你不和我一起回去,我今天就不上这个车!我干脆睡在这里好了!”
男人无奈,“安安你就不能听话点儿?我喝酒了,不能开车。”
女孩拉着他往售票处去,“那你跟我一起买高铁票吧,我们一起回去……”
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倪蔷猜想,大概是那男人妥协了吧。
莫名,她今日凝重的心情在这一刻稍稍有些缓和,唇间也不觉得漾起一抹笑。
余爱买来东西,两人吃完,开始检票了。
七点三十分的车,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到家八点半准点。
余爱坐下来又睡着了,回时的一等座比去时的二等座要舒服得多,车厢里人也少,安静得只能听到轨道摩擦的声音。倪蔷坐躺下来却怎么也不能入睡,脑袋里纷繁杂乱。
浑浑噩噩听到报站的声音,离堰州还有一个大站的距离,十多分钟后到。
倪蔷起身做了个伸展运动,一边拿皮包去洗手间,一边和母亲杜若通电话。
杜若说为她留了晚饭。晚上有牌局,母亲到大姨家去,定是要通宵,倪父今晚受毕业生邀请参加聚餐。杜若知道女儿最近工作忙,上司刚刚去世,心情也不好,叮嘱她回家吃过饭就赶紧洗漱休息。
倪蔷说好,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在皮包里,先对着镜子擦了擦唇上的口红,才去坐马桶,可就在这个时候,洗手间的门不知为何突然打开——
宽敞的空间一瞬间暴漏无疑,倪蔷大惊之下,脑袋变得一片空白!门外的人也像是被吓到了,站立着不动弹!
三秒钟后,倪蔷反应过来,急忙拢上裙子,“关上门呀!”
额间的汗密密麻麻的冒出来,以至于她看都没看清门外的人,就忙跑去推门,可那拉门怎么也推不动,这时候她才轰然想起来,她进来时忘了按锁门键!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男人看了眼身旁,竟然迅速迈步走进来,将倪蔷往里一推,再动作流畅地按上了锁门键!
“你……啊——”
29年来,倪蔷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丢人的时刻!
男人在她爆发出尖叫声之前及时捂住她的嘴巴,侧脸看着门口,调侃道:“门外有人经过,你不会想让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个上厕所没锁门的小姐吧?”
“你……”倪蔷的声音在男人的手掌之下闷闷的发不出来,脸颊憋得通红。
这种情况,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羞愤之余是惊恐,听到男人调笑的声音,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充满戒备地盯着男人的侧颜。
谁也不能保证他究竟是误闯,还是原本就是个危险分子!
可当看到他缓缓转过头来,倪蔷睁大了眼睛,原本要去做抗争的双手,急忙放下来先把自己的裙子整理好——
眼前的人眯眼打量了她一眼,也是诧异,手掌不觉松下来,扬眉道:“倪小姐?”
倪蔷眼睛睁得圆圆的,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脑袋里冒出了《源代码》里的片段——列车,爆炸吧!
她实在不敢直视眼前这个带着笑意、俊眉轻扬的男人!
正文、第三章 奴性
双手捂住脸,她却没办法捂住耳朵,没办法隔去头顶绛仍然爆发的大笑。
“竟然是你——哦,倪小姐是刚刚参加完你们白总的葬礼,这是要回堰州吧?”
他这是寒暄?还是揶揄?
倪蔷在那零点一秒的时间里揣度之后,缓缓放下双手,正了神色,甚至挂上了在她酒店工作时职业化的笑容,道:“是的绛先生,您也是要回堰州么?”
绛仍然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仍是忍不住笑,“这种见面方式有些独特,不过真是比在酒店和倪小姐碰面的时候要有趣得多。”
倪蔷心里骂了句:有你妹的趣!
面上尴尬,“失礼了……我、我进来时忘了按锁门键……”
绛仍然了然,“嗯,确实有不少人会有这样的失误。”
他语调浅浅,虽没了调侃的意味,可还是让倪蔷觉得不舒服,毕竟,丢脸的那个人是她!
而她的态度竟然由刚刚的羞愤,变成了“羞愧”?
不可思议。
她垂头,看着绛仍然的白衬衣,纽扣精巧别致,质量上乘,包裹着里面喷薄欲发的胸肌,上面还沾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抹上的水迹……
倪蔷脸上已是红遍了,这会儿再次升温,不能更红。
再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薄荷香,心跳几乎不受控制了!
绛仍然算是酒店的“常客”。
原因有二:他朋友多,经常在酒店定酒席房间办PA,偶尔由他带领,几天几夜地在酒店玩,倪蔷接待过几次。其二,他是酒店的股东之一。
以前,大概每隔半个月,绛仍然就会到酒店来一趟,住一晚,白天在酒店餐厅吃饭。
一来二去,倪蔷也能和他打上几次照面,只是,不熟。
最近的两个月绛仍然没来过,听说他去了香港。
绛仍然看着门口道:“得,一时冲动跑进来,这会儿倒是不好出去了。”
他进来时的本意就是为了能迅速把门关上,不让外面经过的人看到他和倪蔷之间的尴尬,可现在,他们两人双双走出去,不更是让人想入非非?
绛仍然想了想,自嘲的笑起来,心想,他什么时候怕过被人想入非非?
“要不然你先出去,我等到站了再说?”他建议。
“这怎么好意思……”
“总要有个走出去的法子,你说是吧?”绛仍然一笑,把开门劝让给了她。
奴性——
倪蔷忐忑回到座位上时,终于想到了她在绛仍然面前态度转变的原因了。
因为这人是酒店的贵宾又是股东,所以她下意识的放低了姿态,把所有的错和退让自己承担,以至于当那人先让一步时,倒让她觉得受宠若惊了。
过后,才发现自己的蠢笨和虚势!
广播放送,列车已进入堰州市,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倪蔷看到绛仍然从洗手间内走出来。衬衣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