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反驳,喉咙却仿佛被一股酸水堵死了,呛得她烧心烧肺的疼,愣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因为孟晴并没有说错。
以钟艾的身份,她尚没资格加入心理学学会,但孟晴仗着有三甲医院做推荐,顺利入会;以钟艾的资历,她尚不够格在大型研讨会上发表自己的文章,但孟晴仗着有导师栽培,这几年一直活跃于学术界,硕果累累……就拿今天来说,钟艾只是替人参会,而对方却是受邀参会。
如果说,大学毕业时,钟艾的成绩远比孟晴优异太多,那么现在,恰是风水轮流转。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逆转两人之间的差距。
如今,钟艾比不上她了。
输,不可悲。
可悲的是你输给了原本不如你的人,输给了你最讨厌的人。
“孟晴,你说够了没有?!”
钟艾憋出这一嗓子时的音量有多大,连她都被自己吓到了。好像所有的委屈统统化作字字颤音发泄出来,不留一丁点余地。吼完,她在一片诧异的注视下,腾一下站起来,疾步冲去洗手间。
短短的几步,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窥伺,窥伺她的狼狈。
孟晴竟然笑了,笑得那般讥诮,她还没说够呢。前几天,她在后海看到的那一幕,让她说上三天三夜,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懑和嫉妒。
钟艾用冷水洗了把脸,天气明明闷热得紧,可她的身子不由打起寒颤。那种刺骨的冷,快要令她窒息。她抹干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拼命在心里做自我建设:钟艾,你不能低头,皇冠会掉;钟艾,你不能流泪,敌人会笑;钟艾,你不能委屈,妈妈会难过。
强大的心理建设,会令人变得坚强。
等心境逐渐平复下来,钟艾再回到餐厅时,她坐过的那张桌子已经空了。
孟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点餐台在重复呼叫钟艾的取餐号码,可她半点胃口都没有了,收起桌上的电脑,她转身离开餐厅。
下午,她的演讲被安排在第一个。
“钟小姐,请问你需要使用多媒体设备吗?”会议开始前,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进行准备工作。
“我的U盘里有PPT,麻烦你帮我连接一下投影仪吧。”钟艾回道。
“好的。”对方点头。
钟艾打开电脑包拿U盘,只见她的两道秀眉越皱越紧,渐渐拧成麻花。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的兜都翻了个遍,心里“咯噔、咯噔”几下,一路沉到谷底。
“我的U盘怎么不见了?!”
“……”
幸好电脑里还有备份,钟艾麻利地打开电脑。殊不知,这下她连脸都绷紧了,瞳孔猛地一缩,“诶?文档呢?我明明存在桌面上了啊!”
“……”
拜孟晴那出所赐,钟艾脑子里本来就像灌了混凝土乱作一团,现在简直是手忙脚乱了。她咬紧牙齿,丢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再去餐厅找一下!”说着,她拔腿跑出演讲厅。
工作人员焦急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大学依山而建,演讲厅距离餐厅不算近,而且全是山路。校园内有多条线路的穿梭巴士接送师生上下山,但对于人生地不熟的钟艾来说,她完全高估了巴士班次间隔的时间,以及自己对路线的识别度。她坐了一段车,又跑了一段山路,等她火急火燎地赶到餐厅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脚上磨出来个水泡,她根本顾不得疼,急忙询问侍应生是否捡到一个U盘。
可惜问了一圈,徒劳无获。
钟艾彻底抓瞎了,她闷头走出餐厅,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天很阴,像是要憋出雨来。
她的脸色比这天色更黯。
钟艾把头闷进双膝间,绞尽脑汁努力回想此前发生在餐厅里的那一幕。时间倒流,一帧一帧地缓慢回放……不经意间冒出的提示太多,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测从她胸口破茧而出,想压都压不住。
……孟晴。
那个女人拿走了她的U盘,删除了她的文档。
钟艾虚妄地咧了咧嘴,苦笑。
她怎么永远逃不开那个女人呢?
对方有心为之,故意要看她出糗,钟艾束手无策。她紧紧地攥着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薛教授的号码,准备打电话请罪。
就在她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男人的嗓音低沉柔和,不带一点杂质,兜头落下来。
钟艾的视线低垂,只看到对方干净的鞋面和一截平整的裤脚,稍一上移目光,她又看到对方露在衬衫袖口外的精瘦手腕,以及指尖间夹着的那只U盘。
比起失而复得的U盘,更让她惊诧的是——这男人的打扮和声音令钟艾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抬起头的一刹那,她脸上全部的表情统统凝固住了,以至于脑袋狠狠地卡了卡壳,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台里派我来采访Aaron教授。”沈北轻轻扯了下唇,一贯地用笑容粉饰一切。
☆、蜜方三十二
虽然被人阴了,但钟艾的运气算好了。
薛铭林毕竟在业内享有名望,组委会把钟艾的演讲往后错了几位。电视台此行包了车,沈北把她送回会场时,她险险地赶上了演讲。
路上,沈北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幸好钟艾中午在餐厅喊了一嗓子,沈北这才注意到她那桌。对于她和孟晴的恩怨,沈北略知一二,当时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过去帮钟艾撑腰,但站起身的那一瞬,他却迟疑了。
既然已经划清了界限,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又或者,隐忍和克制,才应该是他留给这段感情最后的态度吧。
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犹豫,沈北脑子里掠过无数画面。回忆被狠狠撕开,无数杂念束缚,像有一把钝钝的刀缓缓划过他的心,最终令他止步不前。
钟艾跑去洗手间之后,他看到孟晴对着餐桌上的电脑鼓捣一番,然后行色匆匆走出餐厅,把什么东西扔进了门口的花圃里。距离有点远,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吃完饭过去花圃瞧了瞧,才发现是个U盘……
钟艾听他讲完这段,眉头皱得紧紧的。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大学时代,她不会觉得有多惊讶,可是这几年她和孟晴几乎断了联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以至于她连警惕性都丧失了几分。现在自责之余,她也奇怪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招惹她了呢?
钟艾的演讲很成功,到底是精心准备过,她一点没给薛铭林丢脸。作为心理学界的年轻面孔,她的出现引起了现场几位老教授的注意,他们和钟艾交换了名片,欢迎她多跟大家进行学术交流。
这一切,钟艾不能不感谢沈北。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她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儿了。所以当沈北提出一起共进晚餐时,钟艾没有拒绝。
研讨会为期三天,根据组委会的安排,参会者和媒体人士都下榻在同一间酒店。而沈北已经结束了采访任务,预计搭乘当晚的飞机返回B市。两人图省时省事,直接在酒店一层的西餐厅吃晚餐。
面对面坐下来,钟艾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尴尬。
明明提出一起吃饭的人是沈北,可菜上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连咀嚼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清隽的眉宇微微蹙起,似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比如,他后悔那天在医院就那么挫败在季凡泽那句话之下,用生硬的态度赶她走;
又比如,去他妈的隐忍和克制,他就是喜欢她,不愿、更不想放手;
再比如,干脆心一横把所有的顾虑都铲掉,直接将在心底苦苦压抑多年的那句“我爱你”说出口……
爱有多沉重,就有多难以启齿。
沈北动了动唇,正欲发声的那个瞬间,却听钟艾先开口了。
“我和季凡泽交往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连不锈钢勺子擦过牙齿时发出的细小声音都能把这句话盖过去,可传进沈北耳朵里的一刹那,竟仿佛五雷轰顶一般震耳欲聋,每个字、每个音都足以击垮他。
这一刻,他甚至不知是该庆幸自己慢了半拍的表白为他保住了面子,抑或该嗟叹这份隐忍的矜持其实是如此脆弱又难堪。
餐厅里萦绕着轻悠的乐曲,可餐桌上只剩沉默。
沈北本能地选择继续低头吃东西以遮住眼中那丝晦暗的光,但动作已不由得放慢了。就在钟艾以为接下来将面对一番尴尬又艰难的对话时,沈北忽然撩眼看她,他的声音和着音乐传进她的耳膜。
“有男朋友是开心事儿啊。我以前还担心你嫁不出去呢,现在看来是我瞎操心了……哦,对了,恭喜你。”乐声把他嗓音里的喑哑衬得不那么明显了,甚至还多了一丝戏谑的味道。
气氛跟想象中不一样,钟艾不免愣怔。
不得不说沈北显得很平静,但她还是被他脸上那副想藏却藏不住的黯然表情震了一下,心里没来由的猛地一抽。因为她知道,他那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暗涌。
她和季凡泽交往的事实,告诉沈北,伤他;不告诉他,更伤他,就是这么一种怎么做都不对的状态。
可钟艾还是选择了坦白。
她的心就是那么小,装着一个季凡泽,便装不下别的男人了。
**
三小时的空中飞行结束,季凡泽风尘仆仆地赶到钟艾下榻的酒店。房间是提前订好的,办好入住手续,他放下行李,直奔钟艾的房间。
抬手按响门铃的那一刻,季凡泽翘起唇角。
所谓的惊喜不外乎就是放下繁重的公务,再穿越数个城市,然后把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的那个刹那而已。
季凡泽不知道这算不算疯狂,反正他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儿。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和钟艾之间有一根线牵着,系在彼此心头。无论她到哪儿,那根线都会时不时微微牵扯一下他的心。
清脆的门铃声响了三遍,无人应门。
季凡泽疑惑地皱起眉,房号是薛铭林给他的,不可能错。不知道钟艾去哪儿了,他条件反射地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却在按下通话键的一片刻,他顿住了指尖。他不想就这么破坏了惊喜,还是耐心多等一会儿吧。
酒店附近有不少食肆,临近饭点食客盈门,季凡泽索性直接走去酒店西餐厅。隔着宽大的玻璃窗,他下意识地环视一圈餐厅,只匆匆掠过几桌食客,视线便收了回来。可突然间,他像是被猛地攫住了神经似的,脚步蓦然僵住,转瞬间已再度凝眸,看向靠墙的某桌。
他的目光中出现了这样一幕——
钟艾和沈北坐在那儿。
画面太碍眼,也太突兀,杀了季凡泽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下直接烧断了他脑子里的某根弦。
那么淡然自若的男人,此时此刻,竟然感觉到自己心脏剧烈的震颤,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当即把那他那颗火热的心冻成冰块,也令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阴郁起来。
他怔怔地在餐厅外僵了半晌,就在两人起身埋单的时候,他沉默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越走越快,季凡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闷声折回房间,他想要静一静,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原来想要给钟艾惊喜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沈北,而且那个臭小子竟然抢先了他一步。心口疼得一阵一阵发麻,某段对话不合时宜地钻进季凡泽的耳朵里——
“我只是同意你跟沈笑有来往,跟他爸可不行。”他说。
“我知道啦。”她说。
当时钟艾信誓旦旦的承诺犹言在耳,可现在倒好……
季凡泽觉得他有多相信她,就有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