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涎那块牛尾好久了。
工作日的中午,她的伙食可没这么好。诊所所在的写字楼地下一层有间内部餐厅,整个写字楼的白领都在那儿用餐。如果被病人拖住去晚了,别说牛肉了,就连半荤半素的菜都吃不着。
季凡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把一块牛尾啃得光溜溜的,他也象征性地夹起一块送到嘴边,细嚼慢咽,吃相优雅。嗯,味道还行,就是质地不够精良,火候也欠了点。
钟艾吃得正欢,突然间,她眼皮底下斜斜地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上次欠你的钱。”季凡泽第一次跟人有这么小金额的金钱往来。
钟艾差点忘记这茬儿,她后知后觉地“哦”了声。放下筷子,她却没立马接钱,而是掏出钱包,翻了翻。
季凡泽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二十块,带着点不解,“你什么意思?”
“找零钱给你啊。我这碗凉皮是你买的……”钟艾认认真真地回道。
呵,原来两人连一碗凉皮的交情都没有。
季凡泽颇有些郁闷,他眉角一挑,“不用了,这顿算我请你。”
“……那谢啦。”拒绝就是矫情。
钟艾第一次和病人共进午餐,加之季凡泽看起来一副高贵冷艳、不太容易接近的样子,她本以为这顿饭会吃得很局促。
结果,不然。
这男人没她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触,尤其仗着样貌出色,他只消稍稍一点笑意,便会产生一种晃眼的反差萌,不知不觉拉近彼此的距离。以至于钟艾明晃晃地从他盘子里夹菜吃,也一点不觉得别扭和见外。
果然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啊,颜值高的学生讨老师喜欢;颜值高的宠物讨主人喜欢;颜值高的病人……讨医生喜欢。
钟艾也不能免俗。
吃了一人半的饭量,钟艾有点撑着了。
缓缓站起身,她刚揉了揉肚子,就听季凡泽提议道:“我们随便逛逛吧。”
“行吧。”她权当消食了。
两人没坐观光电梯,步伐不太一致的朝滚梯走去。跟季凡泽比起来,钟艾那还算修长的两条腿不够看的,对方走一步顶她两步,她恨不得要小跑起来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渐渐地,季凡泽放缓步子。他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身姿挺拔走到钟艾身边。
“你从事什么职业的?”她随口问道。
“经商。”大概是心思不在这上面,季凡泽漫不经心地说完,反倒问她:“你觉得这间Shopping Mall怎么样?”滚梯徐徐下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四周,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钟艾忍不住撩眼看他一眼。啧啧,他这姿态、这口气,听起来就跟这男人分分钟要把这间百货公司承包了一样,简直太浮夸。
她耸耸肩,“一般般吧。”
“为什么?”季凡泽墨黑沉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我倒是觉得还不错,周末顾客盈门。”
钟艾指了指两侧玲琅满目的高档店铺,“全是名牌货,没有儿童活动区,带小孩来的话不方便。”
……小孩?
这个词太突兀,季凡泽想不惊讶都不行了。他微微敛了敛眉,像是思考了一瞬,正要开口,却被钟艾抢了先。
“杜先生,你能帮我个忙么?”
钟艾面子薄,平时最不爱求人,她酝酿了一中午,眼见现在气氛不错,才顺势开了口。问出这话时,她一眨不眨地仰头瞧着季凡泽。
她这种带着点殷切的目光,不由得令他侧目,“你说。”他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
男人嘛,生来就是帮女人解决麻烦的。
钟艾也不卖关子,她硬着头皮道:“你下周能不能陪我去电视台录个节目?有关社恐患者走向康复之路的励志故事,题材充满正能量……”
她如竹筒倒豆一般吹得天花乱坠,季凡泽却生生愣住了。
总裁上电视演疯子,他的百货公司该关门了吧?还有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应该会吓得背过气去吧?
后果不堪设想,季凡泽隐隐一沉气,“不好意思,我下周没空。”大概是不忍心看钟艾那张失望的脸,他刻意挪开目光,看向别处。
“哦,那算了。”她嘴上云淡风轻地把这个话题结束掉,心里却凉了半截——果然,交情不到,求也白求。
被人拒绝总是件尴尬的事,钟艾瞬间没心情逛街了,只想打道回府。不料,就在这时,她塞在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在季凡泽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接听了电话。
见她忽然停住脚步,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也不由得一点一点的收紧,季凡泽蹙起眉宇。他不是故意支着耳朵听这女人通话,而是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又急又大,一字不漏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知道了,我马上赶过来。”钟艾对着手机说道,语速很快。
收线时,她的脸色颇为不好,娟秀的眉眼间蓄满焦灼。然而,不等她打个招呼先一步闪人,她垂在身侧的手便微微一热。
钟艾猛地醒过神来,歪头一瞅——
季凡泽握住了她的手。
她诧异得尚未吐出一个字,只听他说:“我陪你一起去。”
☆、蜜方七
天空飘着毛毛雨,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写字楼顶的天台上。
她手里抱着个襁褓,人已经跨出低矮的围栏,赤脚踩在不足半米宽的石阶上,像是随时准备往下纵身一跃。风不大,却足以吹得女人发丝凌乱,衣裙翻飞,看得人心惊胆颤。
写字楼下停着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以及密密匝匝的围观人群。红色的救生气垫已经充足气,但二十层楼的高度,再加上楼下就是马路,气垫未必能奏效。
“老婆,你冷静点儿。”
“先下来,乖。”
“太危险了……”
与她年龄相若的男人站在距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带着哭腔哄劝。可那女人像雕塑一般置若罔闻,一双眼透出凄迷的光,清秀的脸颊一片惨白、满布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只要有人试图向她靠近一点,她的双脚就向石阶边缘挪动一点,以至于现场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几位消防员正在观察地形,可他们的面色十分严峻,似乎地势不利,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营救。
钟艾和季凡泽气喘吁吁地冲上天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瞅见钟艾赶到,刚才还苦苦规劝的男人立马一个箭步窜过来,“钟医生,你可算来了!你赶紧劝劝美莹……求你了,现在我老婆全指望你了……”话没说完,这大男人竟是一度哽咽起来。他使劲儿攥着钟艾的双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闻声,一个消防员也快步走来,他指了指在天台上欲轻生的女子,沉着嗓子吩咐钟艾:“你先协助稳定病人的情绪。她已经在那儿僵持一个小时了,我们担心她会体力不支,失足掉下去……”
钟艾的眉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神经高度紧绷,额角突突直跳。
尽管刚才在电话里她已经听美莹的老公说了个大概,但亲眼所见,情况远比她想象中棘手许多。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她还是头一遭遇到自己的病人发生这种状况。
“美莹,你……”平时最会开导病人的钟艾,刚一张嘴,便觉得自己紧张到喉咙都涩了。
季凡泽一直不动声色,沉着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他偏沉的眸光,始终落在那女人怀抱的襁褓上。
飞车赶来的路上,钟艾三言两语跟他讲了讲美莹的病情。自从在车祸中失去了三岁的女儿后,美莹换上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情感和行为障碍,她坚信女儿还活着,只要一看到小女孩便会情绪失控。原本通过积极治疗,她的病情已经有所稳定。但今天中午她和老公参加完嫂子家的满月酒后,触景生情,精神状况骤然恶化。
天下父母心,总有人放不下、走不出失去的情感。
雨,渐渐大了。
病人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身体晃动的幅度随之加大。
钟艾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衣服、裤子全贴在身上,全身上下“嗖嗖”地冒冷气。风雨一遍遍地吞噬掉她的声音,她就一遍遍地加大音量,嗓子都哑了,她也一刻不停地和美莹说话,声嘶力竭。似乎她生怕自己一停下来,那个女人就会跳下去。
天台很空旷,距离美莹最近的遮蔽物只有一组大型发电机。
有位年轻力壮的消防员开始往自己身上系安全绳索,绳索另一边绑在天台一块广告版的钢架上,然后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悄悄地往美莹那边蹭过去。
五米、四米、三米……
这边厢,美莹的老公跟钟爱一起扯着脖子朝她喊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在各方配合下,一场迫在眉睫的营救行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殊不知,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
美莹陡然一松手,怀里的襁褓就这么从楼顶上掉了下去。
顷刻间,天台上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像是被按了定格键,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唯有楼下的围观者发出一阵刺耳的惊呼:“啊!有东西掉下来了!”
再下一瞬,美莹崩溃了,“我的孩子……”她失心疯般哭喊着,伸手去捞不小心坠下楼的襁褓。
“别动!”钟艾惊悚大叫,太可怕了。
但,惨剧还是发生了。
大家眼瞅着美莹脚下一滑,身体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就犹如一缕断了线的青丝,向楼下栽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甚至更短,一道敏捷的身影蓦然从发电机后凌空跃出,扑向天台边缘。黑色的修身衬衫被雨水浇湿,紧紧地缚在他身上,这男人就像是一束晃人眼眸的黑色电光,又像是一只向猎物俯冲而下的黑鹰,动作狠、准、快——
季凡泽死死地攥住了美莹的手腕。
而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墙外。
“呲啦、呲啦”几声脆响炸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吃不住猛劲儿,季凡泽的衬衫被撕扯开几条大口子,胸口贴在湿滑的水泥地上,他单手拽着美莹,另一只手攥着围栏,以确保自己不被对方带下去。
钟艾全身都僵住了,只错愕地瞪圆眼睛。
一时间,像素仿佛被放大了一百倍,她只看到破碎的衣衫下,季凡泽修韧的手臂上青筋暴突,修长的十指因用力过度导致骨节泛白……
也不知她僵在那儿、脑袋空白了多久,直到几位消防员一拥而上,合力把两人拽回来,她都没有从那一幕惊心动魄中回过神。
季凡泽刚刚站稳脚,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便钻进他的怀里。
钟艾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朝他飞奔过来,她牢牢地抱住季凡泽的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的心口仍在剧烈跳动,身体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这么抱着他。
温香软玉来得太突然,季凡泽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怔忪。
但只是一片刻而已,他的怔忪就被唇角那抹轻笑掩盖。
他抬手,回抱住她。
这一刻——
周遭的世界那么喧嚣,劫后余生的嘈杂人声此起彼伏。
他们的世界那么安静,只能聆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钟艾所有的恐惧,全在这个牢牢的拥抱里,变成了无法言喻的庆幸和心安,“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啊!怎么这么不要命……”她的声音像是小猫呜咽,带着软软的颤音,在他胸口处荡漾开来。
季凡泽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他的呼吸随之穿透微凉的雨丝,热热地在钟艾的耳垂上晕开:“瞧你那点出息。”这种莫名宠溺的口气,连季凡泽自己都意识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