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地上铺着一层细石子,摆着约莫十条长桌,每一条坐三个人。一个教室三十多个人,规规矩矩地背着手,热切而又拘束地盯着站在讲台上的林媚。
林媚扫视一圈,又从讲台上下去,走到门口,跟王校长商量了几句。
十来分钟后,全校143人,在操场上围成一个三层的圈,一年级二年级坐内圈,三年级四年级坐中间一圈,五年级六年级坐最外面一圈。
校长原本是抽取了四年级的班级参加这次的活动,但林媚觉得既然是启蒙性质的课程,参加的人自然多多益善。
孩子们这么成圈地围坐下来之后,没那么拘束了,夕阳正好,照得一张张黑瘦的脸上,眼睛像洗净的琉璃一样明亮。
林媚先介绍了自己,然后搬了张凳子挨着内圈的孩子坐下,让大家从年龄最小的开始做自我介绍。之后,又给每个人起英文名。孩子觉得新奇,很快就“Monica”“Allen”地互相叫了起来。
有个害羞的小姑娘举起手,小声地说:“林老师,只能起英文名吗?有没有……俄罗斯的名字?”
林媚笑问:“你喜欢俄罗斯?”
小姑娘目光看着地上,“……嗯,书上看到……芭蕾……很美。”
“你叫什么名字?”
“何娜……”
“那叫你Natasha好不好?”
何娜无声地照着念了一遍,羞涩地点了点头。
等英文名字起完了,也到放学的时间了,大家把凳子搬回了教室,挨个跟林媚道别。
“林老师再见。”
“拜拜,Susan.”
“林老师,明天见。”
“Dylan,明天见……”
王校长负手观察了一会儿,走过去好奇道:“林老师把他们都记住了?”
林媚笑说:“没全记住,有特征的容易记。”
等孩子们都散了,校长给学校的铁门落上锁,请林媚到他家去吃饭。
王校长的家,出学校,过一条水渠就到了。一间红砖房,顶上盖着黑瓦,破败凋敝,情况比学校也好不了多少。
堂屋了点了一盏昏黄的灯,王校长的夫人正在往木桌子上端菜。她是个朴实的妇人,笑起来几分腼腆。
四道菜,有鱼有肉,虽不名贵,但林媚相信他们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丰盛。
吃饭的时候,王校长一径儿感谢林媚,说以他们工作室的名义捐献的英语教材和课外读物都已经送到了,“还有一台露天放映机,我已经会使了,前几天还给孩子们放过电影。”王校长笑得憨厚。
吃着饭,有人来敲门。
王夫人把门打开,林媚往门口望去,却是今天让她帮忙起俄罗斯名字的何娜。小姑娘立在门墩前,有些局促,问王夫人有没有蜡烛,她家里没交电费,停电了。
王夫人让她稍等,转身去了卧室。
何娜站在门口,王校长让她进来吃饭,她摇摇头,说不吃了,仍旧站在原处,抬头时目光对上林媚的视线,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看着地上。
没一会儿,王夫人拿了一把蜡烛过来,又往她手里塞了支手电筒,让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看着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王校长叹了口气,“何娜是咱们六年级班上成绩最好的,如果能到市里去读初中,肯定能读出个名堂。可惜她家里实在……她爸去年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弟弟才三岁……”
这顿饭吃得很沉重。
吃完饭,王夫人安排林媚洗澡。洗澡的地方在林媚晚上要睡觉的东边房间,两只塑料桶里装满了温水,旁边木椅子上放着香皂,椅背上搭着干净的毛巾,地上放着一双凉拖鞋。
“洗澡条件不大好,林老师不要嫌弃,毛巾都是干净的,我洗过,晒过太阳……”
王夫人的窘迫让林媚心里一阵难受。
洗完澡,王夫人过来嘱咐林媚:“睡觉的时候蚊帐关好,我们这儿蚊子多。”递来一只手电,让她起夜的时候用。
门一掩上,房间就彻底安静下来。
地上汪着水,林媚小心地避过,到床上坐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这儿3G信号弱,网络连接不上,只能打电话。
挂了电话,把搁在床板上的蒲扇拿下来,赶了赶蚊子,闭上蚊帐。床单和被罩都是刚洗过的,有股干净清香的气息。
枕头上手机一振。
林媚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陆青崖:“到了?”
“嗯。”到了直接开始工作,压根忘了陆青崖让她报个平安的嘱咐。
“习不习惯?”
“还好,”林媚把蒲扇放回去,“有事吗?”
“我要说没事,你是不是挂我电话?”
林媚:“……本来是不准备挂的,你倒是提醒我了。”
那端传来一声笑,好像是笃定了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林媚说:“刘栋跟我讲了一些你的事情。”
“说什么你都别信,他比关逸阳还不靠谱。”
说话声一下远了,传来很轻的似是什么磕了一下的声音,林媚猜测他是把手机摁了免提,放在了桌子上。
“说你文艺汇演上吉他弹唱——我都不知道你会吉他。”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他都还记得。”陆青崖笑了声,“读高中的时候学过,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吗?”
“没。”
“哦,那我可能忘了,高一学的,学了把妹用的,但读了三年书,一个想把的都没有。”
林媚想起他们在宾馆里第一次接吻的场景,那天灯光昏黄,他说那是初吻。
陆青崖笑得有点不那么正经,“后来遇到你,没使这招,因为你肯定不吃这套……”
“……谁说的?”
“我还不知道你么……”电话那端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杂声,片刻后,听见他深吐一口气的声音,可能是点燃了一支烟,“你是这种人,谁要是去你宿舍楼下摆鲜花蜡烛,你会跟宿管投诉污染环境。”
林媚不服气,“那你错了,我就吃这套。”
“是吗?”
电话里突然没声了。
“喂?喂?喂——”
林媚看了看手机,还接通着,嘀咕两句,准备挂断——
吉他扫弦的声音。
林媚一愣。
陆青崖清嗓:“玫瑰,玫瑰,班长的红玫瑰……一颗青春的心,开在火热连队,看那男儿的肩膀,担起如山重任……”
以前还跟单东亭和邱博他们混在一起,去KTV玩,陆青崖也会被推着唱几首歌,都是欧美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这种。唱得时候很有范儿,搁在高中校园里,肯定能让一票的女生心智失常。
“班长的红玫瑰,长在军营它不后悔,班长的红玫瑰,有情有义开一回……”
现在不一样。
没什么范儿,更没什么技巧,只是有感而发。
但就是这分质朴特别让人动容。
突听“砰”的一声,林媚吓了一跳,又听电话里传来一声怒吼:“老陆!大半夜你嚎什么!”
似乎是沈锐。
林媚愣了下,差点儿笑喷了。
吉他声停了,陆青崖“啧”了一声,“早让你学你不学,现在来嫉妒我才华横溢……”
沈锐:“要脸吗?”
声音再次靠近,陆青崖“喂”了一声。
林媚:“……你在宿舍?”
“嗯——你等等,我出去说。”
片刻,陆青崖说了句“好了”。
“刚刚唱的这首歌叫什么?”
“《班长的红玫瑰》,刚进部队那会儿,我们老班长教的……去年他结婚,几个兄弟过去参加,婚礼上也给他唱了这歌,嫂子差点哭了。”
林媚想象了一下,换她她也得感动哭。
“怎么不唱当时你唱的那首?”
陆青崖:“刘柱这都跟你说了?真是出去混了两年,越来越猥琐了。”
林媚不解。
“这歌,我们现在不唱了。”
“为什么?”
“太黄了。”
“啊?”
陆青崖闷笑一声,没说话。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
林媚想了想……明白了,脖子烧到耳后根。
她拿手掌按着颈项,半晌没吭声。
陆青崖问:“生气了?就开个玩笑,别当真。”
林媚小声地说:“……要不要脸了。”
陆青崖的笑声仿佛荡在耳边,“……反正没多大用,对你,不要就不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