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不算安静,好些工作人员进出,见他在旁监督进程也不敢近身打扰,而那三位忙着拍摄的人自是更没空和他说话。谢申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像是一团不明气体,被全场人忽略个彻底。
他又看不进文件了,罕见地切出俄罗斯方块玩。
几局下来,听到身旁响动侧眸,是江棠棠折返回来取备用电池。他从身后抽了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低声问:“要不要喝水?”
江棠棠低头在贺晏北带的摄影包里翻找,随口回:“不渴。”说完扭头看他,“你不是还有好多工作,怎么还不上去?”
谢申还未听她解释一句就被赶人,强按心中不爽,“这也是我的工作,监督你们。”
江棠棠压着声:“你在这儿我容易分心。”
谢申微怔,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好一个天道轮回。
他虚了虚眼看她,“我看你专心得很。”
江棠棠推一把他手腕,“啧,你小心点儿,别把水洒到贺老师包上。”
一个多小时前还伏在他膝头说越来越喜欢他,现在这语气和眼神却分明流露嫌弃之意。谢申收回水连着灌下几口,拧紧瓶盖,沉嗓,“你们贺老师违反保密协定的事我还没有计较,你这个临时工还是先替他担心违约金吧。”
他先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又说这话实在有失风度,可心头那股无名火压不住,要是不以此做借口疏通怕是要憋死。
徐放在那头喊了江棠棠一声,她回头一应又转过来面朝他,“你要是敢让我老师赔钱,我……我刷爆你的卡付违约金!”说着一脚踩上他漆黑锃亮的皮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小跑回去把电池交给贺晏北。
谢申舌尖抵牙关,垂眸看着鞋头那道脚印气得胸颤,腿上的手机恰时传来游戏死亡的提示音。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摔站起身,瞪一眼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又俯身一把捞回手机跨步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贺晏北工作室的另外三位摄影师和摄影助理就赶到了。
江棠棠暗自庆幸,还好真把他气跑了,不然这三位不认识她的摄影师和助理万一说漏嘴直接戳穿她,岂不是弄得他进退两难,也会让贺老师当场下不来台。
*****
谢申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盛佩清的电话,“妈。”
“儿子,你爷爷让我问你晚上回不回谢宅吃饭。这两天降温,老爷子让梁妈炖羊肉锅给你御寒。”
谢申瞥一眼案头文件,“嗯”了声,想了想,又问:“棠棠前两天送他的那串凤眼菩提他还喜欢么?”
那串菩提子是江父在尼泊尔让专人辨识过的,质量上乘,江棠棠拿到手就让他送给了谢知行。
盛佩清在那头笑了声,“别问了,我怕说出来你今晚就不回来吃饭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老爷子倒也没丢掉,还是让人存进杂物间。我看你还是和棠棠说一声让她别破费了,小姑娘赚点钱也不容易,这一件件的最后送到咱家杂物间不值当。”
谢申走进休息间浴室单手掬一把水冲脸,“确实,我看她最近街都不逛了,闲钱应该全投在那些上头。”
盛佩清听他这么说过意不去,“那你还不赶紧劝劝她。咱家这老爷子哪儿是几件礼物能打动的,她这钱还不如留着给自己用。你也是,男朋友怎么当的?以前你爸和我谈对象的时候,出门我可从来不带钱包。”
谢申扯下毛巾擦脸,闷闷出声,“劝不动。您要真心疼就帮忙旁敲侧击。”
盛佩清一愣,彻底笑开,“合着绕一大圈还在给你妈下套路呢?我一早就表明站中立,你收收你那拖我下水的心思。”
她这头挂下电话,沉吟半晌,转头吩咐梁妈泡一壶养生茶给老爷子喝,又与她耳语几句。
谢知行正和小陈在后院里下围棋。
盛佩清走近观战一会儿,“爸,要不要回屋里下?外头冷。”
谢知行面色一如既往沉如水,举棋落下,“人就得适应四季变化,老躲屋子里闷出一身毛病。”
他向来有自己一套不可撼动的理论体系,旁人再怎么说都是听不进去的,盛佩清也不再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干脆拢紧外套在旁侧落座。
梁妈把茶端出来,“来,刚泡好的茶,喝点儿润润嗓。”
她沏了三杯,先递一杯给谢知行。
盛佩清手里捏着茶杯,自然闲谈,“一入冬天是一天比一天干燥,确实该多喝茶。”
梁妈附和:“可不是么,一会儿不喝水这嗓子眼就涩得很。我就最不喜欢这冬天,人也穿得臃肿手脚都不方便。”
盛佩清风雅淡笑,“不过冬天也不是一点儿优点没有,你看啊梁妈,有些小物件就很适合在冬天把玩。”她状似沉思片刻,“比如说文玩核桃,还有……凤眼菩提,天气干燥的时候盘玩出来的菩提珠子挂了瓷那叫一个漂亮。”
“是吗?”梁妈作出好学宝宝状,“说起凤眼菩提,我儿子一直想入手呢。太太你说这东西哪里产的最好呀?”
盛佩清轻轻捏了捏耳环,“最好的当然是尼泊尔的,皮质和密度都没得说,不过没有当地熟人帮你掌眼,还真不好买。”
梁妈:“哟,那要是有人能帮忙买一串可就太好了。”
“可不是么,挑这东西费时耗力,你说要不是送最看重的人,谁愿意花那功夫?”
谢知行捻起一枚黑棋久久未落,眉间沟壑叠起,欲开口打断,可到底她们两个谈的话面上根本和他无关,一时间只觉烦闷得很。
梁妈又道:“在理在理,可是一时半刻去哪儿找当地熟人,太太你人面广,有认识的人吗?”
盛佩清抿一口茶,“我想想啊。哦,还真有一个,她爸爸在尼泊尔博卡拉工作。我这就帮你问问。”刚拿出手机又恍然道:“我记得她前两天还送了一串凤眼过来,好像丢到杂物间了。我看质地挺不赖,要不你就拿那串去吧。”
梁妈连连摇头,“那不好的,宅里的东西我不好动的。”
盛佩清摆摆手,“别的东西不行,这个可以。咱老爷子都说是垃圾,你权当帮忙清扫了。”
说着侧头看向谢知行,极其自然问:“爸,您说对吧?”
谢知行愣怔,竟一时语噎,那股闷气无处发泄,只得将手中棋子重重磕到棋盘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谢氏爷孙俩都过了元气满满的一天呢:)
第44章
盛佩清嫁入谢家三十年有余, 对老爷子的脾气早就摸透。虽不敢正面顶撞, 但在如何旁敲侧击能让他不至于太生气又不得不在意这件事上,她还是颇有心得。
知子莫若母, 谢申刚才电话里说的那番话博同情的成分有多少她自是明了。原本确实打定主意要站中间立场,可是江棠棠亲手给她织的围巾还挂在卧房衣架上,虽然那走线连梁妈随手挑的毛线杯垫都比之工整几倍, 但就是这样才显出质朴的真诚。
罢了,到底拿人的手短, 再想起自己从前和谢申父亲谈恋爱的时候为了博得老爷子首肯, 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名又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受来。
她也只能做到这份上,其他的全看他们造化。
谢知行将棋子重重下到棋盘后,对面的小陈眼观鼻鼻观心,从棋盒内拿起一颗白棋在指尖摩挲着久久未落,低眉垂目等着他发话。
有风吹过, 风声衬得现场一片静默。
谢知行冷哼一声, 侧头对盛佩清道:“你的眼光也是越来越不济, 就那种普普通通的东西说得跟稀世珍宝一样。”
盛佩清顺着话, “所以说还是爸您眼光独具,一眼就看出那手串不怎么样直接让人搁进杂物间。”
梁妈接着说:“老爷子和太太都是懂行的人,像我们就不一样了,没别的也就图个戴着好看吉利。”停顿少刻,抬眸瞧了瞧谢知行的表情,踌躇道:“那……”
谢知行敛眸在这俩一唱一和的人之间巡视, 倏地站起身手一扬,“不下了!小陈你今天不在状态,下次准备好了再摆棋局!”
小陈:“……”
盛佩清也跟着站起,“爸,您看杂物间那东西要不就……”
谢知行冷然瞧她一眼,“梁妈在谢家做事这么多年,你就拿那种垃圾玩意儿打发她?”
梁妈赶紧道:“不碍事不碍事!”
谢知行侧脸一滞,半晌才出声:“没这说法!拿我谢知行当什么人?”稍缓情绪后又道:“梁妈,我没记错的话下个月是你儿子生日,我就当送他个礼物,让人给你找一串更好的,杂物间那串拿不出手。”
梁妈和盛佩清暗暗对看一眼,“那……就谢谢老爷子了。”
谢知行沉沉“嗯”一声算作回应,背起手往屋内走。
盛佩清跟在他背后进屋,走到前厅,谢知行忽然转过身来,抬起手悬空指指她。
她明白这动作即是无声警告,但刚才在后院已经探出老爷子态度里的可乘之处,“爸,其实……”
谢知行直接打断,“这是准备给你那宝贝儿子当说客了?刚才在院子里我没发难是在他们面前给你留面子,那些没用的话你少跟我说。”
盛佩清拿捏着分寸,“爸,再怎么说棠棠也是您老朋友的外孙女。您真忍心让她这每回送的东西都进了杂物间?是,那对您来说都是不入眼的玩意,但对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来说,花的心思可不是能用钱衡量的。”
谢知行坐下,两手覆在膝上,“她要是以故友外孙女的身份送我,我自是珍而重之。但,她现在做这些,分明就是讨好,是收买人心。”又看向盛佩清,“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收买你和梁妈。”
“爸,”盛佩清轻唤一声,也落座,“我和梁妈再怎么说也是活了大几十岁的人,还能被一个小姑娘一条围巾一双手套给收买?”
谢知行哼声,“有没有被收买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态度依旧强硬,但语气似乎有所松动。
盛佩清眉目间浮上柔色,愈显姿容风雅,“其实我明白您的顾虑,也不得不承认棠棠从客观条件来说确实不是小申最适合的对象。但话说回来,感情这事有时候也是冷暖自知。您看,自从他和棠棠在一起,回家的频率是不是都变高了?”
“当然,您肯定要说他是为了争表现,可是无论如何您不得不承认他比以前更有家庭观念。这些改变是谁带给他的,不用我说您也知道。再者,他们两个要是真不在意您,又怎么会这么努力讨好您?小姑娘没您的同意都进不了谢宅,除了送送东西那也是没有别的法子。”
谢知行静默良久,抬了抬眼皮,“小盛,你这攻心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
盛佩清闻言一笑,“爸,可能真的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江家的孩子兜兜转转又和您孙子遇上,有时候这因缘际会,不得不信。”
谢知行起身,“缘分是一回事,适不适合又是另一回事。棠棠她在我眼里就是个不成熟的孩子,我不看好她能做小申的贤内助。”略侧肩看盛佩清,“以后你和梁妈都少在我面前为她做戏。”
盛佩清暗忖说得口干舌燥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都坐在椅子上忘了起身。
谢知行瞥她一眼,径自往楼上走。
盛佩清叹口气,正要站起来,蓦然听得老爷子渐行渐远却清晰有力的声音——
“行了,等我这趟去四川回来,你和她约个日子,我再亲自见一见。就这一次,再不过我的眼,以后免谈!”
***
元旦一过,君禾北美分部的闻正安交接完毕手头事务归国。落地开机第一件事就是和谢申报道,谢申在办公室接到电话,让他先休整两天和家人好好团聚再正式到总部上班。
挂下电话,他看一眼沙发里坐着认真书写的人。窗外夜幕深沉,江棠棠从进他办公室开始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两个多小时过去,连他都完成手头工作,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写字。
在外头通间办公的几个秘书都已经下班,连Amber一个小时前也熄了自己秘书室的灯。
换作以往,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江棠棠早就蹭过来对他毛手毛脚了,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可现在竟然连正眼都不带瞧他一眼。
谢申合上文件,负手环胸踱步过去在她身旁落座,沉声问:“在写什么?”
江棠棠脱了鞋两脚收在沙发上,将笔记本搁在大腿上写着,听他问话拿笔戳了戳太阳穴,“贺老师给我的资料我做一下笔记。上回听他讲了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还好他不嫌我笨又给我说了一遍,还把自己手上的资料都给我了。”
谢申扫过一眼,是些关于艺术品摄影的书籍以及一部分影印件。有几本书还是贺晏北参与编纂出版的。他拿起茶几上一本翻了翻,里头有不少贺晏北为博物馆和收藏机构拍摄的摄影作品。
翻完一本放回去,长臂抻到沙发背上虚揽着江棠棠,“你要是对这些感兴趣,我也可以和你说。”
江棠棠侧眸看他一眼,“你是懂艺术品可是不懂摄影呀,再说你那么忙,我哪儿敢劳烦。”
谢申蹙了蹙眉,“难道你们贺老师很空?”
“那倒不是,”江棠棠眼神回到笔记上,“不过他本来就是老师嘛,教书育人那是专业的。”
谢申不甚满意这个回答,撩起她散在背后的头发捏了捏,“你的意思是我不够专业?”
“哎呀,”江棠棠头也没回,“你今天说话怎么怪腔怪调的?”
谢申薄唇紧闭,一言不发盯着她后背看。