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彦齐并非是第一个说她有“资本”的男人。这几年在定安村里,色眯眯盯着她长腿的男人,少说也有三四打。不敢有非分之想,是因为惧怕陈龙。但也有一些不知她身份来历的人,前一句说她屁股那么翘,后一句便是打一炮多少钱?
如果她那日心情平静,不太想给自己找事情,就瞥一眼:“找死啊”。要是那人他妈的再语出不逊,便和蔡昆把人死揍一顿。通常他们两人就搞得定。万一对方人多呢?她又不傻,都不用打电话给陈龙,找他手底下的标哥。不出十五分钟,能拉一中巴车的人过来。
那些猥琐的言语骚扰,对司芃来说,从来不是恭维。听得多了,反而会很烦。但凌彦齐一说,她就听到心里去了,还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即便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身体,即便他只说想做,连一点感情的幌子都不打出来。
人长得帅,就是能占便宜。
☆、046
有人说,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最动心的,仍是回家那条路。可我早就没有家了。那是我的十八岁,我的成人礼。
——司芃日记
司芃收拾好衣服,坐在床边仰头看凌彦齐:“你上次让我帮你买衣服时,不是说这边没放衣服?”
凌彦齐看了眼身上的白色T恤和藏蓝色条纹短裤:“是啊,我并不知道这边有。姑婆留了我以前的衣服,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
明朗且真诚,有时候,你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司芃起身,朝主卧走去,进衣帽间随便打开一扇柜门,里面挂了四五件休闲上装,再开另一扇门,是四五套的正装,抽屉一层层打开,领带、内裤,袜子,样样齐全。
她还要再去推另一扇门。听见一声“好啦”。转身去看,凌彦齐并没有撒谎后认错或补救的觉悟,只微笑着说:“帮我去买件衣服,就这么不情愿,还要追究?大不了,以后不骗你了。”
笑容无辜,态度爽朗,像个大男孩。
司芃笑了,对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今晚她的心情很好。虽然忙一整天,很累,让卢奶奶遭这么一个大罪,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但只要想到能这么轻易搬进小楼,想到等会便能在柔软的床上沉沉入睡,做一个儿时有过的好梦,便觉得一切都可接受。还能和人聊天,不是从此后再不相见,也很好。
她打量凌彦齐。以前只觉得,他很适合穿正装,西裤笔挺,适合他温和疏离的气度。其实人家做休闲打扮一样好,像是端着的成熟优雅放下去,愿意与人亲近的孩子气,一点点地冒出来。
见她的目光一路往下,凌彦齐还把大脚趾翘起来,和她打了个招呼。
一点都不突兀。他是个男人,也是个孩子。他的家境这么好,他的家人还这么爱他,真好,他不会受到这个人世间的丁点摧残。
就像从暮色逃离的那个晚上,前一分钟他才陷入危险,后一分钟他们便启动天罗地网的防护罩,全方位保护他。
不需拼尽全力去挽回什么,也不需品尝一个人无能为力的绝望与孤单。所以他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心思简单善良,对危险与安全没有判断标准。才会天真地跑出来,以为护着她,是顺手就做的事情。
司芃突然想起一事,问他:“那天你说有很要紧的事情,处理好了没?”
凌彦齐犹疑着点头:“算是没问题了。”
“昨天下午,你没来看卢奶奶。”
“嗯。去参加一个挺无聊的派对。”
“这样?”司芃回到自己卧房,把空着的行李箱盖合上,塞进柜子。“我还以为你会挨罚。”
凌彦齐愣住,想起卢思薇打的那两巴掌。“你知道些什么?”
“蔡昆去打听了。本来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太草包了。”
“我家人报了警。”也不知司芃听说什么,凌彦齐并不想细说他的家庭。
“那后来你去我宿舍,他们知道不?”
“不知道。”
司芃瞧他神色慢慢僵掉:“哦,刚才有人说,以后不骗我了。”
“知道又怎样?”
“回去后,没训你?”
“你为什么觉得他们要训我?我二十七,你二十二,男欢女爱,我可有强迫你一星半点?我们做错什么了?”
司芃低头:“是没做错。可还是被训了,惨不惨?”
她执意要问,凌彦齐就如实相告:“不算太惨,就是这个周末,脑袋都被他们念疼了。我外公,还有两家的舅舅和舅妈、小姨和姨父,全都轮番上阵,有训斥的,自然就有开解的。哦,我妈打了我两巴掌。”
司芃起身,捧着他的脸左右看看。还好,母亲打儿子,下手都不会太重。她额头抵着他下巴,说:“他们念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告诉你,你不该逞一时之勇,救我这样的人,更不该和我发生什么关系。”
她说话时呼出来的气,漫在凌彦齐的肩窝里,又暖又痒。
可他身子突然变僵硬,只想她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紧紧抱住她:“这才是今晚你拒绝我的原因?”他憋着气,尽量让语气平稳:“我家里人,有找过你?”
司芃摇头:“没有。”话刚落音,便觉得搂着她的臂膀松了劲。
“你在担心这个?他们找我做什么?”她心里微微泛着苦涩,她没奢望过,要和凌彦齐来点真情实爱。没有这层稳固的关系,又怎会轮到他的家人出手?只是她这么一提,凌彦齐便如惊弓之鸟,让人难过。也许她不该怪他匆匆离去。
她想离开他的怀抱,凌彦齐不松手。她笑着说:“你吃这么多亏,付出这么多代价,怎么还不知道要收敛?”
“只不过两巴掌,算什么代价?”凌彦齐再搂紧司芃。
“那什么才算代价?”
“不懂。”
司芃蓦地想起凌彦齐送她钱夹的那个深夜。她质问凌彦齐,是否在爱情中可以从不受伤害?凌彦齐却说,要有人肯给受伤害的机会才行。
像孙莹莹,在爱情里,既是无知者也是无产者,她是赌徒,贪婪而无畏。
凌彦齐不是,他身在富可敌国的商业家族,他们会替他铺就一条正统卓越的道路。他的眼光看得长远,代价是什么,他从来都知道。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还是不想疏远她,哪怕只是为了她的身体。
人就是这么贪心,有过一次亲近,就渴望下一次亲近。司芃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等等啦,小楼里确实不方便。等你姑婆腿好了,我就搬出去。”
睡到半夜,司芃醒来。未拉严实的窗帘,洒进来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她了无睡意,只静静地躺在被窝里,环视这房间里一团团的阴影。
她睡着的,是一张纯白色的雕花四柱床,没有床幔,四根柱子光秃秃的立在四个角上。向后方仰头,床头雕刻的是对称的莨苕叶纹样,后方墙上悬着一张椭圆形的金属雕刻画框。她换床单时已假装欣赏过,是一位亭亭玉立的贵族夫人,还是临摹画。
床的左侧是超大的四门衣柜,衣柜后面不是墙,是一间隔出来的会客室,里面摆放整套英伦风的小型沙发茶几。床的右侧是梳妆台,桌面上只有一个抽纸盒。越过沉默的窗帘,挨墙立着一个五层高的小书架,上面空空如也。
这房间里的家具,和其他房间完全不一样,更像是在S市的样板房里大行其道很多年的“新欧式古典”风格:纯白色的实木家具、无处不在的繁复雕刻和波浪形线条。
在小楼整体偏向中式古典的氛围中,难免会突兀。
这会,司芃闭上眼睛想,要是卢奶奶装修时不把墙壁刷成米白色,而是改贴壁纸,选那种暗金色的花纹壁纸;床上用品也不是现在铺的这般肃静,而是换成宽幅蕾丝的丝棉提花被,乳白色的宫廷床幔垂落在侧;再将那浅咖色的简约窗帘,换成手工刺绣且带双层水波幔的落地窗帘。那些有趣可爱的小玩意,一件件的摆上书柜,填充空间。……。
这里将无疑成为中年父母们最喜爱的女儿卧房。
司芃微微一笑。当她还小时,相当不喜欢这种粉嫩的公主风格,甚至是不屑一顾。她觉得那是大人们对青春的狭隘认知。谁说女孩子一定要可爱天真?
人果然是会变的。现在的她还会一样一样地细想,不觉得厌烦和鄙夷。能住在这房间的女孩子,还是被上天优待过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开门,长长的走廊清冷黝黑。赤脚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几步,下楼去到卢奶奶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奶奶,你要上洗手间吗?”
“好啊。”卢奶奶被肿痛折磨得一晚上都无法入睡。司芃开小灯,便看见她憔悴的神情,再说:“真是对不住。”
“意外嘛,你也不想的。意外,哎,都是命中注定该来的。”
扶着卢奶奶起夜小解,再回到二楼,司芃睡意全无。眼神凝到一扇房门黑乎乎的门锁上。凌彦齐也介绍过,这间房是原来房东的画室,姑婆用不上它,便当成杂物间。原来房东留下的好多东西,她都舍不得扔,全放在里头。
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刚够身子窜进去,便把门合上。刹那间,房内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开了灯环视一圈,才发现这里果然如凌彦齐所说,堆了一地无用的东西。
司芃径直走到墙角码高的纸箱面前,伸手出碰,五个指头便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她也顾不上脏,一个个地搬下来,一个个地打开去看。大多数是书籍,还有一箱子不能要的旧衣服,一些零碎的小饰物。翻到最下面那个大纸箱,翻出用报纸包裹的六幅油画来。
她想起客厅墙上挂着的那两张画,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摊开,把画框搬出来,一个一个地挨着墙放。果真都是差不多风格的油画,不是金鱼、就是蔓延的花草。
六张色彩鲜艳的油画,在这刺眼的白炽灯下重现于世,仿佛一下子失去线条和轮廓,只见一团团的色块。司芃后退到门边墙角,蹲坐着,脸埋在手肘和膝盖围起来的方寸里。
直到听见微小的开门声。这人又来了,司芃心道。想要把这些东西在一瞬间还原,也是不可能。她干脆整个背都靠向墙,腿也舒展开,等着门开了一条缝,凌彦齐探头来看。
她扑哧一笑:“你看什么?”
“哦,”凌彦齐收回好奇的眼神,抬脚进来,看到那些油画,不由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
“今天不是第一天?有点认床,睡不着,到处看看。”
凌彦齐问她:“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这些画?”
“喏,就那些箱子里。”司芃指指,还问:“你觉得画得怎样?感觉都是名画,能卖不少钱吧。就这样被卢奶奶随便地装在纸箱里,有点过分呢。”
凌彦齐知她在开玩笑:“哪里看出来这是名画?”内行只需瞄两眼,便看出线条生硬,色块过于饱和,画画的人并没有扎实的功底和流畅的技巧,是小孩子的画。
彭嘉卉曾说过,她是被她妈硬逼着弹钢琴和画画,所以画得没那么好也不奇怪。再说这风格,有点不适合她。
想到这,凌彦齐心弦一动,将这些画又仔细看一遍。不像楼下挂着的两幅临摹作品,这些都算是原创,风格相当的统一。她在有意识模仿马蒂斯的绘画风格。
难怪他觉得不对劲。现在的彭嘉卉,一定不喜欢马蒂斯这种抛弃传统和技法,只讲究情感表达和实验探索的画家。以前的彭嘉卉不喜欢画画,更不会有意识地模仿,连作这么多张相似度高的作品。
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个画框,翻到画布背面,看到一个潦草的“花”字落款,时间是06.07.14。
嘉卉,自然也是花。凌彦齐只得放下疑惑,笑自己戒备心太强。自从生日宴的那个夜晚,彭嘉卉向他吐露心事,他便觉得这个人,说不上反差太大,毕竟他没见识过她的青春时光。而是她的心里还埋藏着另一个冷冰冰的世界。
☆、047
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用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
——毕加索
凌彦齐把画放回原处,转头问司芃:“你知道现在的儿童美术培训班里,最喜欢临摹谁的画?”
“谁啊?”司芃配合地问。
“马蒂斯。楼下客厅挂着的那张金鱼就是他的临摹作品,我小时候也临摹过。很多人都说,他画的就是儿童画,凭什么要卖那么贵。”
司芃笑出声来。凌彦齐坐在她身侧:“真不骗你,这么说的人当中,也有我妈。”无法入睡的晚上,他愿意和她聊天,哪怕只能驱散一平方厘米的黑暗与孤独。
司芃笑得更开心了:“他的画卖多少钱?你妈买了吗?”
凌彦齐点头:“早些年她对古董艺术收藏并不乐衷,这几年大概不想让人说她是暴发户,想培养点艺术情操,会通过私人洽购收藏一些珍品。去年伦敦苏富比的拍卖会上,有拍下来一幅马蒂斯的。”既然司芃已经知道他的背景,也没必要总是绕开不说。
“哦,就是《黑色椅子上的宫女》那张?”
“你知道?”
“新闻都播了,1.5还是1.6个亿?来自亚洲的神秘买主。”司芃转回头看那几张油画,“我也觉得,他的画挺像儿童画的,但又不是。大家通常都先看到他画的线条,然后想没什么难的,我照着画也可以画出来。但是不一样,他的色彩与构图,根本不是可以学来的。”
“是啊,那可是让毕加索都嫉妒的天才画家。”
凌彦齐看司芃一个劲地看那些稚拙的画作。他挺意外,她懂绘画,还喜欢马蒂斯。他轻声说:“其实他不止是个油画家,还是个版画家。”
司芃把目光转向他。凌彦齐接着说:“只是他的版画没有油画出名,即便是我,也买得起几张。”
司芃不言语。一直以来她就是个学渣,喜欢什么也从不深究,只好听凌彦齐说:“在法国南部有一个叫尼斯的城市,马蒂斯在那里呆了三十八年,直到死亡。他摒弃了让自己声名大振的野兽派风格,专注于那些原始简练的线条。他还是很喜欢画裸/女,寥寥几笔就能准确捕捉到人物的形态和情绪。”
“那里有马蒂斯的博物馆,收藏了他不同时期所作的四百多幅作品。”他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是一栋热内亚式的别墅,盖在一片橄榄树林里,旁边还有一处罗马竞技场的遗迹。”
吊灯的光只能落在他高挺的鼻子上,鼻梁外侧留下大片阴影。司芃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尤其是下颌骨的线条,从下巴往后走到与脖颈的交界处,利落地转折向上。这种脸庞一般都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冷峻感,凌彦齐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