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他妈赶出来了,还不想告诉他?”蔡昆问道。
“他能怎么办?抛下一切赶回来?我只想让他别那么伤心。”只不过,脸上再多的无所谓,也盖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黯然神伤。
“他从国外回来,便是有妇之夫了,再跟着他,你就从小三变成二奶。现在离开也好。”
司芃头向后仰,烟圈在刚降温的冬夜里显了形,升腾得好高:“我要真在意身份地位这件事,今天就不会被赶出小楼。”她冷笑,“我没那么多的在意,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过平凡快乐的生活。嗯,我以前多少还在意一点,觉得他会有正常的生活,不想去打扰。”
她转头问蔡昆:“母慈子孝算不算正常生活的一方面?”
蔡昆点了点头。司芃再问:“门当户对的婚姻,算不算一桩好事?”
蔡昆再点了点头。“有钱人,是不是会比我们这些穷光蛋,过得稍微幸福些?”
蔡昆犹豫着再点头。
“那凌彦齐,为什么不去过这样正常美满的生活?哪怕他想养个女人来满足一下私欲,也不应该找我这样的。”司芃指了指她身上的灰色短袖T恤,“不打扮,脾气还臭,身后一堆的是非。”
小米把面给她端过来,她说:“谢了。”
面好烫,她用筷子夹在空中放凉,定定看着这面,说:“他心里明白,他过不了了。”
一下子,那双眼里全是泪水。
是啊,凌彦齐不像她。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废物,觉得做不到家人理想中的好女儿,干脆放弃。而他努力了很久,有好好念书,认真工作,和他们安排的女孩见面、相亲、恋爱。
他做这些,不是真心愿意去做,只是不想伤害那些爱他的人。他的性情温柔如水,哪怕受过再多的伤,也会打起精神、面露微笑在那个世界里周旋。
是她的出现,撕裂了他。
姑婆生日那晚,永宁街的夜风里,他说,你像另一个我。司芃那时还不懂。今天才知,他也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艰难生存的映照。
2016年 11月13日新加坡郭宅
空旷的内厅里又只剩凌彦齐和郭义谦两人。因为郭嘉卉被邱美云拉去,为大鸣慈善基金的某个儿童癌症项目站台。从大溪地回来后,她便正式改姓郭。
郭义谦问道:“怎么蜜月都没度完,就急匆匆回来了?”
“事情太多。”
郭义谦笑道:“你事情多,还是嘉卉事情多?”
不能说实话,凌彦齐只能把理由往卢思薇身上搬,反正她脾气大性子急,全世界皆知:“我妈吩咐我一些事,可我呢,做事一向慢,只好把蜜月缩短点,先回来处理。蜜月,……以后有时间再补给嘉卉。”
“要是公事,我当然没意见。你家世长相都不赖,这么年轻就和嘉卉结婚,未必会一心一意。心猿意马、逢场作戏都可以,但是你心里要清楚,这桩婚姻对你的益处。你不可以伤害嘉卉。”
那些亮堂的表面功夫,骗骗别人还行,骗这个世事看透的老人,终归是嫩了点。
凌彦齐低下头。郭义谦笑:“嫌我把话说早了?秀儿和兰因都是那样的性子,我没法不担心嘉卉。”
这时徐瑞德过来,递给凌彦齐一本相册:“小姑爷,嘉卉小姐之前拜托找二小姐以前的照片,我整理出来这些。”
凌彦齐想当然地接过:“多谢。”他只想打开看一眼过个场面。郭义谦动动手指,示意他拿近点一起看。唉,明明只是个孙女婿,可感觉陪这位爷爷的时间,比孙女都多。可再不乐意,也得打起精神,心力憔悴地应付——最后一天。
是郭兰因从小到大的照片。
郭义谦说:“照片是个好东西。存在手机电脑里的,觉得生气,一动指头就删掉,再也回不来。照片,撕烂了都能贴回去。”
他一张张相片地解说。凌彦齐意外,一个娶了三房太太的男人,一个要在外经营参天事业的男人,竟然记得还在襁褓的女儿,做了什么忍俊不禁的事。
也许是司玉秀告诉他的。因为随着相册里的郭兰因一天天长大,他的解说越来越干巴巴。翻到最后一页,叹口气,停下不说。已到最后一页,他有关女儿的所有记忆,到此为止了。
凌彦齐一瞧,这最后一张,便是郭义谦刚说的——撕烂了还可以贴起来的照片——郭兰因与彭光辉的结婚照。
背景是NUS在武吉知马的老校区。彭光辉穿过于宽松的西服,郭兰因穿一袭素白的婚纱,小肚微凸。婚姻注册官为他们宣誓,一侧还站着两位证婚人。看两人的侧面,都是饱满的额头、坚定的眼神,和上翘的嘴角。
凌彦齐在心中叹息,不说以后,就这一刻应该是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吧。年华易逝,爱情难存。
他想起司芃,心里咯噔一响,觉得这眼神好像她。可仔细去看,又觉得不像。
如今他一想起司芃的样貌,都是在视线五公分以内所见到的。她的两颊上有轻微的红血丝,皮肤敏感,所以很少化妆;她的眉眼距,比一般的亚洲女性要低,眉毛浓密且直,所以冷冰冰的一抬眼,会给人不太好惹的感觉。
在右边的眉梢处,藏有一颗小痣。而左边眉毛往上走三公分,靠近额角,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坑,定是小时候顽皮,撞到桌子角这一类的硬物。
他的司芃,并没有一张近看还完美无缺的脸蛋,可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张脸蛋,没有任何人和她相似。也没有任何人,光想起,就能让他得到抚慰。
郭兰因还是更像郭嘉卉。
他既没见过生前的郭兰因,也没见过卸下妆的郭嘉卉。这世间大多的长得像,都是因为不熟。五官分开来看,这对母女其实也不像,但是两人的发型妆容、穿衣风格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义谦也说:“儿肖母,女肖父。嘉卉的长相,更像那个混蛋年轻的时候。但她心里是念着妈妈的。相由心生,所以才会在气质上越走越近。”
凌彦齐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厅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一听便知是郭嘉卉。总算来了,他卸下心神。邱美云要参加慈善基金的晚宴。郭嘉卉带回另一位宾客,向他介绍:“彦齐,这是黄宗鸣律师。”
凌彦齐起身握手:“黄律师好。”
“和嘉卉一样,叫我uncle就好。我和嘉卉爸妈从前都是朋友。”
郭嘉卉说:“uncle很忙的,上个礼拜他去伦敦出差,没来得及参加我们的婚礼。明日我们又要回国,只好和爷爷讲,一定要请uncle吃顿饭,才可以。”
凌彦齐心道,关系这么好?以他对郭嘉卉的认识,这黄宗鸣无疑要给过她很大帮助,才配得起她现在的好脸色。
人都到齐了。郭义谦说:“都落座,吃饭吧。”
他说:“当年我和兰因关系好差时,不通音信。后来她生病,我也没想会那么严重,劳烦宗鸣替我走了好几趟。兰因不肯回来,一是还在和我置气,二是想陪着秀儿。她们把遗产都交给宗鸣托管,宗鸣拿回来给我看,不愧是我郭义谦的女儿,看人的眼光虽然差,但是投资的眼光相当不错。”
逝者已矣,在座的人聊起来,都没有太多伤感。郭嘉卉说:“第一次见uncle,我还浑浑噩噩的。”
“其实当时也是我太苛责嘉卉。”黄宗鸣说,“秀姨刚刚去世,阿辉又要将外面的女人娶回来,是谁都不会好受。叛逆不听话,在所难免。我没有给你一个平复伤痛的时间,就逼你去念书,真是好抱歉。”
郭嘉卉垂下眼睑,手背轻轻碰鼻尖。在两个有愧疚的人面前,这份稍瞬即逝的难过,把握得刚刚好。
“如果不是uncle亲自去美国,和我讲我妈妈的过去,我都不知自己对服装设计也会感兴趣。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是法律,或是商科。”
凌彦齐终于想明白了。
看黄宗鸣提及兰因的眼神,便知他当年也是郭家大小姐的追求者。他毕业后加入郭氏,后来成为他们的家族律师。
二十多年过去,他对郭兰因还抱有浓厚的感情。郭兰因交代他的后事,他自会尽心尽力去做。嘉卉在郭家能有如今之局面,也是他的鼎力相助。否则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怎会有这么大的主意,懂得步步为营,从网红做起。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你肯回来,了却我心头一件大事。”郭义谦道,“不过,嘉卉,爷爷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爷爷,你吩咐我做就好了。”郭嘉卉笑着为郭义谦斟酒。
“秀儿和兰因的骨灰,还是迁回来吧。”
郭嘉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入土为安,何必还让她们来回奔波?”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女葬在外面。”
妻女?凌彦齐心道,他还是过不去司玉秀要和他离婚这一关。
饭桌上谁都不说话。大家都看着郭嘉卉,她放下手中刀叉:“我回去和我爸商量吧。那时候我还小,外婆与妈咪的后事都是他操办的。他是粤北山区的嘛,所以在家乡圈了一块好大的祖坟山,他乡下的族人,怕是思想上……”
郭义谦面色不悦:“兰因也就算了。秀儿?他凭什么葬在他家的祖坟山里。”
“当年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他自幼丧母,一直把外婆当亲妈对待的。”郭嘉卉说:“怎么讲他都是我爸爸啊。我改姓郭,他已经很不乐意了。再要把骨灰迁走,好像要跟他断绝关系似的。”
“他现在身体怎样?”郭义谦知道彭光辉是个混蛋,但过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那么恨了。
“肺癌晚期。”彭嘉卉说,“也不知能活多久。”她抬头看一眼凌彦齐,还是犹豫着说出来,“金莲,不太喜欢我多接触他。”
凌彦齐挑下眉毛,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拆穿你。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如果不乐意,等他死,你再办这件事。”郭义谦道。
郭嘉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凌彦齐和郭嘉卉坐国际班机抵达S市机场。老田来接他们。回市中心,必须经过灵芝区。凌彦齐让老田下高速,说要先去看姑婆。老田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彦齐,一家人都在等着呢,先回家吧。”
“等我们干什么?”凌彦齐不解。
“你们是新婚夫妻啊,三舅妈给你们办了派对。之前的婚礼上,你们都没怎么请朋友,……”
凌彦齐怎么肯听:“不耽误,我先去看姑婆,晚上就回家了。”
老田从车内的后视镜里望两人,一个是急不可耐的天真,一个是若无其事的浅笑。郭嘉卉笑道:“老田,这么多日子不见面,彦齐不去见见姑婆,他心里难安。”
老田右拐下了高速。凌彦齐无心瞧车窗外的景色,发信息问司芃:“鱼缸和金鱼买到了吗?”
“哦,没。”一分钟后才回两个字。凌彦齐再敲字:“你不开心?”想想又删掉,再过几分钟,他就到小楼了,开不开心,一瞧就知道。
他没让老田直接送去小楼,而是在永宁街东出口下了车。关车门时,看见郭嘉卉笑着看他,搞不清楚这笑容是什么含义,还弯腰招了招手:“晚上见。”
郭嘉卉点点头:“晚上见。”
他记得这边有一家花草鱼鸟店,往南走过七八家店铺,果然寻着了。挑了一只椭圆形中等大小的透明鱼缸,选五条小金鱼,红的三条,金的两条,再捞一把水草放进去。
太阳底下,水草悠然摆荡,金鱼在丛中游来窜去。
双手捧着鱼缸,凌彦齐朝永宁街走去,像是朝他理想中的生活走去。
☆、093
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得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
——雨果 悲惨世界
离开只有十天,这里已从夏日进入秋日。下午四点的斜阳,不再有炙热的温度。微风带起凉意,萦绕在凌彦齐的周围。
街道两侧种了不少的洋紫荆树,正是花期,街上起风,漫天的花瓣都向他飞来。白日的永宁街上竟没有一辆车驶入,且还只有他一个行人。
花瓣纷纷落地。
印象里的永宁街还没这么安静、美丽过,像是城市里被人忘记了的一条小路。
终于回来了,在那被簇拥被安排的人生里,寻找一个小缝儿钻出来。凌彦齐将鱼缸放在地上,兜里拿出手机,咔嚓一声,把这景色收入记忆。心想,如果将来他和司芃也要做相册,这一张无疑很重要。
他轻轻推开院栏门,看到一向整洁的院落里有不少的落叶和花瓣,微微一笑,是司芃太懒?还是这风刮得太大,扫完又来?
没有关系,他觉得很好。这个下午,想买就去买的金鱼鱼缸,不期而遇迎上的花雨,不刻意打扫的院落,都让他舒心惬意。
推开客厅的吊趟门,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影。凌彦齐一怔,抬起脚缓缓地走进去。他想,是司芃带姑婆出去了?还是都在房间里午睡?
走上十来步,推开姑婆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总是摆在床头柜上的老花眼镜盒不见了。
凌彦齐转过身,看着斜晖穿过玻璃打在褐色地板上的光束,发觉这栋小楼从来没有这么像深秋,寂静无言。他已停止思考她们去了哪儿。
双手仍紧紧搂着鱼缸,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全世界都静了,静到只有他的脚步声、呼吸声,和水拍打在鱼缸内壁上的“啪啪”声。
推开画室的门,司芃买的那把白色小雏菊放在窗台上,已经蔫了。凌彦齐走过去,把鱼缸也放在窗台上。斜晖从窗外的树叶缝里钻过来,鱼缸里的水停了摇晃,小金鱼都游得恣意欢快。几步远的画架上有一副未完工的静物图,画笔还搁在一边的颜料盒上,一摸笔刷,早已硬邦邦的。
再走去那间满是白色家具的公主房,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空旷,没有一样是他应该留恋的物品。推开衣柜门,看到一堆狼藉的衣物。还好,就像身心俱疲的旅人看见旷野里微弱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