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本就这样的传着,一页一页的累加。中间传递的同学对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举动,也没了什么好奇心,偶有瞄一眼,三个字的感叹,真无聊,就这样递给了下一个,给郁玲,给乐乐。
“他们都说我的字写得很潦草,为什么你都看得清?”这一条郁玲没来得及回答,老师鹰一样的眼神袭来,他对这样的行为容忍很久了。可是没收上去,他也没能找到点值得高中老师说道的东西。
纸条上,潦草的字迹依旧。
“玲子,我上课要到六点半,一起吃晚饭,你下班后等我。我手机号138XX124498,回我短信。我在上课,没法上网查公司通讯录。”回想刚才前台所说他急冲冲的样子,郁玲有那么一点点心花怒放。她坐回座位,抽屉里拿出手机,仔细擦掉屏幕上的浮尘,才回了短信:“我在六楼人事办公区等,郁玲。”
到七点,那个高个子冲进办公区。“郁玲。”他大叫。
办公区里仅有几个加班的人,都抬起头看他。郁玲赶紧站起来,示意她就在他右边不远的位置,不然他会一路叫到底。人虽然眼睛很大,却天生缺乏对周遭的认识和分辨能力。
钟乐快步走过来:“急死我了,就怕你先走。这个讲师拖堂了。”他在郁玲身边坐了下来,“我真没想到,玲子,你也在公司。”
“是啊。”郁玲附和着说,不敢看他。十年未见面,十年断了的念想,断掉了她那根该如何诉说的琴弦。她只好去关电脑,收拾东西:“我们去哪里吃饭?”
钟乐摊了摊手:“你定吧,这些天我一直吃食堂。”郁玲起身和他一起走到电梯间。他又问,“玲子,你一直在深圳?在世方?做人事工作?”
他们之间,一直是他比较喋喋不休。
郁玲又“嗯”了一声,“毕业就在,八年了。”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真该早点调过来。”他叹了口气,又捶了一下手掌,好像这真是件颇为遗憾的事情。
郁玲笑笑:“这些年,你在哪里?”
“复读一年后,我考上电子科技大学,在成都。”
“我知道。之后,一直留在成都?”
“对。三年前,跳槽到世方西南区做ERP的实施和售后。”
郁玲点头,“挺好的。听说这次菁英会竞争就很激烈。”
钟乐笑了。“我都搞不清楚,我怎么会被选上。”郁玲怕他误会,插嘴,“跟我没关系啊,我不管招聘和培训。”
钟乐接着说:“就是因为你啊。因为你在这里,所以不管我再怎么逊,老天都会让我来的。”
郁玲别过头去。钟乐仰望着电梯里的灯,突然来了一句:“这里有没有监控?”
他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十年过去,郁玲竟仍然见怪不怪,因为他等会就会解释。“今天我真是开心。出了这电梯门,玲子,我们抱一下吧。”
郁玲嘴巴抿紧,才抑制住喉咙里的哭声,她咽了下去:“钟乐,你都三十岁了,说话有点分寸,行吧。”
“我哪里没分寸?玲子,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打过你宿舍电话,给你写过信,电邮,□□,我到处找老同学问,谁都没有你消息。我还去你家问过,你妈竟然还认得我,赶我出来了。我一直都不理解,你怎么会突然消失,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消失。只是,……,只是大学的环境很不一样了,有了新的同学和朋友,工作以后又很忙,你知道的,深圳节奏很快。自然而然的就没有联系了。”郁玲故作轻松。
电梯门开了,这是负一楼的车库。钟乐走了出去,站在她面前张开了手。“那就抱一个,我们还是好朋友。新朋友怎么会比得上老朋友。”
☆、第5章
第五章
郁玲走出电梯门,熟悉感一点点靠近。许多的人事她已不记得,去年回家和姜美凤逛街,迎面遇上她曾辅导过的女学生,她有两个寒暑假都在她家教英语和数学,是教得最久的一个学生。女孩子叫她郁老师。她盯着人,木然的“哦”了一声,脑海里死活寻不出她的名字。可她还有那个少年短暂怀抱的记忆,是烈日、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他们同学六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抱过她。
中考前后大半年的时间里,郁玲心情不顺。她的成绩不算顶尖,又因为一向消极悲观,对能考入长河四中缺乏信心。钟乐说,他家里说了,离分数线二十分以内,都会给他出钱,这也算是家庭所起的后盾作用,既激励他,又保护他。但姜美凤却说,考不上你自己出去打工去。
郁玲说,就算我考不上四中,分数也不会差太多,几千块,家里又不是没有。
出钱买你去念书?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啦!
郁玲再说,那我还可以去读一中、二中。
幸好她没去读一中二中,她要去了,姜美凤会怄气得要死,然后把这气再撒回她身上。但那时中考分数未出,郁玲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荨麻疹反反复复的来找她。起初姜美凤带她去医院里看,复发了几次,做妈的也麻木了,反正人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有疹子又不耽误什么事。
郁玲参加完中考就不出门了,即便疹子多在脖子后背上,她也不肯出去见人。有一天钟乐来找她,说有七八个朋友要去山上野炊,锅瓦瓢盆都自己带,菜也都从自家里拿。
大热天里他们要去野炊,也算是神经病的一种。郁玲说不去。
你这样成天呆家里不行。都是好朋友,没有人笑你。
好朋友?郁玲没好朋友,那都是钟乐的好朋友。郁玲嘴上却说,那个地方太远了,自行车被郁明骑走去补习班了。他马上要小升初了,成绩不好,姜美凤给他报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补习班。
钟乐打包票,我载你。
一群精力充沛又无聊得要死的人,选了个离家十来公里的野山坡。钟乐不食言,一早就来接郁玲。他踩自行车,起初踩得兴致盎然,还爱跟人说话,车龙头就在路中央打着弯,再猛的摆正,踩两圈,又这么个来回,晃荡得郁玲心慌。可还没骑到中途,他就变成了烈日下晒蔫的茄瓜。郁玲想换她来踩,但这几个月她心情不好也缺乏运动,根本踩不动。
同伴已经走好远了,两人在路中央面面相觑。郁玲问怎么办?钟乐把包卸下递给郁玲,里头装着辣椒和调味品,不知是谁还塞了颗南瓜在里头。他甩手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坐后头去。他拿衣服下摆擦了汗,接着骑,拼了老命的骑。
到达野山坡,郁玲与钟乐自是落了后。他们走近路,先到山坡下方的水电厂宿舍,再跳过一米多高的围墙。郁玲好不容易爬上围墙,一看下头,全是泥土地,安全倒是安全。她迟疑了,怕跳下去摔上一跤太难看。钟乐先跳下去了,没径直走开,很自然的转身,张开双手,仰着头朝郁玲说,没事,你跳,我接着你。
郁玲低头看他,他还有些喘气,骑了一上午的车,他最喜爱的阿根廷队蓝白相间的球衣全湿透了,平时和主人一样拽的刘海,搭在了脑门上,一撮一撮的泛着傻气。他张开了双手,见郁玲还不跳,也犹豫了一下,收回手在自个衣服上擦了擦,再真诚无畏的冲着阳光伸了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接着你,不会摔着的。
话音未落,郁玲就跳下去了,正中那个怀抱,一怀抱的汗水,一怀抱的心跳。十五岁的少年,话比双手有力量。他穿着宽大的球衣,瘦得像根竹竿,接住了她,却没接稳,仓促猛烈的力道迫使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侧摔在地上。郁玲一屁股结实的坐在泥土和砂砾间。
钟乐爬起来,伸手来扶她。手上汗水未干,沾了一手掌的泥沙。郁玲一巴掌拍掉他手,仰头看他的狼狈样,笑了起来。钟乐也笑,说,我妈说我一天不掉链子,全身骨头都疼。
郁玲从不认为他掉链子或出洋相。十几岁的青春期,多数人正在经历性格的自我塑造和转型,敏感又叫嚣,好强又自卑,尤其在异性面前,是绝不能失了面子的。就像郁玲,念初中后,姜美凤成天骂她,越大越回去,因为她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朗了,也不肯照顾弟弟了。她越念叨郁玲越阴沉。可钟乐似乎没有过这种转变,也许有,是转变得更宽广。对于他一天能出现无数回的尴尬和洋相,他有时候连自嘲都没有,他天生的安然的接受自己的一切。
郁玲缓缓走进那臂膀围成的圈里,怀抱变得宽广而温暖,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急促。郁玲心慌,比昔日那一跳更心慌。玩伴已是成年男子,这拥抱就不能算单纯。她捂住嘴鼻,强迫自己转身,朝车库走去。
钟乐跟过来:“你怎么啦?”
“没,想起以前一些事。”郁玲转了笑脸看他,“有一年夏天,我们几个去野炊。”
钟乐摸着板寸头,“哎”了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都记得?过年时,泽帆,李泽帆,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就聚个会聊聊天,还在笑我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但情况就是莫名其妙起了火,到处都是枯草,风一吹,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片都烧了起来。”
原来他记得的是这件事,也是,这个生动多了,怕是同学会上数十年都要讲的笑料。
“当然记得。你脱了那件球衣,求你爸给你买的球衣,抡起来就去灭火,左右开弓,呼呼生风,火烧到哪里,你就灭到哪里。你那头发,全给烧毛了,我坐你车回去,闻了一路的焦味。”
钟乐叹了口气:“是不是我现在想要补救形象,都已经来不及了。”
郁玲开了门,坐进驾驶位。等钟乐猫进她右侧,她再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你,起火后,最在状态的就是你了。我们都吓傻了,没傻的,行动也跟不上火势。要是没有你拼命,估计山坡那火势,够呛。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惩罚。”
钟乐身形一侧,颇为自得:“我应急能力是挺好的,没办法,经常要面对嘛。”
到了吃饭的地,他俩还没从当年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等菜点完了,服务员问,就这些?郁玲答,嗯,先上这些。服务员走了,两人相互望着,都不知如何开口。其实故友见面,总是那几桩事情:哪里工作?收入多少?结婚了没?结了婚问生小孩没?没结的问有朋友了没?再顺着这几条路,继续问下去,一顿饭的时间,该问的差不多问完了。等饭菜凉了,再叫服务员买单,彼此抢着要买,这样显得热络、重情义。然后饭店门口道声各自珍重,人海里再次散去。无论是何种感情,遗憾的、单纯的、充实的、美好的,都是曾经了。
大概分别得太久,且这分别的十年里,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处处都是人生重大转折。一件事情没交代完整,会影响下一件的诉说。所以等到饭菜上桌了,有关个人问题竟还迟迟未聊起。
郁玲不是不在意,郁玲是不敢先问。她心中有答案,钟乐不是个能和寂寞相伴的人。她也不该显得热络,这是她一贯存在的方式。在少年钟乐的朋友圈里,她以清心寡欲著称,玩乐她不在行,恋爱从未谈过。所以那位因恋爱史及其丰富而被人称为“宁少”的同学曾讲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是没有纯粹友谊的。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喜欢谁。
当时郁玲心砰砰的跳,好似被捉奸在床。钟乐大而化之的盘腿坐在桌子上吃炒粉,坦然的说,知道玲子这一次得什么奖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他说起这,就好像是自己得奖了。他拍拍郁玲肩膀,有这样的朋友,我超有面子,比起你,还要有面子。看郁玲午休时间都在做题,他还真诚的加一句,玲子,加油。
郁玲真的一度以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从高一时的不起眼,奋战到高三理科班的尖子。因为每次考得好,钟乐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惊喜。其实呢,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学起来很吃力,但是钟乐铁定会选理科。文科的话,他连朝代顺序恐怕都搞不清。
还是钟乐先问了出来,他摸摸头,简单而直接:“你结婚了没?”
郁玲摇头。“男朋友呢?”
郁玲笑笑,再摇头。钟乐笑了,有些开心但又装出诧异的样子:“不会吧,以你这条件,……。不过,你要求肯定高。学历好、工作好,还有车,嗯,有房子没?”
郁玲点点头:“不过是一栋小公寓,才六十平米。”
钟乐啧啧两声:“那也很了不起啊,深圳寸土寸金,好几万一平米呢。你竟然买得起房。果然不愧是我偶像。”
“没那么夸张。我08年买的房,当时只要1万5一平米,金融危机嘛,开发商降了点价。首付2成18万,都没凑出来,找公司借了几万才凑上数。到第二年装修时,才真是,”郁玲笑笑,“我办了好多信用卡,你知道,还款日不同的那种,简直就是以信用卡度日。”
即便时过境迁,郁玲仍觉得那段日子黑暗而悲凉。她每天都加班,一人做两份事,只是想多拿点加班费。至于节假日,更是自告奋勇的加班值班,出差也是,因为可以拿出差补贴。这些辛苦其实都不算,她最害怕生病,因为生病了也得去上班。银行公司里都欠了许多的钱,她躺不起。这种缺钱的境况直到两年后才有好转,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让她收入有了大幅增长,深圳的住房公积金,也终于可以办贷款和提取了。
钟乐困惑了:“你妈没给你点钱吗?”他印象中,郁玲家境不差,父母两人都上班,有工资拿。他还记得高三复读时见过郁明,那时郁明刚念高一,骑了一辆很炫的山地车,怕是要一两千块。
郁玲喝了口茶:“提过那么一两次,那时郁明在念大专,国际贸易专业,说有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也就算了。”
“你也真是厉害。这房价高的,我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你说公司给借钱的?”
“会啊,不超过十万,利息还比银行低。每个月的还款,就在工资里扣,也算是福利吧。当时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再续签了一份五年的合同。”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合不合条件,还有不在深圳买房,异地行不行?”
“成都?”
“嗯。”
郁玲嘴巴都在打颤:“结婚了?”
“还没。打算要结呢,偏偏调来深圳了,又要拖着了。”
“女朋友……”不等郁玲想好如何问,钟乐全回答了:“她是个成都人,做幼师。我妈不太满意,说成都女的厉害,我以后会耙耳朵。其实耙耳朵有什么不好的嘛。”他在成都呆久了,即便说普通话,都已带着明显拖长的腔调。
这转变更甚于他容貌上的变化,让郁玲心惊,话却只能顺着接下去:“做幼师挺好的,成天和小孩子在一起,不容易老。以后有了孩子,又知道怎么带。还可以就去妈妈的幼儿园上学,太方便了。”
钟乐摇头又摊手:“我也这样想啊,可她不是这样想的。她说成天看到小孩子,烦死了,不想生。她还说,你见过医生下班后在家里开诊所吗?美容师回家给家里人做脸吗?我上班天天见熊孩子,回家后再也不想和熊孩子过招了。”
钟乐是独生子,爸妈都在医院上班,白天黑夜的倒班,他一直都希望家里再多个人陪他玩。他肯定很喜欢小孩,他们会玩到一块去。
真没想到,他的世界离她这么远了,她却还在回忆。那回忆前一秒都还是乐趣,后一秒全变成了心凉。郁玲只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人的想法,也许是会变的。”
☆、第6章
第六章
服务员把菜拿回厨房热过一次,这会也凉了,油在表面凝结成块,两人早已不动筷子了。周围的食客渐渐走光了,杯觥交错散了,灯光落在满桌子的残杯冷炙上,喧闹却没有停歇。服务员要收拾桌子,推了收集车过来,锅碗瓢盆,哗啦啦倒进去,瓷器铁器相互磕碰,此起彼伏的尖锐声。
是时候说离开了吧,郁玲想。他俩来得不算晚,一顿饭也吃了三四个小时,该聊的都聊了。聊得太长了,以致期间还出现好多次的冷场。每次冷场都是钟乐再搭话,他想多问郁玲一点问题,好多了解这消失的十年里她的变化,但郁玲聊着聊着就冷淡了。他想她也许不开心,她也三十岁了,还未婚也没有男朋友,也许遭遇了感情上不少的坎坷,并不愿对十年未见的老友展开心扉。
钟乐想,确实还需要点时间让他们重新熟悉起来,反正他在深圳起码要呆一年。
他还想,既然郁玲不愿意聊她自己,那就聊我好了,反正十年里我也积攒了不少的洋相,正好可以讲给她听。他兴致勃勃的讲,可郁玲却没法开心,没法不忧愁。十年前她还能坦然面对钟乐的那些女友,因为知道青春期的爱情走不远,可三十岁男人的爱,很快就要安稳了。如果不见面那就不知道,不知道就当没那种女人的存在。可知道了就没法再瞒着自己——他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
当然若是如此的不开心,大可以走,以往相亲时三句不投机,郁玲都会毫不顾忌的起身。她从未有闲暇的时间和多余的口水来浪费,来陪人尴尬。她的相亲大都败在这点上,对方对她相貌工作学历都不挑剔,只说她太傲,傲得没法沟通。姜美凤也骂过好多次,你多动一下嘴皮子会死啊。
多动下嘴皮当然不会死,无非是她不情愿。可眼下郁玲就情愿自己能油滑一些,看钟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要这么冷漠,也能殷勤的回应几句。那才是老朋友的相处之道。
她只能借不断的饮茶来掩饰尴尬,茶喝多了,起身去了好几趟的洗手间。去时她想,等会回来就说撤了吧。一出来,看见钟乐低着头,在巨大的灯光阴影里玩手机,手指滑动几下屏幕,抬头看见了她,露出笑容,再把手机放一边,眼睁睁的看她回来。
郁玲心又动摇了。这年头,比手机重要的人也没几个了。
十来米的距离走过去,也就是一下子。郁玲脑子里想了好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