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晟早已人过中年,在圈子里说红不红,一线的导演排不上趟,一线的制片不找他。可好歹也拍了十几年戏,有心朝上攀一攀,自然不想错过刘汉正这样实力雄厚的投资人,当下朗朗笑道:“林小姐的豪气圈内闻名,何玫哪里能和林小姐比?”
此话一出,林鸳自然觉得逆耳,面上却不动声色,重新给自己斟酒又去一次敬其余几个投资商。
何玫仍旧是挨个替她介绍“这是豪达实业的陆老板,中升环球的冯老板”,口上半点没落下,可林鸳的目光不经意间同她交会时,却分明在她眼底看见了一种名为鄙夷的东西。
林鸳眸光闪动,心下将在座诸人的头衔记了个清清楚楚,便是之后何玫有心怠慢,她自己也足以独当一面。
等一圈酒敬完,落座闲聊时,林鸳已能分毫不差地唤出对方头衔,时不时还能就着对方的产业情况闲聊几句,无论基金股票,还是冲浪高尔夫,凡是对方提的,没有她应不上的。
一时间,满场的话题都是围着林鸳转,诸人被她妥帖的言谈哄得兴致高涨,只除了秦初和何玫。
自从林鸳跨进包间,何玫替她第一轮介绍完,就再没有开口的机会,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胡晟的身边,眼见着就连自己老板也“从善如流”地一副被林鸳迷得五迷三道的模样,心下冷哼了声--不愧是深陷各色丑闻的万年配角,想上位真是想疯了。
秦初则是点了烟,只偶尔接几句刘汉正的问话,并不主动开口,烟雾缭绕后一双眸子冷淡无比。
“我在南郊的高尔夫球场下个月开张,”刘汉正握杯的手与林鸳的手指只有几公分距离,“届时请林小姐来站台剪彩,林小姐可有档期?”
林鸳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秦初的脸色,见他并无开口的打算,便按着他之前的吩咐笑道:“刘老板的大喜事,我当然有空。”
刘汉正顺势抬手,不轻不重地拍着林鸳白嫩的手背:“那刚好!剪彩过后,一起打一场,活动活动!”
林鸳眼角一跳,心口发堵,喝下去的酒灼灼地顶在胸口,却只是轻轻地抽出手来,重新给刘汉正添酒,语气平静:“好啊。”
又是一番笑谈,刘汉正见林鸳极为配合,三五杯酒下肚,手就搭上了她的椅背,眼看着就要搭上肩膀去。无奈林鸳几次三番好巧不巧在他动手的那会起身招呼其他人,令他几次落空。
林鸳当然知道刘汉正的歪心思,可硬着拒绝自然不行,只能巧妙避开。但次数多了,再巧妙的动作也会漏出破绽,难免惹毛投资人。她原以为秦初会适时地替她拦一拦,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即便目光相对,她也没办法从他眼里看出半分情绪来。
终于酒席到了尾声,刘汉正拍着桌面豪气冲天:“老胡,我看要是没什么问题,你那戏女一就定林小姐,一准红!”又摸着他修得极为整齐的髯须看向林鸳,“多少钱我都投,只要林小姐愿意接。”
他这话说得暧昧。
在座的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刘汉正一语双关。接什么?接女一号的角色,还是接刘汉正的好意?
林鸳自然听得明白,忍着喉头一次次上涌的酸气,只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
刘汉正词不达意地同胡晟又胡乱扯了几句,最后看向秦初:“秦老板,我今儿来的急没带助理,没想到和各位这么投缘,一不留神喝得有点高……”
顿一顿,他微醺地半眯了眼:“能向你借林小姐送我一趟吗?”
刘汉正的声音不高,带着微醺的鼻音,包间内却随着他的话微妙地安静了一秒。
林鸳原就没怎么动筷子,此刻酒气上涌,只觉得下一刻就要干呕出来,硬生生压着不适没有吭声,伸手取了湿手巾,微微低头掩住唇轻咳了声,余光看向对面一直沉默的秦初。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此刻朝后靠在椅背,一支烟夹在指间,烟尾灰烬已经老长,眼看就要坠下来,他才掸了掸,一截烟灰落进琉璃烟缸里,散成飞灰。
“林鸳不会开车,”秦初将烟头按灭,站起身来一手将椅背的大衣执起,“还是我来送刘总吧。”
刘汉正摆手:“秦总喝了酒,酒驾怎么行?我不过是让林小姐替我拦个车而已,哪儿用得着秦总亲自出马?”说着,醉眼惺忪地看向林鸳,“是吧,林小姐?”
林鸳瞥了眼表,十点半,对这个不夜城而言着实还不算晚,而且酒店大堂也可以替人订车,便爽快地应了:“行。”送走了这尊佛,她也好早些回去躺着,头晕得紧。
秦初的大衣搭在手臂上,动作随着林鸳的话一滞。原想着只要林鸳托辞一句,他就顺水推舟地找代驾,送刘汉正走。完全没料到她竟揉着眉心就站起身来穿外套,倒叫他不好再出声。
林鸳出道以来这样的酒局没见过百次也不下八十次,此刻恰逢酒席散场的时间点,想来刘汉正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套上大衣扣起腰扣,按住心口的恶心,俯身朝他微笑道:“刘总,我们走吧。”
刘汉正起身的间隙,林鸳已经走到了包间门口,仿佛听见了什么似的,从包里取了手机按下接听:“喂,孙姨,我这刚吃完,嗯,半小时吧……好……我知道了,拜拜。”说着按灭了手机,恰见刘汉正走到身旁,将手机收回坤包朝他嫣然一笑:“家里阿姨等我回去。”
刘汉正身形歪歪倒倒,面颊上有几分红,眼睛半眯着,眼底却清亮得很,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林鸳的包:“走吧。”
两人出了包间许久,胡晟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剩下的几个投资商的兴致调动起来。可没有了林鸳在场,气氛到底是活泛不起来,加上那两人离开后,秦初话更少,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胡晟不得不心生感慨,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且不谈脸美不美,起码一顿饭的工夫就让人知道这人识分寸,是捧得起来的。
林鸳原想这个散宴的时间段里,进出的人不会少,没想到两人一直走到电梯间竟一个人也没见到。出包间之后,刘汉正就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米左右距离。
进了电梯,林鸳刚要按1层,刘汉正却出其不意地抬手按下46层的按钮。
林鸳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问:“刘总,落了东西在楼上吗?”
刘汉正抚着额头,靠在电梯壁:“嗯,包落在房里。我今儿是喝高了,晕得紧。林小姐,待会麻烦你替我去拿一下。”说着从上衣口袋里取了房卡来,递给她。
林鸳冷眼瞧着对方不及格的演技,心下冷笑,该来的躲不掉。一面伸手接过刘汉正递来的房卡,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电梯的上升,直到显示楼层数40,她忽然脚下一软,踉跄几下便倚着扶手歪去。
刘汉正原是佯装不适半眯着眼睛,余光瞧见林鸳软哒哒地倒下去,心中一喜,这小姑娘可当真识时务,“因为身体不适”到他房里歇歇也属正常,心念一转就低头要去搀扶,却听见扶着电梯扶手、手捂胸口的美人猛地一声干呕。
他刚要开口,电梯门“恰巧”随着轻柔的一声音乐打开。
楼层侍应生正立在电梯旁,门一开,就见电梯里踉跄着拐出一个醉酒的年轻女人,捂着嘴不住地干呕,似乎是想寻个妥帖的地方呕吐。
他想上前相助,却被她身后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眼神喝止,只好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林鸳自然看见了侍应生的神色变化,暗骂老狐狸色胆包天,她这么一闹侍应生总对他的模样有几分印象,莫非当真是财大气粗,打算堂而皇之地带着小明星进套间?
见刘汉正贴在自己身侧,手时不时拢在她腰间,林鸳不由恶心加剧,瞧着走道里的落地陶瓷花瓶,心道就当破财消灾吧!心一横,高跟鞋一崴就朝着花瓶倒去,刘汉正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美人扑倒了装饰花瓶,内里的装饰鹅卵石散落一地。
响声惊动了道旁的4608号房,一个裹着真丝长裙的年轻女人开门出来,见是身姿窈窕的女人正难堪地从地毯上爬坐起身,不由鄙夷道:“大半夜的折腾什么?”转头又对正从电梯间赶来的侍应生说:“你们这儿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林鸳起身,波浪长发散乱遮了小半张脸,面色惨白,状似抱歉地颔首:“抱歉……”语声未落,呕吐物呈抛物线状落在了女人貌似昂贵的衣裙上。
这下,热闹了。
林鸳擦着嘴角的污物,一面道歉一面看热闹——侍应生从对讲机里招来了经理,女人的尖叫引出了套房里的男人。她虚弱地靠在墙边,一副随时“喷发”的模样,人人避之不及,都去同她的“男伴”刘汉正交涉去了。
直到刘汉正给那女客赔了现金,又承诺客房经理破损的装饰物从他账上扣除,一场闹剧才眼看要收场,走道里散得只剩下侍应生,林鸳却忽然“啊”的一声短促的惊呼,一张汗湿了的惨白小脸楚楚可怜,手中捏着刘汉正的房卡,软声说:“我去给您拿包。”一面说着,一面扶着墙朝前挪,娇躯摇摇欲坠。
侍应生怜香惜玉,不由追了两步,看见她手上的房号,主动提出相助,三两下替她开了房门,取了放在玄关的包。
林鸳伸手要接,刘汉正却主动提了过来,见她以拳抵着胃多半是伤着了,这种情况下又被众人刚刚围观过,他还能图啥?
侍应生送了两人到一楼大堂又主动安排了叫车,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刘汉正和林鸳在饭店门口候车,见林鸳虚弱,他又是爱怜,又是色心不死,弯腰靠近她一点:“林小姐,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子我不放心。”这会儿他也不打算装醉了,在一个醉酒的女人面前装醉,没啥用。
林鸳一面抵着胃,一面强颜欢笑:“太晚了,刘总不用管我。招待不周,是林鸳的错。”
出租车来了,刘汉正见她额角疼出了细汗,干脆切换霸道总裁,直接拉开车门,扶着她的腰就往后排座椅上推,口中说着:“疼成这样,我先送你去看看医生!”
林鸳没想到这老狐狸竟对自己这么执着,正犹豫着究竟要不干脆撕破脸皮算了,却忽然感觉腰上力道一松,回头去看时刘汉已连退几步,远在两米开外了。
刘汉正怒视着面前黑衣黑帽,黑口罩遮面的高大男人:“你什么人?”
“林小姐的助理。”年轻男人声音很沉,有点耳熟,“来接林小姐回家。”
“神经病!”刘汉正含糊地骂了声,将头发重新拨回脑后,“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你!”
“……方洛。”
刘汉正冷冷地瞥了眼自称方洛的男人,又看了委顿在旁迷迷糊糊的美人,毕竟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更顾及颜面,终究憋着一团火上车走了。
直到出租车远去,坐在石桩上的林鸳才噗嗤笑道:“小洛的唾沫会淹死你的。”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方洛不过一米七出头,这个高挑挺拔的男人自然不是方洛,他低头看着软软地坐在石墩子上满脸木讷的林鸳,“我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跟着他走吗?”
林鸳憨笑着抬起脸,一双平日里妖娆多情的眸子笑得弯弯:“你这不是来了嘛。”出包间的时候,她用快捷拨号给叶景琛去了电话,他果然就打听到了她的所在,及时地找来了。若不是她心知肚明叶大影帝心有所属,还真的……要感动了呢。
路口风寒,叶景琛一手将林鸳的单肩包背起,又拉起赖坐着的她,发现她掌心冰凉,便顺势握住她的手塞进自己的羽绒衣兜里。
“唔,暖和。”林鸳满足地叹了声,不知足地侧过身,把另一只手也硬塞进他的衣兜,整个人像只螃蟹似的横着走。
“好好走路。”叶景琛低斥,却没舍得把她的小手丢出衣袋。
“不要,你兜里总是好暖和!一定是因为你的衣服比较贵……”林鸳笑嘻嘻地抬眼,目光恰好照进叶景琛的眸子里,那里面有路灯下娇嗔的年轻女人,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你是不是傻?芮姐没空,你好歹也带着方洛一起来,”林景琛想着之前那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半老头子对她心怀不轨的模样,就怒气上涌,“自己一个人来,还喝这么多酒,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想接戏啊,”林鸳一脸天真,“不想接戏我来见导演投资人做什么……而且……”而且她不是单刀赴会,秦总也在。
她话还没说完,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林鸳——”
两人一起回头,只见酒店门口背光处,站着个健硕的男人,正是秦初。
秦初送走了几个投资人和胡晟,正在门口抽烟等代驾来,远远看见林鸳和一个年轻男子并肩走远,许是因为酒精上了头,竟没有多想就出声叫住她。直到走到两人跟前,他才发现这个戴着口罩的年轻男人,居然正是公司旗下的当红炸子鸡,叶景琛。
叶景琛素来温和的眸子里有冷意闪过:“秦总,没想到你也在。”他以为,是因为林鸳单枪匹马,才险些被老狐狸占了便宜,却没想到竟是在秦初的眼皮子底下。
秦初个头比叶景琛矮了不少,可站在他身前却半分气势也不输,伸手松了松领带,神情冷淡地问:“阿琛?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0章 交锋
好记天宫门口是片空旷广场,稀疏而整齐的灌木零星点缀着金黄色的细碎灯火,光线黯淡却隐隐透着些奢华。
林鸳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刚刚呕吐过的喉头火辣辣的,看看面前的秦初,又看看身旁的叶景琛,莫名觉得两人之间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纯路过,刚好看见她。”叶景琛居高临下,即便面前的是自家老板也没有摘下口罩的打算,“没想到原来秦总也在。”
秦初的目光淡淡地从林鸳放在叶景琛兜里的手滑过,自衣袋里取了烟,却没找到火机,只得夹在指间:“芮静临时有事,我是替她来的。”转而问林鸳,“刘总自己坐车走的?”有没有为难你,这一句被他吞回肚里。
林鸳抽手呵着热气:“嗯,走了。”顿一顿,勾起一抹笑,“秦总放心,没有开罪他。”
秦初剑眉深锁,心知林鸳是曲解了他的问话,可却无从辩解--他确实是存心让她面对困境,希望她主动求助,让她了解只有在他的羽翼之下才能安稳。
这种心思,直到前些时日被芮静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才看清楚这些年他以伯乐、恩人、老板的身份究竟对林鸳做了些什么。而这个要强的姑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试图挣脱他的庇护了。
光线黯淡,秦初的神色晦暗不明,三人陷入沉默当中,直到林鸳先开了口:“两位慢慢聊,我先走了,小奶茶还在家等我呢。”说着爽快地摆手,踩着高跟鞋大大方方就走了,非但在刘汉正面前的那副醉酒模样没了,就连在叶景琛面前的娇憨也不见踪迹。
正红色大衣衣角随风猎猎,像一袭腥红战袍随她而去。
余下两位身价不菲的男士面面相觑,直到眼见着她在路边拦了出租车绝尘而去,秦初才开口:“开车没?我载你一程好了。”
“不用麻烦秦总了,”叶景琛那双漂亮的眸子眼角极开,面相上说这样的眼相易招桃花,加上他深棕色的瞳仁清亮,总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中和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显得格外绅士,“有件事今天既然遇见了,刚好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
叶景琛眯眼,眼尾有弯弯的叶柄:“我已经向公司提了解约,明早消息应该就会出来了。”
秦初不作声,以叶景琛的身家和现在如日中天的人气,要自立门户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选择合约期内解约。一旦解约,叶景琛需要向S.K支付一笔数额庞大的违约金,这着实不像叶景琛平日的风格。
“为什么着急在现在解约?”他身上甚至还有已经定下的多部片约,一旦出走,对双方皆是损失。
叶景琛眉眼弯弯,语气轻松:“良禽择木而栖,何况是人?放着一手好牌不用,硬生生拖成输家,那才是暴殄天物。”
秦初听出他话外有音,却佯装不察,正色道:“你是S.K一手捧红,这种时候中途离开老东家,落得忘恩负义的名声,不值得。”
“好聚好散,圈子就这么点大,将来难免还得合作,”叶景琛闷声一笑,“我若自立门户不得人心,秦总总不会落井下石吧?”
秦初单薄而线条冷硬的唇角勾出丝冷笑:“就算我什么也不做,S.K的其他掌事人可未必能放过你,毕竟……你现在的身价,都是S.K一手造就的。你一走了之,对S.K下一年的计划会造成多大影响,我想你很清楚。”
“秦总,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一句话。”叶景琛的眼底始终带着一丝笑,这笑落在秦初眼里更像嘲弄,“你说‘这世上没什么事是用钱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再多加一倍’,这话我现在送给你。”
代驾司机恰巧将秦初的路虎开到酒店门口,按了几声喇叭。
秦初瞳意深深地看了叶景琛一眼,最终留了句:“按规矩办,我等着收你的解约。”
耀动的光影里,高挑的年轻男人黑色背影挺拔如玉,目送秦初的座驾离去,直到车灯汇入茫茫车海,他那双被迷妹称作“不需要嘴巴,景宝只需要眼睛就可以演戏”的桃花眼里精光闪过,哪里还有半点刚刚与秦初对答时的轻松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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