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那套巴伐利亚的小裙子,在酒吧那种浑浊的地方不太觉得,在这冷清如兵营的房子里雪青的颜色竟然显得那么扎眼,轻佻。她两手握了不自觉就往下拽了拽,低了头往卫生间去,很仔细地把手洗干净。
走到他身边,她轻轻吸了口气,“那个,用冰水洗吧?”
“嗯。”
他答应了,可是没动,苗伊抿了下唇,自己从小冰箱拿了瓶水出来,沾湿了药棉。
小手很轻,很凉,小心擦在滚烫的伤口上,很舒服。她站在身后,看不到她的脸,可也许就是因为看不到,她才肯凑近,边擦边轻轻地吹,软软的气息呵在他的伤口上,痛啊,南嘉树眉头一皱,闭上了眼睛……
隔着衣服,玻璃扎透却没留下,伤口很清晰,不深,可是……不只扎了一处,被摁在地上,一下就是一片。一个个碎裂的玻璃渣就是一个个小刀子,刺进去,划开很浅很尖的伤口,像小鱼嘴巴,连起来,血肉就糊成一片。
眼晕,脚像踩了棉花有点站不住,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带着松香,房间里已经暖和起来,可是她却冷得发抖,手稳不下来,不得不吸气,吸气,吐不出来,齿间控制不住发出颤颤的声音。
她就在他耳边,南嘉树听着,忍不住轻轻扭头。一晚上,她都安静,跪在他跟前求罗朴不打他,那眼睛里也是一点波纹都没有,只有小脸煞白。现在,她像小时候怕打雷,眼睛里全是泪,怯怯的,忍不下又不敢哭出来。
“……你疼么?”
嗫嚅的小声儿问他,南嘉树突然就受不了,猛地握了拳,握得手臂上爆了青筋,才没有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勒紧!想咬她,想狠狠地咬她:疼!特么都快疼死了!
“没事儿。”
“白天……还是去下医院吧。”
“不用。”
“我包得不好,怕好得慢。”
“能好就行。”
“淋了雨,万一,万一感染呢?”
“死不了。”
她闭了嘴巴,特别想哭,泪在眼里打转,想掉出来,浸得那雪白的药纱都模糊。
“苗苗儿,”
他叫她,声音很低,可她还是明显怔了一下。南嘉树没敢动,又叫,“苗苗儿,”
“……嗯,”
“那个,”做梦都梦到她应他这一声,可是她真答应了,他倒有点打磕绊,干干地咽了一口,“我就想问你,……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还像从前,行不行?”
“……嗯?”
“以前跟你说我能做两个,小叔叔和……”和你的男人,他没敢说完,怕那四个字一出来就吓掉这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我没做好。你看能不能……”
“不,不是……是我,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怕她又躲,他赶紧解释,“这个过去了,咱们不提了。我就想问,我……还做小叔叔行不行?”
泪珠含在眼睛里,很大颗,她根本看不清他,怔怔的。
“你看啊,是这样,”他笑笑,“咱们见面的时候我就是小叔叔了,是不是?这么多年,没见,我也是小叔叔,对吧?用姥姥的话说,咱是亲戚。不能因为错了两个月,就一辈子的亲戚都没了吧?”
她终于听懂了,一摇头,泪珠掉了出来,“我……不能跟你……”
“我知道,不跟我,啊?可你这么想,你恋爱了,然后觉得错了、分手,不能就此不认小叔叔吧?那个男人是南嘉树,他不识好歹,强迫你,不要他了。可小叔叔,他没做错什么吧?”
那还不是你?都是你……我从来爱的都是小叔叔……
“小叔叔……又怎么样?我长大了,不是以前了……”
“是,苗苗儿长大了。那碰巧咱们都在凌海工作,你一个人,总得找地方住,小叔叔这么大的房子空着,肯定想给苗苗儿住。就像你来开会,小叔叔非给你接来住一样,是不是?你搬回来,好不好,苗苗儿?”
怕她多心,他小心翼翼地哄,可说到最后还是急,忍不住就说要她搬回来,果然,她敏感的神经马上封闭,“不,不,不行!”她转身就要走,他手臂一下搭在桌上,轻轻拦了她。
“你听我说完。”他努力压了情绪,平心静气地解释,“其实,就是给你省点房租,省点交通费。你住小屋,忙你的,要做什么,小叔叔绝对不干涉,就只当邻居。你要觉得还不自在,我其实特别忙,岳总换去江州做樊津,我现在在凌海做一个总包的投标,经常住在公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一次。然后,以后,我会申请去现场。”
不见面,也想她回来住,声音这么沉,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霸道耍赖总是要她爱的那个男人,连坏企图都听不出……“你……为什么……”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她不吭声,泪珠凉凉地挂在腮边,看着他。
她这么近,这么乖,又戒备得像只小刺猬,他的笑好心疼,“假话是,我就是想助人为乐,像当初假婚帮我的小邻居一样,现在帮她在外工作行个方便,照顾一下。”
“那……真话呢?”
他顿了一下,“我能说,那你能让我说完,别急着跑么?”
“……嗯。”
“真话是:一想着你在外头一个人,我就什么都干不成。”
这一句……她听到过,刚分手的时候他来远油找她,就是急切告诉她他想她,想得什么都干不成。可现在,同样一句话说出来,竟然真的变了,声音沉了好多,不急,却更真了……
泪又续得满满的,他心疼地看着,小手紧紧地捏着桌沿儿,发青,能感觉那紧张到冰冷的温度,想抱,却连握都不敢握,“你搬过来住,我回家能看一眼,知道你在家,暖暖和和的,就行。别的,都无所谓。”
泪珠终于坠不动,掉下来,“那不行……”
“你看,苗苗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儿。我知道你对我不是那种感情,怎么会强迫你,对不对?小叔叔不是流氓,是吧?咱们这样,你工作,就住在这儿,就当出差,当小时候一样是邻居,行不行?”
心里最后那坚决的防线又开始松动,像漏进了水,越渗越多,没有洪水决堤的猛烈,却从心里往外软,往下塌,往里陷,根本撑不住……
“可是,这样会影响你……找女朋友……”
他笑着摇摇头,“没你的时候,我也没有女朋友。现在有你,我就想回家看见你,不回家,也想知道你在。当然了,这不可能永远,啊?苗苗儿长大了,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当然要搬走,要恋爱,要结婚,小叔叔绝不拦着。”
小叔叔,小叔叔……
心里叫他,千遍,万遍,他根本听不到,她就已经对自己绝望。自私,自私,闺蜜说的对,她就是自私,听他描述的日子,她好想过……每天,忙完了,回家,能看到他……看不到也行,知道他在,就在隔壁,就在现场,住在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那她该多开心,像……天堂一样……
她当然不会有什么男朋友,永远都不会,那……岂不是就永远耽误他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小叔叔,从来没有骗过她。
“苗苗儿,你看行不行,嗯?”
她低头不语。南嘉树看着,凑近一点点,轻轻嗅着她的味道,不敢追问。从来没有信过什么天、什么神,现在却想叫苍天,他真的不能让她离开,真的不能……
天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唯一的谎话、不确定的就是他能做到忍着不碰她,怕就怕,他忍不了将来有一天别人碰她……
“苗苗儿?”
“我……不能再给你做饭……”
“当然不用!咱们各吃各的。”
“我不会有时间跟你聊天,说话……”
嗫嚅的小声儿比春天刚刚出生的小鸟儿还招人疼,心都化了,南嘉树笑了,“行!不愿意理就不理,啊?”
“那……”她终于抬起头,近近地,与他四目相对,“ 你把那个签了。”
顺着她的小手,南嘉树扭头,空荡荡的餐桌上,是那份从来没有动过的《离婚协议书》。
南嘉树皱了眉,“苗苗儿,这个,咱先不签,行不行?等你……”
“你签了,我就当你是小叔叔。”
很轻的声音,却是他最怕的。不是非要强迫做她的男人,可那张纸上要破环的、曾经荒唐地陪她结下的那个假婚,时至今日,是他南嘉树今生做的最好的一个决定。
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小媳妇儿,在他的潜意识,在他每天都要多出的想她的时间里。她不听话、跟他犟,他都得忍着,都得疼,像任务,像小时候看她的责任。就这样,莫名的,没有任何过度,没有任何开始和进展,就让他越过一切,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家。
他要是签了那张纸,就断了血缘,以后哪里还能理直气壮去找她、带她回家……
可是,他怎么能说不签?小叔叔这三个字是他的法宝也是他爬不出来的坎儿……
“苗苗儿,离婚不是签个字就能解决的,你先搬过来,咱们慢慢儿办这事儿,行不行?小叔叔都跟你保证了,绝对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要是想,告诉别人咱们已经离了,好不好?”
她的目光没有挪开,依然乖乖地落在他眼中,眼泪却明显浅了很多,南嘉树心疼,“咱慢慢儿离,啊?你现在想喜欢谁都行,小叔叔不管。”
“可我……”她轻轻摇摇头,“不相信你。”
说了这么久,他终于沉默了。
“你签了,我就来借住。真的。”
她像小时候缠他,加了个“真的”,那么诚恳。可是她忘了,她小的时候总是在小心眼儿很虚的时候,才会加这两个字。
撇一眼那薄薄的纸,他像一个赌徒,看着唯剩的筹码。不签,她不回来;签了,再也不会回来……
许久,他低声道,“我……也不相信你。”
……
一夜残留,很快就过去。
今天是周六,和云腾那边约定的开工时间是早晨八点。六点苗伊匆匆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准备离开,打开浴室门就闻到了煎面包的味道。走出来,看到餐桌这边,摆了一杯牛奶,餐盘上两片牛奶鸡蛋煎出来的面包片;餐桌那边,他也在吃。
他没有让她,可是,不知是从来没吃过他做的早餐,还是……单纯觉得这样不亲近、不客套的方式可以接受,她走到餐桌边,坐下。
吃了早饭,想送她,只是一身酒气,不好说开车。她走的时候,在门边站了一下,回头,看他。
每次离开,她从不回头。这一次,南嘉树却觉那回眸的眼神扎得心疼,轻轻点点头,“让我考虑一下。”
她这才走了。
一个人,擦了身子,想睡,睡不着,倒把头躺疼了。折腾到十一点,起来喝了一本浓咖啡,开车往Ring Bell去。
一路上,脑子僵,两次差点闯红灯。
到了酒吧,罗朴还在睡,不过保安队长回来了,手上有医药费的单子,比预想中多多了,六个人连核磁共振的检查都要做。
南嘉树看着,没说什么,再连带营养费和酒吧的赔偿,罗朴昨天说五万,南嘉树签了六万支票放下,临走给保安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你老板觉得问题,让他打我电话。”
回到临湾城已经中午了,车库泊好车,南嘉树刚走到电梯,就见一辆黑色SUV开了进来。一看那熟悉的车型,他马上停了脚步,很快那车停好,车上下来一个人,背着背包,一身疲惫。
“航宇!!”
南嘉树大步迎了上去。
面对面,蒋航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眉骨都是瘀青,嘴角边还有血口子,“罗朴打的吧?”
“你这是连夜开回来的?怎么也没个信儿?”
“昨天夜里打你电话就关机,家里也是录音。”
“手机摔成黑屏了,废了。”随口解释了一句,南嘉树追问,“情况究竟怎么样??”
“跟你估计的差不多。”可能真是累了,蒋航宇脸上连笑容也没了,有气无力的,走进电梯,靠了。
“什么差不多??她爸就是那个案子破产的?”
蒋航宇长长吁了口气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