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无聊吧?”自助餐桌旁,周措将西装搭在她肩上:“下次记得带一件外套,这种地方中央空调都开得很大。”
今萧正欲道谢,此时却见Ailsa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周总,”她双颊绯红,醉意阑珊:“我要谢谢你为我介绍工作,谢谢你让我有机会来这样的场合,认识这么多人。”
“你喝太多了,Ailsa。”
“是啊,喝太多,很难受。”Ailsa拍拍额头,眼眶有些泛红,周措见她脚步昏沉,怕她摔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并收走了她的酒杯。
Ailsa愈发难过起来,闭上眼睛,脑袋重重靠在他胸口,喃喃自语:“如果我从来不认识你该有多好……”
周措脸色淡淡,置若罔闻,今萧却有些尴尬,说:“不如先送她回去休息,她已经醉了。”
“也好,”他说:“你跟我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今萧见Ailsa似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诉说的样子,实在不便打扰,于是找了个完美的理由:“总不能把别洛夫先生一个人留在这儿吧。”
周措沉默片刻,笑了下,将自己那杯酒喝完,揽着Ailsa转身离开宴会厅。
别洛夫冲今萧摊手耸了耸肩。
***
光线柔软的房间里,Ailsa坐在床沿,垂着头,咬唇默默流泪。
“喝点蜂蜜水,可以醒酒。”
周措端着玻璃杯来到床前,脸色不冷不淡,语气也不温不热。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双手用力攥着床垫,倔强地,一声不吭。
周措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走到墙角的沙发坐下,点了支香烟,抽两口,问:“你怎么了,Ailsa?”
她把双腿收上来,抱住膝盖,在烟雾缭绕里看着他俊美的脸,缓缓哽咽道:“我们认识这些天,你每次去千秋都点我的台,还帮我安排兼职,鼓励我出国留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从来没有人像你那样开导过我,也从来没有人让我觉得未来充满希望……我家庭环境不好,对人生也很迷茫,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路可以走……我以为老天终于眷顾我了,也以为你跟我一样,珍视这段关系……”
周措想了想:“如果让你误会,我很抱歉。”
“误会?”Ailsa瞪大茫然的双眼:“那天晚上也是误会吗?”
周措语气温和:“我记得我付过钱了。”
瞧,男人多狠,一句话直接给了她一刀。Ailsa几乎怀疑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他是不是幻觉。难道这些天来感受到的都是一厢情愿,都是假的吗?她不相信。强自忍耐着,嘴角自嘲般冷笑:“所以,你只把我当做一夜情的对象?”
周措不置可否,只道:“我会再转一笔钱给你,以后大家没有见面的必要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Ailsa惊呼:“我不要你的钱!”她攥着拳头,大滴眼泪落下:“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周措好脾气地笑了:“你是说,想做我的情妇?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打算。不过,我可以帮你介绍其他人,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说完,按掉香烟,起身离开。
***
酒会已经结束,今萧回到房间,脱掉高跟鞋,躺在床上眼神放空,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手机响起,母亲来电,询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到医院。
“早上九点前应该可以,这里去华沙不远。”
母亲知道她今天陪“客人”参加酒会,心里不放心,问:“你那个朋友是干什么的,人可不可靠?住的酒店安全吗?”
今萧微微笑了,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我跟人家不熟,他做什么生意不清楚,反正是个老总,找我搭伴应酬而已,这里很安全,您放心吧。”
母亲道:“那就好,你早点睡,明天早点过来。”
今萧“嗯”一声,又问:“小仲今天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还能怎么样,”母亲语气疲惫:“他痛啊,痛得睡不着,下午又跟我大发脾气,说他生不如死……真是造孽,算了,明天等你来了再说吧。”
今萧听着心里有点闷,挂掉手机,缓缓吁一口气,转头看见床边搭着一件男士西服,瞬间恍惚了一下,接着才想起是刚才在酒会上周措脱给她御寒的。
今萧坐起身,不知是否应该现在拿去还给人家,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此刻还在Ailsa房中,也许春宵正浓,自己还是别去打扰了。
于是下床找出衣架,把西服挂进更衣间,然后拿毛巾去浴室洗澡。
***
周措洗完澡出来,换了身居家服,这时意外接到了酒店客房主管的电话。
“您好周总,我是小张,”对方很客气:“抱歉打扰您休息,是这样,今天跟您一起来的那位夏小姐,入住登记时使用的身份证无法读取信息,我们前台小姐当时向经理反应了这个情况,因为是您带来的朋友,所以没有按照程序登记,我想还是需要跟您说明一声。”
周措愣了愣:“什么意思?你是说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对方犹豫了一下:“这个,没有内置芯片,应该不是真的。”
周措眉宇微蹙,有点难以置信,要说在夜场混的人都不会使用真名,这个可以理解,但现在是跟他出来应酬,居然还敢用□□,未免胆子太大了些。想着想着他都气笑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公安系统没查到吧?”
“这个您放心,我们会处理好。”
他挂掉手机,随手扔到床上,拿起打火机点了根香烟,没抽两口,转身往套房外走。
今萧听见门铃声的时候,正舒舒服服躺在浴缸里泡澡。
她以前不知道酒店房间有门铃,一开始愣了愣,接着又听见两声,这才立刻起来,匆忙穿上浴袍,走到门前,也不敢往猫眼里瞧,只问道:“哪位?”
“是我。”
周措的声音。
她疑惑地打开房门:“周总?”仰头望去,突然想起什么,她恍然大悟:“哦!您的衣服忘拿了,稍等一下。”
说着转身走去更衣间,把那件西服拿出来,回头却发现他已经自顾自地走进来,找了个单座沙发坐下,然后定定望着她。
今萧觉得有些怪异,抱着衣服站在那儿,倒像听训似的。
周措又看了她一会儿,冷淡的脸色转为一种客套的假笑,温言说:“夏露,你知道使用假/身份证是违法的吗?”
今萧一愣,又听他说:“刚才我接到客房主管的电话,说你的证件无法扫描,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今萧低头默然半晌,放下西服,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周总,我不是坏人,办假/身份证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当时要去千秋上班,我怕他们扣留证件,以防万一。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用,登记的时候因为你在旁边,我才下意识用了假的。”
周措细品她后半句话,说:“你防备心很重。”
她没有作答。
周措接过,看见她的姓名:“游今萧。”
又看了看出生日期,九零后,今年才二十一岁,当真是大好的年华。
接着再看照片,应该是十六岁时办的,她那会儿目光已有些距离感,明眸皓齿,眉目清冷,脸颊比现在多了几分稚嫩的婴儿肥。
“原来你是采河县人,”周措把证件递还给她:“听说你们那儿有个平沙古镇,风景很美。”
“嗯。”
周措又说:“你去千秋上班,应该要办IC卡。”
“对的,实名制。”
“那个也能用假/身份证?”
今萧看着他:“我买了别人的身份证,只要提供复印件和两寸照,交给经理,他们会帮忙拿到派出所办理。您知道干这行如果被录入公安系统,档案是会跟随一辈子的,我以后……”她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不好意思,周总,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他确实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不过比起Ailsa那种麻烦,这倒也不算什么,反正他是一个虚伪的人,即便被得罪了,面上也不会跟对方翻脸,于是这件事情就此作罢。
第4章
次日清晨,今萧六点半起床,洗漱时听见门铃响起,服务员推来一份美式早餐,并将周措交代的信封送递给她,里面是她昨晚作陪出席酒会的小费。
今萧把钱清点一遍,装进旅行包的夹层,然后吃完早餐,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从这里到华沙需转换三趟公交,路途周折,人亦略感疲惫。约莫两个钟头以后,她在站台下车,给母亲打电话,照例先去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一个房间,放置行李。
八十块一晚的标准房,因为正对着马路,窗扉紧锁,光线惨淡。窗帘可能从来没有换过,颜色陈旧,拉开来,阳光照耀,微尘飞扬,今萧呛咳几声,把窗户打开,楼下车水马龙,瞬间嘈杂万分。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要知道,前脚刚从一个四星酒店出来,转眼走入这样简陋的宾馆,反差似乎有点大,大到让人觉得先前经历的繁华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泡沫幻影。饶是她有自知之明,从不对那个阶层抱有非分之想,但在如此醒目的对比面前,心里还是感受到了落差。
真可怕不是吗?不然怎么说由奢入俭难呢。
今萧摇头一笑,很快调整过来,背上双肩包,走出宾馆,到附近的小餐馆买些热食,提往医院去。
在医院,烧伤科大概是除太平间以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今萧来过很多次,每次进入四楼,路过病房,看见一个个包成木乃伊似的病患,或无意间撇到他们惨不忍睹的伤口,心里都会狠狠揪一下。
那该有多痛?
今萧不敢想,她行至隔离室外的走廊,母亲忙迎上前,告诉她里面正在换药,先不要进去。
“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母亲随口敷衍,神态紧张地留意着病房里的动静。
今萧说:“我买了小笼包和稀饭,这里还有开胃菜,你再吃点儿吧。”
母亲应着,接过塑料盒,忽而望向女儿,仔细打量道:“萧萧,你怎么有黑眼圈了?在那里上班累不累?有没有人骚扰你?”
今萧坐在旁边,拆开一次性筷子:“没有,正规场所,你问过好多次了。”
母亲抚摸她的肩背:“我看你好像又瘦了,晚上早点睡,平时吃些好的,你住的地方不是有厨房吗,自己买菜回去做饭,不要在外面吃,不干净。”
“我知道。”
正说着,病房里忽然传来凄厉的喊叫,今萧惊住,下意识起身往里面走。
母亲忙拉住她:“没事,今天是无麻醉换药,纱布黏在肉上,撕下来会很痛……你不要去,他看见你情绪会更激动的。”
今萧心跳得发慌,那哭嚎仿佛从地狱传来,痛不欲生,听得人百般压抑,千般悚然。
母亲又在一旁落泪,今萧揽住她的肩,转移注意力,说:“这两天我来陪护,你回去休息,不要把身体熬坏了。”
“不要紧,”母亲说:“有时你二叔二婶会帮忙送饭,我没有很累。”
今萧的二叔在南华市生活,小仲出事后到华沙医院治疗,母亲这些日子住在二叔家中,早上做饭带过来,深夜回去。
“可是也不好一直这样麻烦他们,”今萧迟疑:“要不我在附近给你租一套房子,离医院近,你买菜做饭也比较方便。”
母亲愣了愣:“要是突然搬走,你二叔二婶该多心了,再说医院开销那么大,能省一笔是一笔吧。”
今萧不语,又听母亲说:“对了,昨天你外公打电话来,说外婆高血压犯了,在县医院输液,我这两天正好回去看看。”
今萧皱眉:“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知道叫我回去照顾外婆就好了,你这样来回奔波很累的。”她心里莫名泛起一丝难过,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用力地活着,能扛的责任和担子总往自己身上揽,好让家人少扛一些,可为什么,如此敬畏生活,却还是过得这样辛苦呢?
今萧摇摇头,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母亲吃完早饭离开,她等候在外,直到中午十一点,小仲换好药,医生放行,她穿上隔离服,戴上帽子和鞋套,走进病房,看见小仲已陷入昏睡。
今萧轻手轻脚坐在一旁,仔细瞧了一会儿,见他打着点滴,病号服下是缠着纱布和绷带的躯体,脸包起来,前两次取头皮植皮,剃了大光头,这会儿也包成了粽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少年俊俏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