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浅又一次来了西城军区。
不过却不是在上次的训练营,而是在军区附近的一个隐秘基地,基地外五步一岗,几乎看不到多余的闲杂人等,明显呈现出一股不同于普通军区的肃穆与严防。
乔焱的黑色越野无视哨卡长驱直入。
“喝杯热水暖暖吧。”进了一间屋子,乔焱到饮水机前接了杯热水,走过来递到她手里,顺便给了她纸巾,“眼泪擦擦。”
“你可以嘲笑我的。”庄浅紧紧捏着纸杯,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声音沙哑,“现在我自食其果了,是我那天没听你的劝,是我自欺欺人要留下来,你可以随意嘲笑我。”
乔焱自嘲地压了压唇角,恨她的看不清。
也仅仅只是这一点点的不甘与愤恨而已,多余的安慰与讽刺却都是没有,他轻轻地别过了脸没再看她,只平静道,“后天会有军机飞俄,我会打点好一次,到时候有人会来接你登机,别带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证件,也别带任何通讯工具。”
听到他的话,庄浅瞳孔猛的一缩,纸杯在手中被捏得变了形。
乔焱身形微微顿住,僵硬了声音继续道,“离开之后,你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等孩子生下来,记得要好好照顾它。可以的话,眼睛放亮点找个可靠的男人……总之别再回来了,求你。”
你输不起。
庄浅听完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话,眼神有片刻的茫然慌乱,木然地沉寂片刻之后,她眼泪顺着脸颊流,啪嗒滴落进手中的纸杯里。
乔焱始终都没有转身看她一眼,哪怕听到了她抽噎的声音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人生头一次,他厌恶自己比她清醒——他知道自己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她眼中掩饰不住的舍不得。
与他半点不相干的舍不得。
对另一个男人的舍不得。
努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乔焱沉声道,“离开之前,你就暂时留在这里,这是军方情报处,沈思安没有权限涉足。有生活上的需要,你就通知门口的勤务兵,我明早要出任务,可能没时间照顾你。”
说完就朝外面走。
“你等等,”庄浅见他要离开,猛地丢了手中纸杯,近乎急切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大声道,“乔焱,你让我走得明白。”
乔焱终于艰难地转过了身,对上她执拗的眼神。
庄浅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听你的话,我可以离开,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未来,一辈子不再回来,一辈子不再追究曾经发生的一切——可你能不能让我走得明白?我求你。”
“你跟我来,”乔焱没有片刻犹豫,只说了一句话,转身就走。
庄浅紧步跟上。
两人来到一间宽敞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各种枪-支炮-弹,还有许多庄浅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热武器。
“首长好!”控制台前方的程序员恭敬地敬了个军礼。
“开启‘吞噬者’。”乔焱沉声道。
紧接着,庄浅就看到正前方一块大大的液晶显示屏幕上,一项项交易数据——这些军火交易记录,都是她曾经看过无数遍的了,不足为奇。
可当那个年轻的程序员几下操作之后,记录页面被切开,蹿出一串串编码代号。
“还记得这些东西吗?”乔焱问她。
庄浅僵硬地点头,如实说,“我曾经让靳正言查过,这些代码解码之后,上面都是当年‘吞噬者’项目的参与者,如今都死得没剩几个了。”
乔焱说,“第一个z字开头的,靳正言当初没有从国安局中找到对应资料的,就是沈思安。”
庄浅浑身一震,眼睛陡然瞪大。
乔焱继续道,“当年建立‘吞噬者’项目之初,目的原本是为军队为百姓谋福祉,我二叔跟你父亲一样,是那五名初始负责人之一。可后来,你父亲与沈雨巍联合叛变,‘吞噬者’连年产量大增,生产的大型武器却不知所踪,不仅如此,国家的军火库都在以各种名目一点点变空——小浅,你父亲哪怕是贩毒,他犯下的,是万死不足惜的叛国罪。”
他又道,“后来,你父亲入狱,事情原本该就此了结,可沈雨巍野心膨胀,想要侵吞你父亲那一份黑色事业,所以他亲手将自己外甥送入监狱接近你父亲,却不想遭到反咬一口——在监狱里的三年,你父亲跟沈思安达成了新的同盟。”
“这不可能,沈思安并不知道我爸爸还活着。他们是盟友的话,他不会不知道我父亲还活着——”
庄浅连声反驳。
“促使他们结盟的条件,不是利益牵扯,而是你。”乔焱此刻看着她的眼神怜惜而纯粹,“还记得你从甄持手里拿到的那份文件吗?那是一处军工厂原址。”
乔焱说,“你父亲独自掌握着四处大型非法军工厂,这使得哪怕他身在监狱,‘吞噬者’依旧能够成功进行一次次黑色交易。如果我没有再猜错的话,当年,他就是用又一处军工厂原址,换了沈思安一个承诺——好好照顾你的承诺。”
虎狼之争,结局注定是你死我活。
当年秦贺云不至于想不到,沈思安野心勃勃,穷凶极恶,一旦出狱,绝不会想要回报他的“恩情”,反而更可能的是对他狠下杀手——所以他并没有妄想依靠沈思安来帮自己脱身,反而将庄浅与沈思安牵扯到一条线上来。
这样顺理成章,庄浅与沈思安绑在一起,他再借助自己亲女儿的手“死去”,如此精密的连环局,连沈思安也不得深信不疑他的死——最后他再利用沈雨巍想要渔翁得利的野心,二次进监狱,最终悄无声息地越狱脱身。
乔焱看着面前的庄浅,看着她憔悴木然的脸,通红的眼睛,心中难受到极致,却依旧狠下心肠说出了事实:
他说,“小浅,你心心念念想要的真相就是,你父亲一直在用谎言欺骗你,利用你,他很久以前就把你抛给了一头浑身暗腥的野兽,以谋求自己的灰色出路。”
庄浅一瞬间如同五雷轰顶。
长久以来的妄想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她目光涣散,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撑在控制台上浑身颤抖,“不是的,这不可能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乔焱明白,这一场积压多年的主权争夺战,随着沈雨巍的入狱,即将在沈思安与秦贺云之间彻底打响。
“小浅,”乔焱伸手扶起她,他带着厚茧的指尖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额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我知道权势会让人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也知道利益可以让人狠毒到六亲不认,可我不想你再一次成为他们彼此攻击的现成武器——无论是沈思安用你挟制你父亲,还是你父亲用你威胁沈思安——那种画面,我一点都不想看到。”
“所以你听我的话,离开。”他一只手眷念地触上她微凸的肚子,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声音呢喃到近乎哽咽,“你现在离开,只是我失去你,你还有孩子,还有未来;若你现在还想着父亲,想着丈夫,你会输到血本无归,连孩子都没办法留下。”
庄浅只剩下难受的呜咽。
乔焱笃定地对她说,“上月,我们的特工捣毁了你父亲在澳洲的一处军工厂,他按捺不了几天了,很快就会将锋刃再次指向沈思安,抢回他曾经给出的诱饵——你就是他现成的瞄准器。”
庄浅终于彻底心灰意冷。
……
乔焱没有骗她,他确实有事,将她安顿好之后,就急匆匆出任务了。
庄浅就在这个隐秘的基地内滞留了一天,等着第二天早上九点的到来,搭乘军机飞往另一个国度。
……
在她消失的一天内,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沈思安近乎疯狂地让人四处搜寻她的踪迹,所有能离开的海关、机场,火车站……统统地毯式搜索,却始终遍寻不到人影。
似乎眨眼之间,庄浅这个人,就被这个世界除名了。
这场严密的搜寻还在继续的时候,另一个重磅消息从7号监狱传来,砸得男人心脏猛沉。
沈雨巍死了。
沈家主宅内,和一庭亲自来传的话,消息首先给了沈思安:
“他原本请了个私人律师,准备下周上庭,昨天是他跟律师的第一次见面,等那个律师走了之后,他就自杀了。”
“自杀?”沈思安面色铁青,寻不到人的火气全都在这一刻爆发了,怒吼,“司检那帮子饭桶都是吃白饭的吗?人都关在监狱了,无数双眼睛盯着还能让他自杀!”
“思安,有蹊跷。”和一庭到底局外人,冷静得多,他放出监控摄像给他看,“喏,这就是那个律师,他进出总共用了半个多小时,可摄像头却连正面都没拍到一个,还有你看沈雨巍的尸体上……好像有被电击的痕迹。”
“等一下,”沈思安突然插话道,将录像往回倒了一点点,画面定格在那个站警局门口的律师身上,提醒,“你看,这人的脚有点问题,似乎有疾。”
“而且,他的身影略眼熟。”沈思安眉头皱了皱,却一时想不起来。
“你怀疑是这个‘律师’杀了沈雨巍?”和一庭有些不解,“可是图什么呢?你舅舅本就是要被定罪判刑的人了,说不定这辈子都得在监狱里。”
“凶手是在向我示威。”
沈思安面无表情地说。
他此刻终于意识到: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以一种血淋淋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
沈思安垂于身侧的双手捏紧,骨节嘎吱作响,指尖险些掐进肉里,向和一庭道,“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到庄浅,尤其注意近期军部的动向。”
和一庭不得不承认,跟在沈思安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般紧张压抑的时候。
☆、第101章
“庄小姐,该出发了。”
前来提醒庄浅登机的,是乔焱那位一丝不苟的二叔,乔燃。
这时候庄浅刚刚喝下一碗浓浓的安胎药水,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内看电视,眼神紧紧盯着新闻画面,也不知听没听见男人的话。
乔燃瞥一眼电视屏幕,看到电视上一身长款黑色西装的沈思安,脸色下意识沉了几分,不冷不淡道,“今天上午九点,是沈思安就任内政部长的就职典礼,历时两个多小时,他绝对不可能缺席,也没办法中途离场,你可以安心离开。”
“嗯。”
庄浅应声,依旧没多余的反应。
最后,她又看了电视上正在接受记者幕后采访的男人一眼,耳边听着的还是男人在记者面前的侃侃而谈,讲他会如何为国家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
配上他明显带着血丝的眼睛,与眼下淡淡的乌青,他的宣讲确实很有说服力。
看久了,她眼睛酸涩得发疼,面无表情地关了电视。
“我们走吧。”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两人朝军用机场走去的时候,庄浅随口问了一句身边的乔燃。
“不,我感激你。”显然,能担任将帅的人别的不说,胸襟与气度绝对是有的,乔燃直言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父亲是什么人,你丈夫是什么人,不在你的可控范围内,我不会因此而对你有偏见。”
庄浅自嘲地笑,“那也谈不上感激。”
“我只是感激,在你最孤立无援、最困顿不堪的时候,没有将小焱当成救生的浮木拼死抓住。”乔燃顿了一下,谈及亲侄,他常年绷紧的面部表情柔和了些许,对庄浅道,“若你执意求他……替你做一些不好的事,他一定不会拒绝你,这会让我很难做。”
“乔焱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你们却依然将他当小孩子养。”庄浅闻言似乎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来,只是语速稍快,“你以为我会让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放过我父亲?还是放过沈思安?别说你们拿不出有利的证据指控沈思安,连我父亲的人影都摸不着——就算真有证据,他们最大不过一死,死了我顶多再埋一次尸——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乔燃闻言,看向她的眼神有了波澜,动了动唇却首次没有说得上话。
“不管您信不信,我对待乔焱的心,跟您是一样的——我希望他好。”庄浅目光轻扬,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净利落:
“是,曾经在我对他予取予求的时候,我利用过他,这从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对生活现状的不满,因为我也付出了代价,所以我并不觉得有对不起乔焱的地方;可如今,在他对我予取予求的时候,我却拿不出等价交换的东西,也就没有再向他继续提要求的资格。”
“首长,距离登机时间还有五分钟。”一名士兵前来报告。
乔燃点头,将手中准备好的全新证件交给庄浅,“这是你新的身份,到了那边会有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等过段时间生下了孩子,后续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继续留在俄国。”
“但别再回来——这是乔焱对你唯一的要求。”他补充。
“嗯。”庄浅接过证件,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冒昧多说一句,凭乔焱的天赋,留在国安局原本是绝佳的出路,部队的腥杀不适合他,他是您的亲侄儿,不该像您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特工一样,在枪林弹雨中讨生活。”
乔燃闻言表情一僵,“原来你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庄浅皱眉。
“被上帝收回天赋的人,已经没有资格再走那条曾经的辉煌大道。”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一哽,这时正值有人来催,他便收了话,催促庄浅登机。
“庄小姐,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