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静默中,陈圭看着老师开口:“怎么了,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
有人吸冷气的声音,班级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陈圭不怎么说话,但是他成绩一向很好,沉默寡言的个性在大家眼里显得的尤为乖巧。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抬杠还能跟老师抬。
数学老师被噎了好一会儿。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在班级里至高无上的权利竟然被挑衅了,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可怕的声音:“你说什么?”
全班都齐刷刷看向陈圭,四十几双眼睛。
“我说你问的话和上数学课有关系吗?”陈圭似乎并不胆怯,稳稳当当地说。
好样的,这回连老师都不叫了。
“哼,”数学老师哼了一声,暴跳如雷:“轮得着你教训我?!不想上你可以不上!滚出去!”
陈圭一瘸一拐回到座位坐下:“为什么我出去,看不惯我你出去好了。”
全班又同时安静了。
震撼!我终于有点明白疯丢子在《战起1938》那句“我们将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意思了。
陈圭又教会了我一件事。
当众被学生怼,数学老师面子挂不住,当着全班的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收拾起教科书出去了。
他一出去,鸦雀无声的教师立即炸开锅一样吵闹起来。
下午还有另外两节课,陈圭没有上,他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了。到放学也还回来。
本来我放了学跟陈圭各走各的,可是今天我就磨磨蹭蹭不想回去,在教室里做作业。
我这人就爱揽事儿上身,甭管陈圭跟数学老师互怼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原则,但是我的确被维护了,这种维护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十二万分的温暖啊!
班主任可真够看中陈圭的,对他的教育重视到下班也不管了。
平时陈圭都是自己出教室在外面等小雷哥开车来接的。这回小雷哥大概等了好久也没见他出来,怕他出事儿,跑到教室里来接了。
见了我第一句话:“陈圭呢?”
我:“老师叫他出去谈话了。”
小雷哥噗嗤一声笑出来:“谈话,谈什么话??”
我心虚:“他和数学老师吵架了。”
小雷哥乐了,瞪圆眼睛:“我从他上一年级就开始接送,还从没听说陈圭被哪个老师留下来思想教育的!”小雷哥听说陈圭被老师抓去挨训,不仅不着急,心情好像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陈圭从办公室出来了,我一听见轮椅在外面滚动的声音,立即转过头,假装专心致志做作业。
这种动作完全多余,因为陈圭甚至没走进教室,他只跟小雷哥说了声:“走吧”。
小雷哥也已经完全忽略我,他竟然追着陈圭出去了。
出去了……。
幸好小雷哥神志尚在,走了几步又回头唤我:“小桃,你愣着做啥。走啊。”
我松了一口气。
小雷哥拿着陈圭的书包对我说:“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跟陈圭去大门口,这里不太好倒车。”
陈圭走得慢,而我为了配合他的动作走得更慢,为了不让他发现我走的有多慢,我故意落在他后面。
两人一言不发。
我觉着自己必须说点儿什么才好,要不然老有种莫名的愧疚感。
“那个,班主任跟你讲什么了吗?”
陈圭没说话,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只是催我走快点。
“怎么说的你倒是说呀?”我锲而不舍地提问。
“她说让你写好检讨书,下礼拜和我站到国旗下自我批评。”
“我??!和你?!”我震惊了。
陈圭点头:“事情是你引起的,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我呆呆站在原地,无法消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陈圭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转过身来看我,终于笑起来:“笨蛋。”
星期一的时候,陈圭拄着拐杖在国旗下宣念了检讨书。
他也自此和数学老师怼上了。他依旧每次拿高分,可是数学老师再不对他关爱有加。有一次分析试卷,他让某道题目做错的人全都站起来。
陆陆续续站起来六七个人。
数学老师数了数,:“还有一个人没站起来,应该有8个。”
他一个个检查过去(我怀疑他就是故意。)。
检查到陈圭的时候,数学老师眼睛一横。
“是你不早点说,站不起来。嘴巴还不会说一声?”他十分轻蔑地说。
从我来讲,我整个小学,最怕的,就是遭受横加而来污蔑和欺辱,以前是同学,在这里,是老师。
陈圭没有说话,全班都当做数学老师再一次做了一次威风。
可是过一会儿他抬头了,盯着数学老师的眼睛:“我就是不想说,怎样。”
不说怎样。
陈圭也会反击,有次数学老师板书出了一个纰漏,算错了一道题,陈圭看到后毫不犹豫指出。两人可算针尖对麦芒。
我说过吧,我是真的羡慕陈圭。他就是我在心底想成为的那种人。
陈圭有很多优点,但我最欣赏他这种临“威”不惧的沉着和勇气。那种稳健,在他身上浑然一体的自信和坚持,好像在昂着下巴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说了,但你能拿我怎样?”
毫不夸张地来说,就是我想做的自己。
六年级结束后,陈圭再次去做了手术,他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手术有风险,而且这次的风险似乎挺大的。那边的医生也曾经说过,做一次,好不完全,但是把握较大;再做一次,也许能恢复到跟常人差不多的程度,但是失败的几率也不低。
陈家人都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去,因为陈圭坚持。
陈妈妈那几天老是忧心忡忡的,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陈圭执拗的选择。
有一天我吸着冰袋从外面回来,看见陈圭坐在院子里发呆。
我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分外落寞,有些同情,走过去想鼓励一下他。
“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是吗?”我在他旁边坐下。
陈圭点点头。
“那我下次再见到你,你岂不是就能走路了!”我故作轻松道。
陈圭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我:“你说的那是最好的结果。”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是,原本好的神经也会坏死,肌肉萎缩,脚会变细畸形,永远也不能走路了。”陈圭淡淡说。
我被这个结果吓到了。这个结果有些沉重,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欣桃,如果是你,你会去做吗?”陈圭突然面对着我问。
我想了想,说:“如果是我,我会去的。”
“为什么?”他问。
我说:“这么说吧,‘一个人如果不到最顶峰,他就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盗用名人名言了。”
“很早就会了,我还有很多,可以用来写作文。”我看到他笑,心里总算有些轻松了。
“喔?你从哪里看来的?”
“看小说记的,要么就是偶尔看见名人传抄下来的。”
“你不是喜欢看武侠小说吗?”
“是啊,”我兴致勃勃地:“古龙的小说,《边城浪子》你看过吗?”
他摇摇头,表示没看过。只是也没有兴趣再问下去。
你害怕吗,我问。
挺害怕的。他慢慢地说,我已经做了选择,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不安,怕失败,怕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挺惊讶的,陈圭面对我竟然这么坦诚!
哎你知道吗,我正色道,人这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选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却失去了你想要的东西。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他愣了一会儿,你这又是哪里盗用来的话。
《边城浪子》。我再三提醒他。
陈圭入学通知书是我去替他领的。
他以前的那幅画送到省里展,得了一等奖,画被送回来后陈列在学校的学子走廊上,我去领入学通知书的时候,好多家长和学生站在那边看。
玻璃窗里满目的色彩,一张张画排列过去,陈圭画的在第一张最显眼的位置展出,我隔着玻璃瞪大了眼睛看。
我突然也很想画画。
我和他每天都住在同个宅子里,回家的路都是同一条,都做同一个老师布置的相同的作业。他行,为什么我不能试试呢?
并且我真的买了一堆颜料和指导书从零开始自学。
小学里的最后一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陈圭一家终于从香港回来了。
车子开到门口后,陈圭妈妈先下车,然后司机小雷哥从后备箱里拖出折叠轮椅打开,推到红藕车厢位置。
然后他打开后车门,把陈圭抱了出来放在轮椅上。
我和妈妈听见汽车关门的声音也跑出来,陈妈妈一见到我妈,红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默默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