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离林、李二人不远, 也不想着避雪,头顶又是雪又是水,像只被雨淋的白毛鹦鹉。
一个乞丐走过来,掂了掂手里的牙缸, 硬币零钱发出脆响,乞丐嘴里含叨:“新年行大运……恭喜发财……”看到眼前站着的女学生,马上改口道:“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侧身扭头, 刻意不看他。
老乞丐又绕到她面前,凑得更近, 还是那套说辞:“姑娘,给你拜年呢,学业有成, 幸福美满,走桃花运……”
许愿无暇应付,又让半步,准备走。乞丐侧跨一步,紧挨着许愿递出牙缸:“你到底要不要幸福?”
许愿花一秒钟看了乞丐的脸,长期日晒的肤色,目光有神,并无病态。看刚才的阻拦动作,四肢健全,身强体壮。“让开。”
“姑娘,你没礼貌啊,你今天不给钱,就是不要一年的幸福!”
“凭什么?我幸福不幸福,跟你有什么关系?”许愿脑子钝钝的,此刻的反问只是本能。
“我就是给你送幸福的啊……你不给钱……”
“当啷!”茶缸里掉落几枚硬币。
林一山正在掏兜,裤兜什么都没翻到,又去翻外套,边翻边问李望:“有零钱吗?”
李望递给他一张折得扁扁的五元纸币,林一山接过来投进茶缸,老乞丐换了目标,掂着茶缸,站到林李二人面前,把许愿背在身后。
许愿看着他们三个:一个老乞丐喝汤喝到一块肥肉,口水都要淌下来了;一个偏脸大侠浑身上下摸钱,摸到了就往茶缸里扔;一个又高又瘦的背包客,瘸着一条腿,裤脚下露出一截碎花布……
碎花布太惹眼,许愿倒是见过。老家的人用“的确良”布面给新生儿做棉褥子,手巧的用纯色做枕套,上面绣着大花,再绣几个大字“花开富贵”之类。
李望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受伤的脚踝,忍着酸痛挪了挪伤腿,有点难为情。
“外面太冷了,进去吧。”林一山把乞丐的茶缸装到七分满,说这话时,狠狠地看着许愿。语气云淡风轻,可眼神有内容。
许愿心领神会,跟着进了侯车室。
侯车室有十几个,分列过道两侧,因为方向不同,许愿和他们不在同一侯车室。眼看林李二人往前走,许愿在自己的侯车室门前停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叫什么。
李望因为腿伤走得慢,她就紧赶两步,拉了拉李望的衣角。
“谢谢你们,我的侯车室到了。”
侯车室已然成了露营地,嘈杂混乱,林一山的牙又猛地疼了起来。
三人站在许愿的侯车室门口,安营扎寨的人已经躺到他们脚边。有人经过,三个人被挤到墙边,旁边是一台自动贩卖机,形成逼仄的私密空间。
“都晚点了,你进去也走不了。”说话的是李望。
“你腿上是什么?”
“扭伤了,这是药。”李望靠着墙,金鸡独立。
碎花布露出来一大截,许愿弯腰看去。果然,碎花布缝成长方形口袋,两侧逐渐收成绑腿的带子,手工不错,针脚细密,口袋里面装了厚约一厘米的东西,隐隐闻得到药味。
林一山捂着左脸,压抑着牙疼的烦燥听他们对话。好在女学生的声音不难听。
许愿吸了吸鼻子,李望尴尬地放下脚。
“香不香?”林一山问许愿。第一次看她的脸。
大一上半学期,许愿把高三的亏空补回来了。吃得多,睡得好,学习压力不大,她恢复了少女的红润面色。几缕头发被雪水沾湿,贴在额头,室内温度高一些,她比雪地里放松一些。
这是句玩笑,可许愿没领会到。
“这药敷多久了?”许愿没看李望,看的是林一山。
“昨天中午……”昨天上午下山的时候崴的,半背半扶地到山脚,砸碎了药,缝好了袋子,再敷上,已经中午了。林一山边想边答。
许愿没再说话,蹲下来帮李望解药袋子。“这药劲儿太大,再敷你腿要废了。”
李望脚不敢吃力,虚搁着。许愿熟练地解下药袋,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药袋被拦腰裱了两行线,草药还是均匀地铺在袋子里,没有破损,没有外漏,只是水分挥发了一部分,手感半硬。
林一山看向李望的脚踝,完全消肿了,淤青变成深浅不一的紫,看上去无大碍。
突然,侯车室里有阵骚动,席地而卧的人纷纷爬起来。广播第二遍,许愿捧着草药袋,认真听:“旅客朋友们,您乘坐的K7592次列车,已经到达6站台,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旅客朋友们,您乘坐的K7592次列车,已经到达6站台……”
许愿如领神喻。
回过神来,她猛地把药袋子推到林一山怀里,双手使劲提了提书包肩带:“我走了!”
她转过身去,试图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消肿止痛,这药也管牙疼!”
人群的反应当然是滞后的,所以许愿努力半天,才挪出几米远。
李望提着一条残腿,林一山捧圣旨般托着药袋,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突然,人群中间露出一个脑袋,头发被挤得乱糟糟,大学生许愿气喘吁吁地喊道:“一次只能敷八小时!”
☆、六十七
李望打来电话时, 林一山正在吃饭。同席的有于兴、舒意、许愿、梁子。
于大班长事业顺遂, 更加珍惜同窗情谊,隔三岔五组织聚会, 有外地朋友来D市,更是责无旁贷,校友群里人称驻京办主任。
这次是梁子来, 陪吃团还是老班底。于兴影影绰绰透露过, 大学期间,梁子对许愿有好感,许愿是毕业后第一次见梁子, 本来只是普通同学,可朦胧的情愫作祟,经年再见,就要刻意表现得自然。
鬼使神差, 于兴这次没叫林一山。许愿说要跟同学吃饭,林一山问都有谁,许愿说有个青岛的同学过来了, 于兴请吃涮羊肉。
林一山说哪个青岛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们提这。许愿说梁束, 大学跟于兴同寝室的,一直在青岛做记者, 最近听说辞职了,说是要晃荡几个月再找工作。
梁束……林一山想了想,决定开车送她去, 并且一再表示,他约了人在附近谈事,等许愿吃完了饭,顺路接她回家。
于兴在停车场找车位,和林一山开了个顶头碰。
“谈事也要吃饭啊!你在我这吃饱,谈事就不用现吃了,我这是替对方省钱!约好了?那让他来一起吃,你们边吃边谈,我们绝不打扰……”
于兴愈发显得真心实意,林一山也乐得顺水推舟,推推搡搡进了电梯。
许愿先一步上了楼,见到于兴、梁束、林一山一起上来,心下了然。
梁束是个沉默的人,这点和大学时一样。聊天时,他从不主导话题,对答有度,颇有几分洞明世事的练达。
几年记者做下来,确实与大学时的内向有天壤之别。
许愿大方得体,林一山不卑不亢,于兴辗转腾挪,舒意喜闻乐见。
李望电话里说,不日北上,路过D市,询问林一山日程,想约见一面。席间谈资尽是多年未见的同学,林一山插不上嘴,低调地接了电话,许愿问:“李望要来?”
林一山低低嗯了一声。“不是冬天要来了嘛,他要去北方冬眠了。”
因为说话声音小,许愿凑近一点才听清。“又去滑雪呀?”
“对,没有翅膀的候鸟。”许愿了然。
“周三上午到,周三晚上走。特地留出时间和咱们吃午饭。你能空出来吧?”
李望在白溪接待二人吃喝住行,人长得粗犷,架不住心细,许愿对她印象很好。这一面当然要见。
二人低语时,饭桌上热聊的人渐渐看过来,许林二人抬头,许愿对上于兴的目光,林一山对上梁束的目光。
分别时,于兴和梁束站在林一山车旁。
席间没机会和梁束说上几句话,许愿问梁束:“在D市呆几天?”
“说不准。可能还要回青岛一趟。”
“还想继续做媒体工作吗?”
“可能吧,除了这个,也不会干别的。本来觉得北京不错……”
“北京是不错,受新媒体冲击,想摸着良心做媒体的,估计只能来北上广了。”
“摸着良心?”梁束笑了,“广州有一家报纸让我过去,还在谈。”
简短告别,许愿上车。后视镜里,于兴和梁束身高差不多,可于兴肚子微凸,有了中年大叔气质,梁束壮一些,前胸后背没有赘肉,脖子连肩的肌肉清晰可见,依旧是生猛干将。
回家的车上,林一山闷不吭声,许愿故意找话题:“周三中午去哪吃?”
“你张罗吧。”
“李望喜欢吃风味吗?”
“东南西北的菜都吃过了吧。”
许愿一想,可不是,冬天吃东北菜,夏天吃云南菜,上大学吃上海菜,回家吃家乡菜。
“他打算一直吃四方吗?”
“不然呢?又没有媳妇给做。”说着看许愿一眼,伸出右手,握住她的手。
“我今天没打算跟着你,真的。”
许愿疑惑,特意说这个,应该是看出什么。“我知道,于兴非叫上你,害你事也没谈成。”
林一山开车漫不经心:“梁束就是梁子吧?现在还惦记你?”
许愿不知道林一山从哪听说的,想说他捕风捉影,可那又不是空穴来风。
“我应该大度地放你一个人去,不应该掺和。让他们看到你变得有多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同我。”
“认同。我认同的人,谁敢不认同。”
两人同时笑了,林一山收敛笑容,说道:“梁束还不错,可惜他认识你晚了。”
“哼!我当年太木,梁束也太内敛……他认识我比你早好吧?”
“大雪那天不算认识吗?”
许愿别过脸去,十分肯定地答:“不算。”
两下沉默,许愿用指甲挠了挠林一山手心:“我到你们公司上班,你真没认出我来?”
“没有。”林一山很诚实,“只是觉得眼熟,真的好眼熟啊,像是好多年前就认识的人。”
“变化有那么大么。”
“不是模样变化大,是人的状态,差别太大了。”
许愿沉默,那一天的状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林一山知道他想起奶奶,紧了紧她的手说:“对不起。”
那个大雪的傍晚,许愿如愿乘上回家的火车,火车行驶一段后停运,许愿被困在车上一晚。
第二天上午,许愿辗转到达奶奶家,发现很多亲戚和邻居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