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哥的心早就被这个社会浸得漆黑坚硬,此时竟也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司芃,我仁至义尽了。我养了咖啡店这么多年,也养着你。我最多再给半年时间。你也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买家。转让后你要愿意还呆那里,可以,想走也没问题。你有手艺,到哪里都可以生存。”最后他转头看人一眼:“天大地大,是不是?”
☆、005
大概只有天真如孩子,才会以本真示人。
——摘自司芃日记
2016年一月 S市定安村
翌日是周一,咖啡店例行休假的日子。冬日清晨,泛着轻微的凉意。隔壁房间的夜间生意终于做完,好不容易安静下去。被吵了一个晚上的两人,都想好好补个觉。
被子捂高过头顶,没两分钟又拉下来,孙莹莹无比地烦躁:“司芃,我们搬家吧。这女人天天这么叫下去,谁受得了。”
司芃只翻个身子:“快过年了,我想她也该回家了。我们这个时候搬,两个月的押金和和房租都拿不回来。”前几天房东过来,正好把到过年的房租都给收走了。
孙莹莹把被子全都踢开:“要不是双十一我花得太多,这会又要存钱寄回家。我才不稀罕那点押金和房租,我一天都住不下去。”
隔壁新搬来的女人是一名楼凤。做这一行年老色衰得特别快,才刚过三十,行情就不俏了。平时每晚带回来的客人大都两三个,多是二三十分钟就完事。
司芃和孙莹莹下班本来就晚,再在外面吃个烧烤,回来冲个凉,隔壁也就差不多静了。偏偏昨晚生意太好,进进出出的客人有七八波。
孙莹莹听了一个晚上,听得心浮气躁。她朝墙那边对骂,换来更奚落下流的嘲讽和脏话。司芃干脆带上耳机,放了音乐。
连带着孙莹莹也看不爽她,一个枕头飞过来:“装什么清心寡欲。”她起床找衣服穿:“只要一没钱花,我就觉得做什么都倒霉。睡觉能有什么用,我们得出去找找元气。”
她找元气的方式与众不同,不是狂吃一顿,也不是血拼一场。她说:“得去看看那些比我们更倒霉的人。”第一次听到时,司芃没转过弯来,想倒霉大都是意外,可遇而不可求。难不成你孙大小姐想看,上天就让他们从天而降,摔断胳膊截了腿。
孙莹莹斜眼看她:“只要存心去看,哪里都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她带司芃去定安村一间私人开的感统训练中心。那会司芃尚不知道“感统训练”是什么东西,直到看见那里头有近二十个不同程度的脑瘫孩子。
龙哥安排她住进这间出租房时和她说过,孙莹莹有过一个脑瘫的弟弟,带到三岁,父母精疲力尽,送人也没有人要,最后扔掉了。孙莹莹的母亲从此发了疯,一直被锁在家里。刚念完小学的她,只好随着婶婶来S市打工。
因孙莹莹家和龙哥的外婆家有点亲戚关系,还因她出来时年纪太小,一直被安排在龙哥的店里打工。刚开始是在餐厅打杂,后来去了KTV,渐渐大了,长得漂亮性子也不安分。龙哥怕她出事,对不起外婆,只好塞来咖啡店。
好像窥到他人心中的伤疤,司芃手足无措地去扯孙莹莹衣角:“我能做什么?”
孙莹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就在墙角蹲着。”
到了这里的司芃,竟然没有办法装淡定。她有巨大的陌生感,还害怕会撞到摇摇晃晃的孩子,真的乖乖在地垫上坐着,看孙莹莹给他们削水果吃,陪他们做康复训练,愣是坐足了一个小时。后来,她靠在训练中心门外的栏杆边抽烟,等孙莹莹。
再后来,感统训练中心因为交不起房租关门了。孙莹莹又找到离定安村半个小时路程的福利孤儿院。从此以后只要周休日无事,她都要光顾这个倒霉人生活的地方。
司芃实在无聊,也会跟着来。照旧买点苹果橘子带过来,太贵的她们也买不起。
一进福利院的教室,小林老师看见她们,拍手道:“小朋友,回头看看,谁来看你们呢?”
七八个孩子回头,全朝孙莹莹奔过来:“莹莹姐,莹莹姐,你都好久没来了。”
总是孙莹莹比较受欢迎。只一个自闭症的男孩子看见高高瘦瘦的司芃挡在门口,用稚嫩的声音问了句:“你是哥哥还是姐姐?”
司芃穿灰色T恤和黑色铅笔裤,天气冷了,外头套件墨绿色的飞行员夹克,不上班也懒得弄头发,戴了顶棒球帽。
福利院里其他的孩子哄堂大笑。一个更机灵早熟的小女孩跑过来,跳着去摘司芃头上的棒球帽:“小芃姐姐,你蹲下来,蹲下来。”
司芃蹲下,小女孩扯过帽子,回头招呼那个小男孩:“小皓,你看是姐姐还是哥哥?”
叫小皓的男孩子偏着头走过来。他的眼神和其他的孤儿都不一样,没有认生也没有讨好,他不惧怕这个抛弃他的冰冷世界。
他走到司芃跟前,摸了摸她头发,又摸了摸她左耳外侧的一排耳钉:“你是姐姐,你有这个,可是为什么不留长头发。”
自闭症的孩子能说清楚这么多话,让司芃感到意外。小林老师说:“他自闭症其实还好,能听得懂也能交流,就是没什么秩序感。训练训练,去上正常的学校,也没问题的。”
孙莹莹招呼其中一个大孩子帮忙分水果,嘴里小声嘟囔:“挺好的了,为什么这也要扔掉。”
分完水果,便上故事课。虽然家世也挺心酸可怜的,但孙莹莹的个性却和她的衣品一样鲜辣刺激。她能当小林老师的助教,扮演故事里的狐狸和老虎,狮子和大象,逗得孩子们一阵阵地笑。
这笑会让人暂时地忘却,不管是旁观者还是孩子。会让人不自觉地以为,这群孩子和外面的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还会让人忘掉,在没人关心他们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是很多很多的,他们过的是如何孤独的生活。
司芃不常来,因为只要一来,她就会想,这些孩子终其一生,都要和被抛弃的孤独、被残酷对待的命运负隅抵抗。还不如不长大,且就这样开心地笑着。可有时又觉得,他们当中,十之一二的人能活成孙莹莹这样,对幸福生活执迷不悟的样子,也不错了。
也不是没可能。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复杂庞大,既有凸显的高峰,也有不为人知的沟壑。你以为了解一个人,以为他浅显,以为他虚荣,都只不过是看到他的某一面罢了。
比如孙莹莹,和司芃在一起总是嚣张跋扈的这面,三年来也未能收敛多少。但和男人在一起又不一样,她的身材和长相都比年龄要成熟,偏风情的那一款,眼波流转就能招来一堆的狂蜂浪蝶。
她说她也就只有这点傲人的资本,能让她半夜做恶梦醒过来,不至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但是这傲人的资本,自打司芃和她合租以来,一直未见收益。她却总是被各路人马骗,失/身又损财。可就算如此,她依然梦想找个大款,她说:“哪怕是做二奶小三。我这个人没什么道德观念,也不配有什么道德挂念。我做梦都想住进豪华奢侈的大房间,穿一袭真丝睡衣,醒来就软绵绵地躺在天鹅绒铺的大床上。我没办法靠自己挣到足够的钱把一家人都拉来S市,帮我爸治病,帮我妈找医院和看护,还帮我的弟弟妹妹找到好工作。”
可她偏偏又花那么多时间做义工,做这种和钓凯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还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你以为我真心愿意来。我要是有人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香槟宝马,我压根想不起他们来。我就是觉得太没劲了,想找点存在感,让人觉得我也挺重要,可我能去哪些人那里找存在感?也就是还要我施舍点心意的人。可就这样我也要挑啊,你看敬老院我就不爱去。一群干巴巴臭死了的老头子老妈子有什么好看的?看看这群比自己还倒霉的人,看他们活得也挺开心的,再想想自己,凑合吧,这日子还能过下去。”
再比如说蔡昆,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凶,实际上却是咖啡店里最温柔的那个人。他明明可以跟着龙哥去做别的生意,多挣点钱,好买房子,好成家立业,这是他老年痴呆的奶奶在清醒时唯一的愿望。可他还是愿意呆在咖啡店里。
他明知道孙莹莹瞧不起他,又要利用他,还是会陪她去会各种款式的男友,摆平她惹出的各种事端。他还知道帮盛姐的忙,人是不会感激的,还是给她的两个儿子买跆拳道服,一到周末就在店外一处空地,教他们打跆拳道。
还比如盛姐,她在咖啡店里是杂工,什么都该做。可她懒,事情能推就推,还爱顺手拿东西。拿当天没卖掉的水果和蛋糕也就算了,毕竟她有两个小男孩,拿回去还能让他们高兴一会。可她连店里的白糖牛奶,洗手间里的洗手液纸巾都拿。要不是喝不惯苦涩的咖啡,司芃那一柜子的咖啡豆,怕也是不能幸免于难。
孙莹莹抱怨过好多回,甚至还和盛姐当面撕过,司芃只当没听见。因为盛姐离婚后,再也没有回去找前夫要过一分钱。她前夫就在定安村,现在怕也是个千万富翁了。她宁愿带着两个孩子苦兮兮的生活。
一个人的好强和自尊是有限的,用在了这头,那头难免会缺损。
好不容易神游到中午,课上完了,小林老师把孩子们交给另一位保育员,邀两人去食堂吃个便饭。她和孙莹莹家境类似,自然同病相怜,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和司芃就只是客气地打声招呼。
她私下也和孙莹莹说:“你那个室友,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我也觉得,你说哪里不一样?”龙哥当年带司芃来出租屋时,只说让她客气点,别惹着她,并未提及司芃的来历。三四年了,她连个屁都没问出来。
“你看她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很明显,一个茧子都没有。穷人家的孩子出不了一双这样的手。”
“穷人家怎么啦。”孙莹莹伸出手来:“我手也很好看的。”
是很好看。朱红色的指甲衬得十指纤纤,手背白皙柔软。但那就是不一样,小林老师说不上来,只能说:“好看和高级,就是不一样。”
☆、006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我总为这个名字感到骄傲,到如今我也没有多少可骄傲的东西了。长得再好,也不过是草。
——司芃日记
门口闹哄哄地来了一伙人。三人都抬头去望。福利院的院长亲自作陪,领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平头男子来食堂观看。孙莹莹天生爱热闹,脖子伸得长长的。平头男子相貌堂堂,官模官样,负手在窗前把所有菜肴都看一遍,一转身就看到鼓着腮帮子嚼玉米的孙莹莹。
孙莹莹后知后觉地想,这样吃饭的卖相可不好,赶紧低下头去。
司芃端起碗喝汤,余光瞟过,平头男子朝她们这一桌走过来。倘若说孙莹莹大多数时候都带点风尘味,刚才好奇地打量人那一幕,算是难得的少女气。
“小林,下课了啊。”平头男子人未到,声先至。
小林老师只得站起身来:“丁总,你好。”
“有朋友啊,这两位是……”
小林介绍:“这是两位社会爱心人士,今天来院里帮我忙,这是孙莹莹,这是司芃。莹莹,司芃,这是威克运动的丁总。他给我们院里捐了好多的体育器材和设备,还把游乐场和操场翻新了,是个慈善家。”
丁总摇手:“慈善家过了,过了,捐过几千万几个亿的才能说是慈善家。我这才捐百来万的,都不算。”
一听都捐百来万,孙莹莹的眼睛亮了,立马站起身来和丁总握手:“做慈善哪还分钱多钱少呢,丁总。那我们这样空手来的,就帮忙带带孩子搞搞卫生,还免费吃了顿饭回去的,那都不叫爱心呢。”
院长也跟过来说:“孙小姐说得真好,慈善无国界,慈善也无能力大小,是心意,都是心意。”
这位丁总笑呵呵道:“受教受教。”又转身朝院长说,“这小孙牙尖嘴利,说得真好。”
认识不过三秒,小孙都唤上了。他掏出名片,递到孙莹莹司芃二人跟前:“鄙姓丁,丁国聪。既然大家都做慈善,也是有缘人,相互认识下。”
孙莹莹接过名片一看:“丁总,现在谁还发名片哎。我们年轻人都扫二维码了。”
丁国聪连连点头:“是,是,年纪大了,都赶不上时代了。”
司芃沉默着坐下来,孙莹莹笑眯眯地把手机递出去。
傍晚时分出了福利院的大门,孙莹莹心情难得地明快,不,比以往更明快。以往只是见到许多不如意的人生,散播一点可怜的爱心,生出来的愉悦感。今天她离她的人生目标又近了一些。
“起码得有个几千万的资产,才能捐个百来万不当回事吧。而且愿意做慈善,做这种小慈善,说明人真的不差啊。”她拿出名片来看,“这个logo看上去好熟悉。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去爬灵芝山,半山腰里看见的那栋楼,十几层高的,外墙上悬着的不就是这个嘛。”她开心且慎重地把名片放回包里,“得想个办法和丁老板见见面。”
冬日天阴得早。出来时尚见落日,走了没二十分钟,朝远处的街道望,已是灰蒙蒙一片。这些杂乱无序的建筑和街道,只有不那么清晰明了的时候,才有那么丁点美感。
司芃说:“他那年纪,都可以做你爸了。”
孙莹莹白她一眼:“老点怎么了?四五十岁我都嫌年轻,七八十岁最好,一结婚甜言蜜语哄着,每天爬爬山跳跳舞,怎么情趣怎么来,不出三年肯定得翘辫子。”
“这么毒?”司芃勾勾手指,示意孙莹莹从包里拿出烟和打火机,点烟后再递回去。
孙莹莹瞅她一眼:“搞得我是你的小跟班似的。”
司芃没有回话,低头走在前面。孙莹莹已习惯她话这么少,自顾自地说:“真别说,除了瘦点高点,戴着帽子抽起烟来,真像个大哥。”她想起一事来,“丁老板该不会误会我和你是一对了吧。糟了,我问问小林,她跟他是老乡。”
信息刚发出去,她在后头猛推司芃一把:“喂,你能不能再去买件外套,前年你穿的这个,去年穿的是这个,今年穿的还是这个。有女孩子像你这样,一年四季都没衣服穿的吗?”
司芃正走在永宁街的下坡路上,被她推好远,转过身倒退着走。她心情不错,还顽皮地把夹克往肩后一翻,露出里头的溜肩T恤:“我有不穿衣服吗?”
孙莹莹伸出手指她,正想说“就这造型,痞帅痞帅的。”眼光瞥见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能瞧见一截黑色西裤管和三接头的牛津皮鞋。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已走到旧日时光的街对面。
她突然冲上来,大力推司芃。司芃根本没防备她,脚下是倒退着的下坡,饶是她身手灵活,往后倒时用手撑了一下地,仍没止住这往后摔的态势。
“孙莹莹,你神……”后面的话还未吐完,她就摔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应该是那个人捞了她的腰一把,她才没四脚朝天地摔在大马路上。不需回头看,她就知道那人是谁,也就明白孙莹莹推她的用意。
常年与咖啡打交道,她对一切馨香馥郁的气味都很敏感,更何况还是他常用的那款阴郁广藿香调的香水。总让她想起阿婆抽屉里那瓶复方精油。阿婆说她生下来是个小秃子,是她天天用精油帮她按摩治湿疹,头发才会像后来那般又长又密。
凌彦齐看到棒球帽下的侧脸,才认出司芃。她穿一件太过肥大的男士夹克,遮住了身上所有特征。帽檐的阴影下,睫毛更浓密,鼻梁更挺翘。一种疏离又英气的美感。
司芃道声谢,离开他圈着的手,再不动声色看几米外的孙莹莹,扶正棒球帽:“不好意思,没走稳。”
“没关系。”凌彦齐自然地转头看向“旧日时光”,这两人今日都没穿工作服或是围裙。
“今日店休。”司芃道。今日周一,好像也不是这个男人该出现的日子。
凌彦齐关好车门,抬步朝小院的铁门走去:“昨天落了东西在这,过来取。”
“是不是一份A4纸打印的文件,装在蓝色拉杆夹里的。”
凌彦齐回头,司芃指向锁了门的“旧日时光”:“你昨晚落在店里了。”她伸手朝孙莹莹要钥匙,“我这就去取给你。”
孙莹莹什么也没掏出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出来时你给我了吗?没有啊。肯定还落在家里。”
司芃帽檐再扯低一点,双眼瞪她。孙莹莹装没看见:“要不我回去取一下,反正也不远。”她笑着问凌彦齐:“先生,你不急吧。我来回一趟半个小时就够了。你在这里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