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不停地吃。”
小服务生想了想:“可那个那么漂亮的姐姐亲自端过来给我,不吃完太没礼貌。”
心肠一点也不世故。凌彦齐问:“你多大了?”
“十九岁。”难得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竟也愿意亲近她,小服务生的话也多,“我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本来是我嫂子带去她上班的电子厂里打工,我做了三个月就跑出来了,虽然勤快点也能挣四千元一个月,但一点都没意思。”她托起手上的杯碟,“我就想学这个。以前念书时看见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不知多馋啦!其实吃多了,又没什么意思。算了,我妈讲,总是门手艺,打几年工存点钱开个小店,养活自己和一家人也没问题。”
☆、032
要是永宁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太无聊了,我会跑去天海壹城的广场上,买一杯奶茶,嚼里面的珍珠,藏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司芃日记
在小女孩喋喋不休的间隙里,凌彦齐突然想起司芃。四年前,她还没这般大。
有些人的成年礼,是一场惹人羡艳的派对,是去往更自由发达的国度,人生更为闪耀;有些人的成年礼,是要养活自己,乃至成为家人支柱;而有些人的成年礼,是家破人亡,还要豁命出去保全自己。
命运之路,如此的大相径庭。而人,是多么心安理得的动物。
命好的人,自认为这世上的一切,从高级定制的衣裙,到深山老林寻来的黑松露,都是他理所应当该享有的;而那些在泥泞里打滚,被迫活在社会边缘和底层的人,对所谓的艰辛苦楚,也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命运的华美赠与,或是无情暴击,是同样的受之无愧。谁的人生更高贵,倒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凌彦齐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湖面。它幽沉不语,并不为湖畔边的欢歌笑语所打动。湖的那一头,越过那些仿古灯,越过那些冷清的别墅,是深夜里只剩轮廓的青灰色远山。
司芃的脸,就这样静静地从朦胧的背景里漾出来,漾到他的心间。他的心冷不丁疼一下,好像被蚊子叮一口。回过神来,他便觉得手上的蛋糕腻味。
越是浪费光阴,他越是想去到她身边。他担心她的安危,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琳达自拍两张,扭头就看见凌彦齐和小服务生说话。她朝彭嘉卉使眼色,彭嘉卉看两眼,若无其事:“怎么啦?”
她不管,琳达却看不惯。场上这么多艳丽无双的嘉人小姐,亿万富少偏对一个服务生另眼看待。她招呼他过去:“彦齐,一起过来拍张合照。”
湖畔的十来个人,已簇拥着彭嘉卉,自拍杆伸得好长。凌彦齐脚下一滞,蘑菇已经在催:“快点过来。”
卢聿菡斜着身子,边拢头发边说:“算啦,我姑妈管得好严的,你们这照片想发软文,还是不要他过来。”
女人群中一片啧啧声:“照张相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十来个浓妆艳抹的网红千金,围着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人会打听他身份?想气死我姑妈啊。”
彭嘉卉一听觉得有理,当下把手机上的自拍架卸掉,朝数米远外游离的凌彦齐笑道:“怕自拍照不好,彦齐,你过来,帮我们姐妹照一张。”
其他三个男人都是随女朋友来的,等蛋糕吃完,合照拍完,随人走了。凌彦齐眼睁睁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好生孤单。
卢聿菡拍完这一圈照片,回头见他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便和彭嘉卉说:“我明早有一个好重要的客户要见,七点就得从这边走,要不,我先去歇了。”
她起身,顺手就拉走凌彦齐:“我俩一部车来的,一部车走啦。明天你也得起早回去换衣服上班。”
彭嘉卉还想留他,他温柔地抱她胳膊:“你再陪她们一会儿,”未等她开口,他蜻蜓点水般在她脸颊上留下两个吻,然后朝众女孩笑,“先失陪了。”
离开后院,凌彦齐才觉得夜风清凉,吹得人周身舒爽。他和卢聿菡并行穿过大厅。途径洗手间,他小声说:“稍等一下。”等他从洗手间出来后,长廊里暗淡无光,没有卢聿菡的身影。走了?
凌彦齐一怔,瞧见女卫生间微合的门内,灯仍亮着,便靠在墙上等人出来。哗哗的水声后,是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蹬蹬声,还有对话,好像不止一个人。
仔细分辨声音,两个人都不是卢聿菡。他边听边闭目养神,派对中的香气太过浓烈,熏得他头疼。
“问你哟,花花是不是真的整过容?”彭嘉卉是社交平台很有影响力的时尚达人,微博账号名是“花花是只猫”,由网络上认识的朋友,自然都称呼她为花花。
“什么意思?”
“我前段时间遇到一个她高中的同学,说她的长相和以前都不太像了。”
不太像就不太像。一墙之隔的凌彦齐在腹诽,能不能聊点有意思的?现在医美这么发达,连卢思薇都败下阵来,他就没见过有钱还不去医美中心的小姐太太。
“我在萨凡纳遇见Flora,便是这样的。女生20岁前后变化好大很正常。会打扮会化妆,家境不差,总要用些医美……,我看自己以前的照片,也是不敢认的。”
这说话的声音,凌彦齐听出来了,是小静。称呼Flora,无疑关系更好,是网络时代之前就认识的同学或朋友。
别讲,凌彦齐觉得,这英文名取得真心不错。芙罗拉,罗马神话中的花神,与她的中文名“嘉卉”相得益彰。
“微微调,都是有的嘛。不过那人说,她以前脸型没有这么尖,下颔骨这块要硬朗些。她不会磨下颔骨了吧,那可是四级的大手术。听说,是她喜欢的那个男生中意的女生,出车祸死掉了,她故意整成那样子的。”
“不会吧,编排得这么厉害,太恶毒了。”
人红是非多。凌彦齐不想听墙根了,抬脚想走。那人像是故意要留他,突然就转话题:“你觉得,这凌公子怎样啊?”
小静说:“什么怎样?”
“印象啦。还有……,”那人稍有停顿,“他对花花怎样啊?”
小静哼哼笑两声:“这凌公子是真的,项链也是真的,不过对Flora,不是真的。”
“你也这么认为?”语气中有惊喜,因为所见略同,还夹杂着那么点幸灾乐祸。她接着说,“怪不得,说是交往三个月了,都还不愿意带出来见我们。反正我今天是看不到一点所谓情侣的热恋感觉。花花真是精到底了,凌彦齐跑过去和那个小服务生说话,她都不吃醋,琳达还笑话她,说她真有当少奶奶的觉悟。你说是不是曼达要破产倒闭了,……,”
凌彦齐想破脑袋,也不能从那些略同的脸蛋里,将一门之隔的这位女郎,认出来。算了,还是好好听八卦吧。
小静说:“和那小女孩说两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很有教养。今天在场这么多靓女,穿得又少,他眼神没乱瞟,手也没乱放。”
那人点头:“莫说色眯眯的,连点风流劲都没有,很丧哎,一点都不像个富二代。”
“你见过几个真正的富二代?”小静的语气有点轻也有点冷,“个个都是国民老公?我只是不明白,Flora又不傻,这凌彦齐同她的关系,分明没好到……,”
“你真不知花花家什么情况啊?她就是想找个很厉害的婆家。”
“什么情况?”
“亏你还和她一起念了四年书,她这都不告诉你。她二叔出狱了。”
“那又怎样?”小静突然觉得自己和好友之间,其实也隔着太平洋的宽度。
“你不知道也正常,都是D市生意圈里的事,我舅舅知道点。”那人哎呀一声,“我们站这里讲什么,我俩睡一间房?慢慢讲给你听。”
高跟鞋“蹬蹬”地朝凌彦齐逼来,门被拉开,洒出大片的光。凌彦齐轻轻退回男洗手间。等到走路声在这长廊里彻底消失,他方才走出,朝另一侧的别墅走去。
路上给卢聿菡发信息:“你回房了没?”
“回了啊。你还没回来么?小心被白骨精们抓走。”
“就回来。”凌彦齐用房卡开门,心绪还停留在“二叔出狱”的传闻里。他真是个信息孤岛,什么事情都得由人讲给他听。
今晚彭嘉卉订的是酒店最大的一幢联体别墅,东中西三栋小楼以“W”长廊连在一起。凌彦齐的房间在西边的二楼。
窗口站立,便可以看到即将落幕的派对现场。宾客走得差不多,服务生正在收拾。扫尾工作后,厨师服务生一字排开,彭嘉卉向他们鞠躬道谢,给他们每人都发红包。然后她进入大厅,落地窗前抱着胳膊发呆。
凌彦齐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二十分,她的小腿笔直、背脊挺立,整个人没有一丝倦意。
他想起刚才那个蘑菇说,彭嘉卉比她还要工作狂。昨晚还在库房里盯着打包发货到凌晨三点,今日便亲自操刀来办生日趴。连服务员都要亲自照拂,自然也没吃上什么东西。
等等,他和卢聿菡刚来时,她还说什么,好像说——这套礼服太紧了,饿了三天才穿进去。啧啧。他不由得赞叹,也越来越肯定卢思薇的眼光。
她的生日派对,她真是彻头彻尾的主人翁。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闺蜜,替她打点各项事宜。好像他们都格外相信,她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圆满出色。这么一个完美主义的女人,真的会喜欢上一个平庸到连野心都没有的富二代?
他曾以为,不需他去反抗卢思薇。凭彭嘉卉的见识和情商,好快就能从他的疏离冷淡中看出他的态度。她会替他去回绝卢思薇。一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小姐,宁可将拒绝的主动权握在手心,也不会说——是你儿子在敷衍我。
偏偏到今天,连旁人都看得如此透彻——说他对她不是真的,当事人还会不知?这个挺立又落寞的背影,给了凌彦齐一部分答案。另一部分答案,也许在“二叔出狱”的传闻那里。
她和他一样,都无法自由地呼吸,自由地选择想要什么样的爱情和生活。
彭嘉卉只在窗前落寞一分钟,转身走开,过会又在长廊出现,手里还拎着东西。她朝凌彦齐住的西楼过来了。静寂的深夜,高跟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异常清晰。凌彦齐听着这脚步声,从楼下到台阶,一点点靠近他房门,陡然停住了。
没有敲门也没有按门铃。半分钟后,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再响起。她去到隔壁,敲卢聿菡的房门。两个女人短暂的交谈,高跟鞋又回来了。
门铃声响起。凌彦齐打开门,彭嘉卉冲他一笑,还是那样明亮动人。他侧身让人进来。她在门口踌躇那么久,肯定还有话要说。
彭嘉卉晃晃手中袋子:“你和聿菡走得早,我都忘记给你们回礼。明天一大早,你们又要回去上班、见客户。只好现在打扰,送过来。”
“多谢。”凌彦齐接过袋子,打开礼盒,是一条真丝几何印花领带。倒真用得上,彭嘉卉的眼光,比他自个去挑,还要好。
“那其他人呢,你回送什么了?”
“天鹅款的水晶胸针,或坦桑石的小耳坠。”彭嘉卉坐到单人沙发里,“正好我前段时间,和一家做天然水晶的珠宝商有合作,反正商务送礼也多嘛,便订制了一批。”
做人优雅得体,又相当有生意头脑。
凌彦齐端杯水过去:“看你都忙一整晚了。”
“多谢。”彭嘉卉接过,“搞派对最累人了,倒不是要做很多活,而是心思累。真是不知怎么会有人——我没有贬义,特别中意去搞这些事情,大概也是天生就愿意和人交际应酬。”她望向凌彦齐,“你还好吧。”
“好啊。”凌彦齐心想,再累也没你累。
“多谢你,送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还一直留下来陪着我。”彭嘉卉偏着头,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在一起,“其实我有小许的担心,担心你半途就离开,多少会有点没面子。”
她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姿态,一半是吐露心境的不自然,一半是还好你在的小侥幸。说得凌彦齐都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过会陪你过生日。我只是,”他坐在床沿,将领带扯松,“有点懒散,不怎么喜欢应付这些事情罢了。”
彭嘉卉点头:“我知道,你是个要自由的人。”她嘴角噙笑,靠在沙发背上,望着窗外,那个刚才还精致旖旎的派对现场,如今只剩彩灯闪烁和静寂湖面。
“其实谁都想要自由,大多数人想的是财务自由。不缺钱的,也不过是要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自由。”
说得凌彦齐心底一颤,突然间觉得,如果不是被卢思薇安排着相见,他和她就算发展不成恋人,也该是能畅谈的知己。
“本来我今天有那么点——做壮士的打算,以为你会请很多人,不止是家里人,还有世交,发小,再是姐妹,生意伙伴,七七八八的,起码也得五十六号人吧。”凌彦齐说,“没想只有十来个人。”
“我去美国念书后,跟以前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接触了。家里人?除了照看爸爸,还有莲姨,其他亲戚也不怎么来往。”
“为什么?”
也许周遭太过安静,彭嘉卉的声音突然变轻了:“那几年家里发生太多事了,所以,算是变了一个人吧。”
凌彦齐静静等待着她的诉说。彭嘉卉却问了另外一件事:“姑婆身体怎样?”
“撑着拐杖,能走一阵子了。”
“有时间你陪我去看看她。那栋小楼,好多年都没回去了。”
“你在小楼长大的?”
“是啊。当时我爸妈都在国外,我是外婆一人看大的。”彭嘉卉不停翻转交叉两只手,“她对我真是好好,什么都依着我。直到上小学,我爸妈从新加坡回国,在D市开了间制鞋厂,也算是曼达的前身。”
这是彭嘉卉第一次和凌彦齐聊起她逝去的母亲和外婆。
她和他交流却不看他,只看着窗外,像是发呆又像是神游:“那时我外婆超开心,想一家总算能团聚。但是我爸忙厂里的事,住在D市多。我妈呢,又嫌外婆把我带野了,不是朝她大吼大叫,就是同男孩子打架。还不会念书,连练习本上的班级姓名都不会写。”
她低声说:“想不到吧,小时候的我一点也不乖,难怪她会那么生气。”
☆、033
有时候,回忆不是件开心的事,而是不可避免的事。它指向我们的来处,更指向那些不想被打扰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