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有隐隐的不安。
胡为的车就停在张妈妈家的楼下。
张妈妈的家虽靠近医院,可医院就在镇子上的广场附近, 间隔不到五十米。可想而知,到了晚上六七点钟和一大清早的七八点钟, 这里是有多热闹?
这可真是个坑爹的行政规划设计。
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镇子原先不过就是一个方便广大的农民群众出售农产品的集市, 主干街道并不长,站在这一头一眼就能望到那一头的那种。两层楼以上的建筑物稀稀拉拉,数不过一双手。
所以, 那些重要的单位也不可能说建得老远八远的。于是乎, 排排坐吃颗颗一样, 扎堆在了一起。乡政府边边就是镇上的完小和中学, 中学旁边就是医院, 医院边边乃是小型服装市场, 服装市场过去就是长途汽车站……
直到红红火火的房地产业终于从区县发展到乡镇上,国家又大力宣传农民工返乡创业,镇子才变得越来越大, 越来越繁华。
镇上的住家户多了后,就要考虑休闲娱乐啊。于是将服装市场和汽车站往镇子边缘挪了一大挪,空出来的地方先建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
乡下人还不懂得养生什么的,就最爱个热闹。所以,广场附近的房子卖得最火爆。尚未开盘呢,人们就寻着各种门路将房子一抢而空了。
开发商尝到了甜头,于是围绕着广场四散开去,将附近的农田一一收归囊中。房子建建建,楼层也越修越高,最新开盘的商品房还是十分洋气的电梯房。
啧啧啧。
这对住了几十年漏雨发霉的石板屋、瓦房子的人来讲,简直宛若住进了天堂。
有了住电梯房的洋气在先,自然,跳坝坝舞的洋气事情紧跟而上。
乐观开朗的张妈妈最爱好这个,每天早晚都积极的去,跳得红光满面的回来。什么闹不闹,吵不吵的,一点儿不影响她老人家休息。
很多老年人不是都有失眠的症状吗?这在张妈妈身上从未发生过。
晚上跳累了,回家热水澡一洗,倒床就能睡。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又下楼去继续跳。
胡为是昨天来到小镇上的,在这里留宿了一晚。晚上他在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二十块钱就能住一晚,隔音效果可以忽略不计。
几乎是傍晚六点钟一到,透过几个粗犷的破风箱似的黑色音箱,一首熟悉的歌曲便飘进了宾馆里。
“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幸好他是个爱晚睡的,也好在农民朋友们没撒夜生活,所以到九点钟的时候,广场上就已经没什么人了,附近的麻将馆和KTV室光顾的人也很少。周围的居民房陆续熄了灯,繁星点点下的小镇静谧了下来,一切都好像睡了过去。
像童话一样。
宾馆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吵闹鼎沸的人声了,倒是附近的农田里,那青蛙叫得呱呱呱。
胡为鞋也没脱,翘脚倒在床上,手枕着脑袋望着斑驳的屋顶。他烦躁了一整天的心,此时听着那蛙声一片奇异的安静下来,宁静而祥和。
小地方的生活也不是很差啊,至少在此刻的他看来,犹如在养生。
因为想着第二天与安然相见的画面,他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结果导致他凌晨三四点钟才开始朦朦胧胧的睡去。可早上六点多钟时,昨晚那首歌接力赛似的,再次飘进了胡为的房间里,声音震天。
“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卖。让我看透,痴心的人,不配有真爱……”
这首歌是他们的真爱啊。
他推开窗户往外看去,广场上一大片人,排成排站着,已将不大的广场坝都占满了,众人随着音乐的节奏一直在不断的摇摆,摇摆。
依旧像童话。
太阳照耀的时候,万物活了过来;阳光一收,万物就冰冻一样,沉沉睡去。
一个谜团也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解开,那便是:安然那样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怎么可能会接触和喜欢上这首歌?这就是原因啊。
她一定经常陪张妈妈跳广场舞,母女俩的爱好还十分投契。
说不定她谎称在美国读书的那几年,就隔三差五的回这里来。也说不定她离开胡家后,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了。
很好,她若消失,他可以来这里找张妈妈要她的地址。
此时是下午三四点钟,按理说大热天的,又是这么个不早不晚的时候,广场上应该很安静。
但是,并不。
广场坝边边搭满了各种游摊,已经连成片。每个摊位前立着一把大伞遮挡刺目火辣的阳光,伞上面印着让人胃疼的俗气广告语,好比:
治痔疮,请到xx腔肠医院。
飘柔,就是这么自信!
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回家开淘宝。
发家致富靠劳动,勤俭持家靠京东。
(插播一句,两大网商的竞争已经打入农村继续干架。)
……
四月肥,四月肥,四月不出肥,厂家保索赔!
最后一句广告语,胡为一定不懂得它要宣传的是什么。
猪儿饲料广告啊!
那看来还是这句广告词好:希望猪饲料,大家都需要!
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农村人家有电视机的,那仅有的几个频道天天轮着打各种猪儿饲料广告,出名的几个品牌是这些:红加黑(记住:不是白加黑!)、正大饲料、希望饲料、通威饲料。
如果胡为是农村里走出去的泥巴腿娃,今日他是衣锦还乡的话,他一定会很感慨现在的人活得越来越虚华浮躁,追求的东西空洞苍白。因为,连个广告都没有那个时候打得亲切无比了,越来越看不懂。
好,最后再来一个广告,洗发水的,农村现在的电视机里已经看不到了:
广告片里出场的主角儿是个穿着很土,典型花姑娘打扮的乡下妹子,但是她的头发特别的乌黑闪亮,整个片子里都挺自信的在唱:“城里的人呀,乡下的人呀,哪个最漂亮?”
这么多摊位,东西卖给谁啊?广场上已经没人跳舞啦。
好多区县的广场就是这样,跳舞的时候才有人。平时那附近稀稀拉拉的,人少得很,在广场周围做生意肯定亏死。
但是这里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伞下的摊位上贩卖着各种与附近重要单位和衙门默契配合的商品。
不是有两大两所学校在吗?不是有镇上唯一的医院在吗?能用医保卡的那种。不是还有乡政府吗?十里八乡要到这里来办事的人多惨了。
没人跳广场舞了,可白日里进出这些单位的人还很多啊。
哦,还有邮局!
于是又衍生出了专门代人写信的各种识字先生。自己带一根矮凳子,再带一张高脚凳,凳子上摊一本空白的信纸,一瓶墨水,搁一支钢笔,便可开张做生意了。
昨日胡为在附近游荡,看见这幕情景的时候,十分震惊。
新世界的大门再再再次为他打开。
找个面善的、年纪大的大爷,像个老学究,他凑过去问了问价钱。
对方回答说,两元一封家书。
“不论写多少页纸吗?也不论写什么内容吗?”
那老学究从未遇到过这个问题。
因为农村人要让人帮忙写信的,大多是老年人,节约得不得了,电都舍不得用,家里用煤油灯的都有。所以,他们根本就舍不得打个长途电话,写信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
大大小小、啰啰嗦嗦的事情,什么家里的土地要撒种了、娃儿要上学了、今年养了两条年猪等你们回家过年等等,唠嗑一样给远在外头打工的儿子媳妇说一说,一般至少要写三页纸才能交代清楚。这些事情要是在电话里说,还是长途,十几块钱嗖忽之间就没了。
这些代写信的人都是实在的,一般都是默认帮你把所有要交代的事情都写完为止。
老学究就回道:“三页纸你还说不完吗?你想要写什么样的信?家书一般就这个价格,其他的书信我得看看情况。”说着,将胡为狐疑的盯了一眼。
可不能帮忙写传播封建迷信反动反社会的,不然会被他连累!
那老学究心里是这么想的。
“那要是写情书呢?”
老学究一愣,继而笑了:“情书啊?小伙子,这个很考脑壳的,我就收你五块钱一封吧。”
问题问完了,人家这么热情回答他的问题,胡为自然不可能转身就走,便不免就让老学究帮他代写了一封情书。
“对方识字吗?”
“识,认识很多,上过大学的。”
老学究将他穿着考究的一身打量了一下,道:“是不是找到钱了?看上了城里的妞儿?小伙子,你很勇敢啊。”
他可能是将胡为当做了出去打工的农村小伙儿,还是个不识字的或者学问水平不咋样的,比如小学毕业,这在农村是很正常的学历水平。
胡为纠结了下,不欲过多的透露,便点了点头:“嗯。”
“对方是大学生啊?那我得写得艰深点,免得让你掉份儿了。”
这话胡总听着很动听,喜道:“对对,她也写东西的,还写得很好,所以这份情书要写得水平高点儿!”
于是,胡为欢欢喜喜的花了五元钱让人代他写了一封情书。
他可能忘了,他自己曾经是个学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安然好像曾经说过,恋爱中的人会变傻变白痴。胡为回到宾馆后才恍恍惚惚的醒觉自己干了件什么傻傻的事情,他甜蜜蜜的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提前进入了状态?
此时此刻,越野车外是一片繁华的人烟,各种叫卖声和招揽客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买冰糕吶买冰糕!买冰糕呐买冰糕!”
“擦鞋吗?师傅!”
“老师,进来看一哈衣服撒,我们新到了一批男装,淘宝爆款,保管穿到你身上洋气惨老!”
……
这些声音汇聚成了一首动听的小曲儿。
胡为茫茫然听着它们,再学安然那样望着外面的那些热闹的画面,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人在旁边不冷不热道:“你到底还走不走?”
胡为回神,朝安然看去,她的目光依旧在望着前方。她的侧颜神情淡漠,假装刚才那句提醒他的话并不是她说的。
胡为心中一塌,忽然就想要温柔的回应她一下,便倾身过去想要亲自帮她系上安全带。
可他的手刚要往她的右肩伸过去,安然忽如受惊的小鹿般,身子猛的往后一缩,疾言厉色的大叫道:“你干什么?!”
胡为的面色僵了僵,“……我只是想帮你系上安全带。”
他的上半身好似被点了穴,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定在安然的咫尺之前。
两人的脸隔得那样近,眼中有对方的影子。
可是目光都是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