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明白了。”记者连连说,笑呵呵的记笔记,“您胆子挺大的——对方应该比较有背景吧,我要都发上新闻,不要紧吗?”
“我是胆子小,不然就指名道姓了。”乔韵撇嘴。
“您这和指名道姓有什么两样?”
两个人都笑起来,乔韵笑得有点晕:今晚打交道的人精太多了,CPU过热,真是跟得力不从心。
“刚才过来的时候,你们好像在说灵感来源——欧美那边是不是叫缪斯女神?——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扔过来了,“可以说说你的灵感来自哪里吗?”
怎么人人都好奇这问题?乔韵很烦,她知道这不对,人家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想翻白眼,设计都出来了,就闭嘴惊艳不好吗?
身后脚步声响起,秦巍又走回来附近。
“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设计师的灵感来源是很私人化的,”她和气地说,科普艺术常识,“但其实很多时候,灵感可能来源于一种自然现象,一种自然或者工业的,有几何美学意义的画面,或者甚至是某种哲学理念,比如说【韵】的品牌理念就和太极有关,刚柔的融合一直都是创意的重点……”
马虎眼打得好,记者不专业,没法挑她的刺,但他不可能就此认输,索性丢直球,“那你是说这一次发布会的设计和你的亲朋好友没有任何关系吗?比如说——秦巍,哈哈,你看他就站在你身边,你觉得他对你的设计有意义吗?”
秦巍满脸亲切的微笑,闻言微笑看过来,对乔韵挑挑眉毛,像在挑战什么,乔韵看看他,也是不由幽默失笑。
“当然有意义!”她说,“没他帮忙,我这秀哪开得起来?这个秀能成功举办,80%的功劳在他,你看今晚他也带了这么多好朋友来支持,不然我哪来这么大面子?”
她作势踢秦巍一脚,“看在你这么仗义的份上,欠我那五十万不要你还了。”
秦巍笑着招架,扭头对记者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帮她了吧——欠着钱呢!”
“哈哈哈……”记者干干地赔笑,根本不打算就此让他们过关,“最后那条裙子的灵感来源也是哲学理念吗?”
“……”他问得太突兀直接,乔韵在回答以前不免沉默几秒,就是这几秒丧失所有优势,让她撒谎的犹疑被看破,只能说了实话。“不是。”
“那是来自一个你爱的人吗?”
“……是。”
“是秦巍吗?”步步为营,咄咄逼人,这已经不再是采访了,秦巍要说话,但乔韵非常迅速肯定地回答。
“不是!”
她坚定地直视记者,语气沉稳,又重复一遍,“不是。”
不是?
记者没话说了:官小雪就是绯闻女友,她的金主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乔小姐,大学时代和秦巍交往四年,大年初二家庭聚会,秦巍为了她的时装秀把人脉使到这地步,他们不是?这衣服不是?
他禁不住去看秦巍,想寻找点线索,但秦巍只是停顿一秒,他的笑容像是白炽灯,电压不足,闪了闪,但很快恢复开朗,“看吧,就和你说不是了。谢哥,你怎么老觉得我们俩是一对呢,上次过年时都说得那么清楚了——现在还得让人家说几遍啊?”
他们俩这么坦荡荡,光风霁月的样子,记者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说女友,人家绯闻女友官小雪就在现场,看着挺开心的。说亲密,秦巍刚才还带了个圈外的女孩子入场,两个人坐在一起看完了整场秀——就坐第一排,设计师看到了都和没看到一样,这让人怎么说?
“但你们以前真的交往过吧?”记者是真的开始动摇了,甚至不自觉跳出狗仔身份,困惑道。“这消息应该不是假的吧?”
能否认乔韵真想也不认,但可惜不能,她眨眼,“以前是交往过,但现在就是好朋友了嘛。你看人家都有新对象了——”
他们的眼神再度擦过,笑容消失了片刻。
记者砸吧嘴,“官小雪?”
“可能不是官小姐哦。”乔韵抿嘴,笑意被蚀刻在脸上似的,却上不到眼里,“官小姐拿的是我们给东北代理商的请柬来的呀,事前我们也不知道……她坐在代理商区域里哦,您没看见秦巍身边坐着的那姑娘吗,都牵上手了,您说是不是新对象?”
还真是?谢哥挠挠头,左看看右看看,是真不懂了,“这……不是我说什么,秦老师,这带新对象来看前对象的发布会,您这心,是不是也——”
他这是还提上意见了?秦巍唇角笑意也浓,他像是在开玩笑,“你看,谢哥,这你就是在推卸责任了——这件事必须得怪您。”
“怪我?”谢哥迷糊地捧哏。
“可不是怪您?要不是你们在电影院不听解释,那我也不至于带人过来啊。”秦巍随手就是一锅出去,“说吧,发布会前是不是新闻标题都想好了,【官小雪只是炒作,秦巍正宫是大学女友】?”
那他怎么不带官小雪来?噢,对,官小雪和他已经不再‘门当户对’了……所以官小雪一定要来——她不要如此结束绯闻,和秦巍‘分手’解绑,乔韵再度迟钝的恍然大悟,她的思绪运转越来越模糊,只有本能撑着:所以她拿了别人的邀请函也要现身,没太多人搭理也要留下来参加After Party——
“哪有这样起标题的?”谢哥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忽近忽远,“怎么也得是【玉女情变泪洒发布会,秦巍现场示爱设计师原女友】——哈哈哈——”
秦巍的笑声低低的,像回荡在她梦里的潮水,“所以了,你看人家上次说得多清楚,就不愿意被写啊,我不能连累了她是不是?——所以您行行好,今天这个稿就别这么发了呗,又不是事实,给朋友带来困扰多不好意思——”
他今晚太到位,带着谢哥采了这么多大咖,谢哥也为他的殷勤打动,更莫名因他的信任有些感动:不糊弄,说实话,狗仔反而想配合。“行吧行吧——其实这也不怨我们不信,还得怪你,对朋友太好,惹人误会啊。那你得说说新女朋友的事,圈外人?”
“所以了,这不是更得带一个人来——不然乔乔要误以为我对她旧情难了才这么帮她,赶紧的再拒绝我一次,岂不是乌龙了?”秦巍顶顶乔韵,“乔乔,是不是?”
乔韵颤了一下,忽然回到现实里,视线和秦巍交错,一瞬间忽然回到现实,涌起鲜明的恨意,她不知这情绪为何而来,只凭它推着自己往前涌去,“哈哈哈,什么误以为,就是旧情难了!”
秦巍的瞳仁微不可见的放大,谢哥也吃惊起来,乔韵左右看看,忽然大笑,她接着说,“——您别看他这个样子,其实我们分手以后他都求了我五百多次想复合了,每天按三餐!时不时还附送个夜点——”
在谢哥捧腹的笑声里,他们的眼神电光火石,撞出炽蓝的火星,没落到地面就被黑暗吞噬。秦巍慢慢地也笑起来,笑容明亮得仿佛没一丝阴霾,举起手点她,“淘、气。”
乔韵耸耸肩一吐舌头,谢哥忙里偷闲,一边笑一边从眼皮底下看:这么坦荡,看来是真没什么了?情人做完了真的做回朋友?这……是不是有点怪啊?
但话又说回来,圈内比这个更怪的事有得是,以秦巍‘倾国倾城貌’,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身边的异性还能少了去?一场就是三个女人,他还有个美女经纪人李竺,同谭玉、周小雅姐弟相称,两个影后都对他另眼相看,这样的男人身上发生的事,似乎真不能用常理来衡量。谢哥最后一搏,发坏,“那我这也采得差不多了,你带我去找官小雪,我也采她几句呗?”
怎么说也传了这么久,真是还有什么,反应不该这么自然,但两个人似乎是真无所谓。
“走就走。”秦巍耸耸肩。
乔韵捂着嘴笑,“快去快去。”
最后一招也不奏效,记者没辙了,只能被秦巍搬走,秦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礼貌性等谢哥和别人寒暄,他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乔韵说,“对了,最后那件衣服——”
“不是,不是。”
乔韵低声说,急促又坚决,她咽了一下,仍维持着和秦巍的对视,下巴慢慢抬起,像在挑战他可能的异议——
但秦巍没动怒,他甚至没有更多的情绪,只是愣了一下,便息事宁人地微笑起来。
“你看,又来了——这一次真别多想,没别的意思,你不需要再费心思,”他说,“其实我只是想说,这条裙子真的很好看。”
费心思,费什么心思?别的意思,什么是别的意思?他的笑充满了心知肚明的味道,看穿了她的谎,却不拆穿,大度地周全。他们的目光纠缠着,新生的认识生长:他已经不再会追着向前了,他不再会拆穿她的谎,断言她‘你还爱我’,她也不需要再费心准备另一次为难的拒绝,‘多谢你帮我,但种种原因,我们不适合重修旧好’,他没这个意思,这一次帮她所有的付出也不是为了等到这么又一次的拒绝。他已经走远了,结束了,重启了放下了,如她的愿飞走了——
秦巍退后一步,冲她浅浅一笑,转身带着谢哥走了。乔韵站在当地半天没动,笑还粘在嘴角,半天没退,僵得透着假。
她想喘口气,但哪有能喘气的时间?青哥没喘气,带人去Show Room了,白倩没喘气,招待着上下游厂商,她是老板,她喘什么气?
“谢谢谢谢……”
“其实关于这三个系列,我个人的看法……”
“黄总!你这么说实在是太过奖了——”
好不容易,客人都应酬得差不多了,剩下自己人,氛围却更热闹——这场秀,是不可能里生生撕出的可能,反响如何大家都看得见,这不是乔韵一个人的成就,灯光、化妆、布台……都分润掌声中的成就感,这派对大家都开得有滋味,之前让她完成工作,现在逐个过来和乔韵庆功——都是她一个个磕下来的大拿,跟着她呕心沥血的干,这份诚意乔韵怎能翻脸不认?该喝得喝,该笑得笑,记者在角落里穿梭,闪光灯不时亮起,骨肉皮对明星虎视眈眈,名媛们谈笑风生,整个派对越夜越美丽,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居然渐渐有点大牌晚宴的感觉。
“文文!”
杜文文的出现,再惹来一波高潮,和乔韵拥抱的她成为注意力的焦点:今晚这场秀,杜文文尽显功力,两件衣服都走出精髓,不少人因此看好她此去米兰的前景,推她为亚裔模特第一人。时尚圈跟红顶白比演艺圈更甚,杜文文独具慧眼,宁可得罪某位背景深厚的官二代也要坚持履约,来走乔韵的秀,之前都当她傻,现在效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推崇她的艺术眼光,争先恐后来混个眼熟。
“真是太棒了,你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我心里……”
刚才对乔韵说过的话,现在换个主语,原样再说一遍,人群中心的杜文文听得容光焕发,从这个距离看过去,高出所有人一头的她,身边环绕着一圈圈拥趸,就像是在灯海里一层层开出的花,艳光照人、芳华绝世,笑靥亦如花。
乔韵藏在T台下的阴影里,坐在台阶上半倚半靠,把脸搁在下巴上,笑望这一幕,她陷入某种玄妙的迷离,意识在睡与醒间游走,舍不得睡,像是怕刚到手的成功只是一场梦,转醒就落空,可现在又无法沉醉——她这么渴望这一切,渴望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当它成真的那一刻,她又开始被这浮华后的寂寥笼罩。今晚飞扬的赞美里,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身边扬起的笑脸,又有多少别有目的,多少人有哪怕一丁点真诚?
有个人在她身边咳嗽一声,吸引注意——傅展提着裤脚,小心地在她身边坐下,有点同情地说,“其实,你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乔韵扯扯唇,她疲倦得想重新蜷起来,把头搁在膝盖上,就这样团着睡过去,只是倔强让她硬挺着脊背不弯,“哦?”
“我认识Sally的家人,和她也还算熟悉。”傅展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语气就事论事。“——我也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他居然还有点委屈,好像乔韵没开天眼知道内情是她的错,乔韵想笑,但运转迟钝的思维缓缓推理出结果:杜文文是他为自己找的,他去了【SHe】的秀,Mandy也和他一起过去,她没法推诿‘我不知道你可能认识Sally’,太多蛛丝马迹,在当时她应该给他一个电话。
“我不喜欢求人。”她疲倦得没有任何套路在手,也不想去猜他的心,双手搓着脸,直言不讳。“——他不是我求的,他是自己来的。”
“那你有没有骂他?”傅展没装不懂,这男人一定又是不知在哪里观察到了全程,也看穿了全部。他的指责无声又委婉,提起前事还有点委屈。
乔韵不惯这脾气,放下手直接说,“傅先生,他帮我以前至少还打电话来问我,你呢?你想帮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打了的话你会怎么回复我?”傅展反问。
远处的笑让此处更安静,他们的眼神在阴影里碰撞着,坚硬地擦出火花,乔韵有种清醒着溺水的感觉,她能感到事情的发展方向,只是却已没了足够的倔强去改变。
“你想要我以后打电话给你?”她问,稍稍软下来。
“我只是想指出,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处理这些事情。”傅展的语气依然很客观,他比了派对的方向一下,又补充,“还有另一个层次的事情,你也需要一个人来帮你。”
“你觉得你合适?”
“我觉得我对你来说,至少比秦先生更合适。”傅展征求她的意见,“你的看法呢?”
他有关系,且都在圈内,比秦家隔靴搔痒的社会关系当然更合适,他有意愿,想参与到品牌中已非一日两日,他也有作用,Sally的事不会就这样完结,秦家的虎皮不能永远支下去,之前事发突然,没有选择,如今再多用一秒都没脸皮,他现在进场,也可解燃眉之急。
乔韵该怎么否认傅展的观点?‘不是’不可能永远说下去。
“是。”她把声音闷在双手里,“你非常合适。”
傅展安静下来,过了二十多秒才提示,“我在等。”
还有点小委屈。
他是该委屈的,从见面到现在,只有善意,都在帮她,她回应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小脾气,他却仍愿伸手拉她,他的小心思无非就是想追她而已,这样的殷勤款待很多,但不应因此轻忽这些把心捧低的人格,她过分任性——但他却总在宽和。
乔韵偏过头看傅展,他的轮廓沐浴在远处辐射来的光晕中,不及秦巍的耀眼,当然,但他也有温润厚沉的魅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兴不起什么歉意,只有步步入局的不舒服,傅展的风度无懈可击,他藏起了赢家的优越感,但藏不起她别无选择的事实。
“你想和我在一起,”她说,像警告又像提醒,“但我不和合作伙伴谈恋爱。”
“我知道。”傅展说,“但这是可以被改变的。”
“我心里有永远忘不了的人。”
“这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傅展还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乔韵失笑,她把脸搁在膝盖上,侧着看他,“是不是什么东西在你心里都是可以被改变的?”
“不是我对自己的能力这么有信心,”傅展温和地说,“如果我们能有更好的开始,那当然是最好,但事实是没有,我可以选择走开,但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接受事实,相信这一点——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什么事都能做得成。”
他的风度是水面的冰峰,秀气晶莹,没有任何威慑感,决心却又像是水下的冰山,看似无害,但靠近了就能感到那庞然的,无可违逆的压迫和窒息,冰活动得缓慢,但雕塑了整个地球,乔韵不知道她能在这样的力量面前说什么,如果她是第三者,甚至会觉得傅展的做法很励志:游戏开局时他什么也没有,凭智慧与耐心,现在已经在和她谈合作了。
“你想要什么角色?”她闭上眼做最后的努力,或者毋宁说是宣泄。“我不会给你太多股份。”
傅展忍辱负重得可以参与21世纪最佳妇德评选什么的傻逼活动,“我只需要一点点。”
“你和青哥走得太近了,让我很不舒服。”
“以后会逐渐疏远。”
“你想要什么职位?”这问题他没回答,所以乔韵又问了一遍,她已经退化得只有本能,遗忘所有社交礼貌。
“你需要我做什么?”傅展问她。
乔韵睁开眼,把他看一遍:他的表现,礼貌到无可挑剔,到现在还维持安全距离。除了本能上的一点抗拒,傅展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她不喜,甚至可博到高分。他的复杂和强硬都很安静,温柔却大张旗鼓,很有欺骗性,看穿了也有时候不得不目眩神迷。
“现在?”她说,想到日后的博弈,忽然间所有空虚和疲倦爆发式回卷,被肾上腺素压制这么久,反跳得汹涌澎湃,今晚她办了一场最成功的秀,这一时刻,谁能与共?
“现在就拥抱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